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 4

3个月前 作者: 柳青
    梁生宝很难受、很焦急地跑到翻身渠西岸,找到代表主任的时候,郭振山和他兄弟振海,已经出了稻地,站在布满三棱草的稻地塄坎上了。振海到水渠里洗腿去了,代表主任带着泥脚和梁代表谈公事。一定是公事!私事,生宝从来不找他商量!……


    “怎样?”郭振山的鼓眼珠子盯着生宝难受的样子,先开口笑问,“这回在山里头,捞了不少款吧?”


    生宝以一个下级和晚辈应有的谦逊态度,很尊敬地说:


    “挣得不少!解决了贫雇农的春荒和肥料问题儿。”


    “你自己一点也没捞得啥吗?嘿嘿!全是为贫雇农吗?嘿嘿!……”


    生宝觉得口气不对味儿,但他还是强笑说:


    “当然,我的肥料问题儿也解决了……”


    “对!这样说话好!说啥要说全面!甭把自己说成全是为贫雇农!那么,旁人全是为自己吗?”


    年轻的生宝低下了头。唉!自己说话方面太欠缺了。可他心里并没有暗射代表主任的意思啊!教训!教训!往后说话,可得注意。


    郭振山两只大手互相搓着手上的泥,咄咄逼人地教训说:


    “小伙子!整整一春天,你可没参加一回党的会啊!”


    生宝有点不安,说:“郭主任!你看,头一回,我在县里参加互助组长代表会;二回,我去郭县买稻种哩;三回,我在终南山里割扫帚去了。……”


    “假也没告嘛!”


    “我想不到恰恰我不在的时光,党里头开会……”


    “你应当想到!嗯!你应当想到!为啥呢?难道党能一春天不开会吗?入党的时候,给你说得清楚:交党费、参加党的会,是党员的义务!”


    生宝没话说了。他脸上很灰,更难受了。啊呀!一个人的缺点,总是过后逐渐才被自己发现了!当他热衷于一个严重的困难事业的时候,他竟然完全忘记了正常的组织手续了。要是他每一回起身以前,都到郭振山的草棚院去,说:他不在的时候,如果开党的会议,他不能参加——这样才合乎手续呢。但他没有这样做,为什么呢?为什么每一回走的时候,不去告诉党的小组长呢?这是一个明显的错误!是仅仅因为年轻吗?不是的。不能自己原谅自己!他,唉,真糟糕,是郭振山在整党学习中受过批评以后,他对他有了某种程度的轻视了。他还不懂得:一个同志的思想是一个问题,而组织领导是另一个问题啊!现在,郭振山还是他的领导者,他能说什么呢?他想到这里,难受得简直要掉眼泪。他恨自己不老练!他警惕自己:万万不要大意!要注意不和郭振山把关系搞僵!……


    “振山同志,我错了。”生宝的眼睛湿润了,声音很低,颤抖着。他只有在党内受了委屈才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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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振山满意地笑一笑。然后,他带着领导人的优越感和庄稼人朴素的好心,原谅地笑说:


    “承认错误,就是好同志。甭难受哩,念起你是预备党员,不追你的思想儿。往后注意!”


    于是,郭振山跳到渠里去,一屁股坐在渠岸的青草上,洗腿去了。他一边洗腿,一边扭头笑问:


    “生宝,你寻我做啥?是不是互助组烂包了?”


    生宝庆幸地说:“烂包了,可又收拾起来了。”


    “啊?你倒有两手儿,剩了几户?”


    “七户。还有一户,我来就是请示你:白占魁要求入组,你看收得收不得?”


    “你看收得收不得?”


    “我想收哩……”


    “哼哼!”郭振山多毛的大鼻孔里,一声冷笑。


    代表主任半天不做声儿,专门洗腿,洗毕腿,跳上岸,还不做声。穿上鞋,他才对等待着的梁生宝郑重其事说:


    “同志!自解放到现时,对这个人,我捏得紧紧,不放松他。他想往咱们里头钻吗?刀子把他脑袋削尖,也钻不进来!他想当干部吗?比他上天还难!啥底子?兵痞、二流子、社会渣滓,……你为了凑够八户,充好汉,从互助组那面给他开后门吗?”


    梁生宝的心全凉了。看来,他自己想事的确不全面。看来,他自己似乎的确有点前进心切,脚步贪大吧?算哩!不收了!一个预备党员,负不起这个政治上的责任。要是郭锁三天里头终于退了组,他决定抱残守缺,搞五户贫农一户中农的精干互助组,不再惹麻烦了。他很感激地说:


    “振山同志,多亏来请示了你!我不收哩。一半组员不赞成,收下也是个麻烦喀……”


    郭振山见生宝非常的听话,他那股喜欢教训人的恶习,又失掉了改不理他以来的自制。他相当关怀地说:


    “生宝同志啊!你要学稳当一点啰。站稳了一步,再跨一步。你想当劳动模范,要慢慢来嘛。甭太急!你想上省、进京,和毛主席见面吗?太年轻哩!准备上十几年。太急了办不到,还要栽跟头!咱一个村人,我好心好意才给你说这话。旁人谁给你说这话?你明白了吗?……”


    几句说得服服帖帖的梁生宝,一下子怒火冲天了。这个人怎么这样惹他反感?他发愁怎么能够和这个人搞好关系呢?自己掺杂着个人利益办事,对人家也是什么都从个人利益的角度猜想。在前线上牺牲的,大约是为了熬军官吧?破命工作的,大约是为了升级加工资吧?对互助合作热心的,当然都是为了当劳动模范!哼!脑子真个会想事!生宝咬着牙,抿着嘴,两鼻孔喷火,肚里发呕,想不起来再和这位前辈庄稼人说什么话。……


    他支支吾吾和郭振山告别了。


    回到草棚院,生宝蹲在脚地吃了妈给他留的午饭。娘老子一句也问不响,生宝越想越有气,晌午也不歇,草帽也忘了戴,光头顶着红日过汤河,在汤河上绊了一跤。嘿!为了党和人民的事业,什么时候毁了自己,什么时候拉倒!一切都豁出来了。拼到底,失败了,给旁的同志做吸取教训的材料!中国革命牺牲了多少性命哩?……


    他急匆匆地到下堡村乡政府找卢支。


    他撞进乡政府有几棵古柏的大院里了。啊啊!大十字、马家堡、王家桥和郭家河的全体党员、团员、人民代表和五种委员,正在用午睡时间,开紧急会议。他们准备傍晚时,向北原上的小麦吸浆虫发动总攻。不让害虫有立足之地,就得这样围攻。蛤蟆滩稻地里没有吸浆虫,所以没有召集郭振山和梁生宝他们。生宝在院里悄悄地听,卢支正在会议室讲话。


    “大伙说:什么东西,中国人民没有办法治呢?老蒋的几百万军队,拿着老美的武器,谁把他们消灭了的?小小的吸浆虫,欺负住咱们了?大伙说:能忍不能忍?……”卢支用庄稼人粗犷的声音,鼓动大伙对吸浆虫仇视和藐视。


    “彻底消灭吸浆虫!”樊乡长领头喊起来。


    “彻底消灭吸浆虫!”整个会议室爆炸了。


    生宝胸中的热血沸腾!这里,他看到和他精神一致的共产党员。看见这个情景,为了人民的事业,他愿意把自己讨饭娃子不值钱的生命投了进去,永无反悔!


    生宝不进会议室去,他从来不愿惹人注目。但他也不回汤河南岸去。他蹲在古柏底下等着。他现在好像一个打官司的人一样赌气。直至今天,他才明确地感觉到:他和郭振山之间,存在着相当程度的斗争。尽管郭振山那股神气,使他那么反感,他还是要竭力控制自己,不要使斗争发展到直接的冲突。他决心以互助合作的成功,促使郭振山认识自己的错误。要是郭振山终于不觉悟,他“在党”不久的;不是光光在嘴巴上讲几句有党性的话,就可以永远“在党”啊!要看行动怎样哩!


    生宝蹲在那里想:他对郭振山毫无畏惧!迫不得已的时候,他准备着和他正面冲突。郭振山是受过批判的人;他不愿和郭振山正面冲突,只是为了有能力的郭振山同志,有时间终于觉悟起来,领导他梁生宝往前干,而并不是为了他自己胆小怕事。郭振山要是把世事,看得只有下堡乡第五村这么大,任着性子抱住梁生宝解放前发家创业的梦想,当做人生的目的不放,有他难看的日子!……


    总攻吸浆虫的动员大会散了。各村干部纷纷回村活动去了。支、乡长和文,都要去帮助工作薄弱的村了。生宝把卢支拉住,两人进了挂着白布门帘的办公室。这是从终南山里回来以后,他第二次见支了。


    生宝见支忙着要下村,直截了当提出白占魁申请入组的问题。他闭口不提他请示过郭振山,更不提郭振山说了什么。不要说卢支忙,不忙,他也不提那些气话。


    卢明昌满脸笑纹问他:“你心里头怎想?”


    “我想吸收白占魁!”生宝挺挺胸,威武地说。


    于是他向党支逐一说明他心里所想的一切——从党的政策方面、从互助组的力量方面、从白占魁的历史方面、从入组以后两种可能方面……他真像一个打官司的人一样,说得非常详细,非常详细。他好像生怕官司输了。


    总是畅快的、遇事总是往前看的卢支听毕,笑说:


    “快快快!快收下!他不入,咱不能强迫。咱能硬把他编到哪个互助组里吗?呀!他要入,巴不得哩!他啥了不起?一个国民党军里吆大车的副班长嘛!全中国的旧人员,国民党的将官有几千,都杀哩?都收容下哩!都交给人民管教他们学好哩!你回去!增福、老四他们同意哩?算哩!不同意?你捎话。黑间我收了兵,就过来说服!……”


    ……


    生宝浑身舒畅地回蛤蟆滩,路过在欢喜家的杏树底下跳一跳,摘了一个已经不酸的杏,填到嘴里。好香!


    哪里还要卢支晚上过来说服高增福和任老四呢?是党和人民政府的意思,高增福和任老四能不听吗?你见过自己和自己闹别扭的人吗?


    所有原来反对的人,包括娘老子,都用惊讶的眼光看生宝了。但生宝明白这是党的威信高。要是他自己的威信高,他一提,人们不就同意了吗?他只有一点——一片真心革命,其他一切都是党的。


    生宝通知白占魁,晚上到冯有义豆腐坊参加安排夏收插秧的会。白占魁那家伙,真调皮,立正给组长行军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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