第一部结局 · 1
3个月前 作者: 柳青
生活不断地向推动历史车轮前进的人,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政治的、经济的和社会的问题。有些人能够凭靠自己的工人阶级觉悟,回答这些问题。有些人不能回答这些问题——不能完全回答、或者完全不能回答。在这样的时候,社会上就出现了复杂的现象。一部分具有高度工人阶级自觉和坚定正确立场的人,奋不顾身地抗击企图阻碍历史前进的旧势力。一部分觉悟不够和观点模糊的人,就会在复杂的斗争面前迷惑蹉跎、等待观望了。当然,还有少部分觉悟很差、观点不正确的人,三摇两摆,就迷失方向了。在社会主义革命的历史时期,这本的第一部描写的一九五三年,就是这样。
一九五三年八月,毛泽东同志审阅周恩来同志在全国财经工作会议上的结论时,写了这样的重要批语:
“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到社会主义改造基本完成,这是一个过渡时期。党在这个过渡时期的总路线和总任务,是要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基本上实现国家工业化和对农业、手工业、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这条总路线,应是照耀我们各项工作的灯塔,各项工作离开它,就要犯右倾和‘左’倾的错误。”
一九五三年十月,中共中央关于实行粮食计划收购与计划供应的决议,提出向农民宣传总路线的任务,就把创业时代人民领袖的这个论点,更加具体化了。
“……必须使他们懂得党在过渡时期的总路线和总任务,即是要在大约三个五年计划,或者说大约十五年左右的时间内,将我们的国家建设成为一个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使我国由新民主主义过渡到社会主义。使他们懂得只有实行党在过渡时期中对于农业的社会主义改造的方针,即按照农民自愿的原则,经过发展互助合作的道路,在大约十五年左右的时间内,一步一步地引导农业过渡到社会主义的方针,才能一步一步地发展农业生产力,提高农业的产量,才能使所有的农民真正脱离贫困的境地,而日益富裕起来,并使国家得到大量的商品粮食及其他农产品。……”
一九五三年十月,中共中央召开了第三次农业互助合作会议,迎接粮食统购统销和过渡时期总路线宣传以后的新形势。这次会议决定全国所有的县,普遍建立农业生产合作社。毛泽东同志指出:“在新区,无论大中小县,要在今冬明春,经过充分准备,办好一个到两个合作社,……只要合乎条件,合乎章程、决议,是自愿的,有强的领导骨干(主要是两条:公道,能干),办得好,那是韩信将兵,多多益善。”
看吧!社会主义力量,在一九五三年冬天,要占领全国的乡村阵地了。几千年分散的中国农村社会,在一九五三年冬天,从根基上开始动荡起来了……
蛤蟆滩的粮食统购统销工作,根据党的十月决议,按期在一九五三年十二月初开始了。下堡乡人民代表会按耕作面积、当年产量和人口调查,计算出第五村应收购三十五万斤余粮的任务。工作的期限是两个月——十二月和一月。赶阴历腊月二十三,庄稼人送灶王爷的那天,要求做到所有出售的余粮,全部入仓。黄堡区委记王佐民住在下堡村乡政府,指导全区的工作。工作的安排是:第一阶段,宣传总路线;第二阶段,按户余粮摸底和个别说服工作;第三阶段,组织入仓;第四阶段,整顿互助组和处理遗留问题。每个阶段,大约半个月时间。……
啊啊!你看那个热烈吧!省上的、专区的、县里的,谁能知道中国有多少干部在一九五三年冬天下了乡呢?乡村里,白天黑夜在开会——党的和团的支部大会,乡人民代表会,全体乡村干部会,妇女代表会,青年代表会,民兵代表会,老人座谈会……从早到晚,乡村中锣声不断,传话筒哇哇叫。到处说的都是关于总路线的话。
“把余粮卖给国家,支援工业化!……”
“互助合作的道路,是大家富裕的道路!……”
“十五年左右的时间,一家一户的庄稼人就统统入了农业生产合作社啦!……”
这些话,从乡政府说到行政村,说到庄稼院,说到老婆婆们坐着的热炕头上。一切人都在计算:十五年后,自己多大岁数了。有些人兴奋,有些人难受;有些人嫌慢,有些人嫌快;有些人相信,有些人怀疑;有些人欢笑,有些人愁闷;有些坏脾气的人变快活了,有些好脾气的人变暴躁了;有些不大在村里转游的人满村欢奔,有些爱在村街上站的人不出街门了;有些人饭量增加了,有些人胃口变坏了;有些人睡得更稳了,有些人夜里睡不踏实了。在中国,历史上没有过一次党的决议,像一九五三年十月的决议引起这样普遍的思想变化和情绪变化!
当下堡乡的大十字、王家桥、郭家河和马家堡四个行政村,刚刚开始第二阶段——按户余粮摸底和个别说服工作的时候,忽听得第五行政村蛤蟆滩响动了锣鼓。庄稼人们跑出来隔河遥望,只见稻地滩里红旗飘飘,人声欢腾。人们争相问讯:哪一个小伙子又在什么地方为人民立了功勋呢?……
不!不!不是报喜!是蛤蟆滩的统购工作完成了。他们要锣鼓喧天地向黄堡镇粮食购销站送粮了。
这是为什么呢?两个月的工作,难道半个月就完成了吗?稻地野滩里的这伙从前的佃户和长工,嘿!真行啊!
梁生宝互助组的成功,使得总路线的意义在蛤蟆滩成了活生生的事实了。生宝互助组密植的水稻,每亩平均产量六百二十五斤,接近单干户产量的一倍。组长梁生宝有一亩九分九厘试验田,亩产九百九十七斤半,差二斤半,就是整整一千斤了。这八户组员里头,有五户是年年要吃活跃借贷粮的穷鬼,现在他们全组自报向国家出售余粮五十石,合一万二千斤哩。这是活生生的事实——它不长嘴巴,自己会说话的。梁生宝、高增福、冯有万、任老四、欢喜、冯有义、郭锁,以及为了熬好名声争取将来能当干部而好好“表现”了半年的白占魁,现在都站在大伙面前,大伙可以看见!
蛤蟆滩的大部分贫农和普通中农,只进行了余粮摸底,根本不需要个别说服这一套。只有一个中农名叫虎头老二,不愿意一下子出售五石余粮。蛤蟆滩能说会道的宣传鼓动家、代表主任郭振山,把肚里所有关于总路线的学问,统统向老汉说尽了,老汉还是只出售三石。虎头老二后来加到三石二斗、三石三斗、三石三斗五升、三石四斗。当加到三石五斗的时候,虎头老二赌咒说:要是再加一斗,他就是四条腿了。热心的郭振山宣告失败了。丰收以后有钱在脖颈里围一条白毛巾的梁生宝,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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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宝走进虎头老二的草棚院,亲切地笑笑,叫大名而不叫外号说:
“兴发二叔!听说你心情不畅快,侄儿看望你来了!……”
虎头老二惭愧地低了脑袋,再没有抬起头来。眼前站的是民国十八年来蛤蟆滩的小叫花子嘛。可怜娃子后来给人家看桃园,后来割牛草卖给没娃的庄稼人,后来当吕老二的长工、佃户,后来怕抓兵,是个钻终南山不敢在平原上露面的黑人。现在蛤蟆滩人人尊敬他,个个喜爱他。秋收后,在总路线的风声传到蛤蟆滩以前,好像有人故意要试验梁生宝的德性深浅似的,生宝屁股上每天跟着几个卖地的人。全村人盯着:看梁代表打下那么多粮食,他不买地做什么用呀?人家生宝始终不搭手买地,说他的粮食准备着做来年互助组的生产投资呀。……
虎头老二抬不起头来了。郭振山再来说服十回,他可以不应。但他怎么能折梁代表的面子呢?折了这个人的面子,全蛤蟆滩的庄稼人都会对他孙兴发老汉冷淡的。终于,虎头老二把真心话倾吐出来了。
“唉!二叔没脸和你侄儿说话。唉!二叔心思:振山老大怎说也不应,就没人再来说服二叔了。想不到你侄儿来了。罢罢罢!就是了!五石就五石!”
生宝什么话也没说,嘻嘻笑笑,拿自己的短烟锅,尝了老汉一袋生烟叶子,表示出来亲热以后,就说他忙,告辞走了。
蛤蟆滩的几家富裕中农,连一个晚上也抵抗不住贫农和普通中农拥护统购统销的气势。村干部给梁生禄算下九石余粮,给铁人郭庆喜算下十一石,给郭世富算下十八石。他们都谨小慎微地拿出来了。不管怎样,他们的庄稼院坐在蛤蟆滩贫农和普通中农的庄稼院中间,全国没有一个完全是富裕中农的村庄。在分散的庄稼人面前,富裕中农有时会神气十足的。但在沸腾的群众运动面前,富裕中农要多听话有多听话。世富老大春天那股神气,现在完全消敛了。现在,他土改时期吃不下饭的那病,又犯了。不过,听说,没有上一回犯得重。他能下炕,只是不出街门罢了。
只有姚士杰一人企图顽抗。村干部给他算下三十五石。他回家对婆娘说:
“给我拆洗被!给棉裤里添絮些棉花!”
婆娘不明白,惊问:“为啥?”
“我大概是坐禁闭的门儿多!班房子里保险不暖和喀!”
迷信老婆和他婆娘,都愁眉苦脸劝说他,软化他。
“卖了吧!卖了吧!咱前楼上不是有百十石粮食吗?”
“人要紧!粮食放在楼上,人到县里去守法,为啥?这社会!阿弥陀佛!这社会!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
姚士杰拧住眉毛,咬紧牙说:
“粮食多少不当紧,这口气,我咽不下去!他妈的!这是买粮吗?他们说了宣传教育,不强迫。我就要顶一顶,试试看到底强迫不强迫!就是非卖不结,我也要抗到腊月二十三!看他们能把我怎?高二进咱院来,你两个愣哭。我叫你们给我拆洗被,看他小子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