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回 甥女听来背后言 老婆出尽当场丑
3个月前 作者: [清]韩邦庆 著,张爱玲 注译
按吴雪香家娘姨小妹姐见外甥女阿巧要哭,骇异问道:“什么呀?”阿巧哭道:“我不去了!”小妹姐不解,怔怔的看定阿巧;看了一会,问道:“可是跟什么人吵架了?”阿巧摇头道:“不是。早上揩只烟灯,跌碎了玻璃罩,他们妈说,要我赔的。我到洋货店里买了一只 ,嫌道不好,再要去买,换一家洋货店,说要买好的。等到买了来,还是不好,要我去换,拿跌碎的玻璃罩一块带了去照样子买一只。洋货店里说要两角洋钱的哦,换 也不肯换。我做他们大姐,一块洋钱一个月,正月里做下来不满三块洋钱,早就寄到乡下去了,哪还有两角洋钱!”
小妹姐听说,倒笑起来,道:“这可是什么急事呀?你这孩子 也少有出见的!你拿玻璃罩放在这儿,明天我替你去买。”阿巧忙道:“妈,不是呀!他们那儿的活我忙不过来呀!早上一起来 ,三只烟灯,八只水烟筒,都要我来收拾。还有三间房间,扫地抹桌子,倒痰盂,哪一样不做?下半天洗衣裳,好多好多衣裳,就交给我一个人。一天到晚总没空。有时候客人打牌,一夜不睡,到天亮打完了,他们 去睡了,我 收拾房间。”
小妹姐道:“他们还有两个大姐哩,在做什么?”阿巧道:“她们两个人可肯干活啊?十二点钟喊她们起来吃中饭,就替先生梳一个头;梳好了头 没事了,躺在榻床上,搁起脚来吃鸦片烟;有客人来,跟客人讲讲笑话,蛮省力。我 绞手巾,装水烟,忙死了。大月底,看她们分赏钱,三四块,五六块,多开心。我是一个小铜钱也没看见!”说到这里,又哇的哭出声来。
小妹姐正色道:“你 总自己干活,不要去学她们的样。她们分赏钱,你也不要去眼热。这时候自然要吃点亏。你要会梳了个头 就好了。不然,我跟你说了罢:刚刚乡下上来,头一家做生意就不高兴出来,出来了你想做什么?还有什么人家要你?”
阿巧呜咽道:“妈,你不晓得呀!光是干活倒罢了;我在干活,她们还要跟我闹。我不闹 ,她们就不快活,告诉妈,说我干活不高兴。碰到会闹点客人,她们同客人串通了,拿我开心,一个客人拉住了个手,一个客人扳牢了个脚,她们两个人来剥我 子!”说着复呜呜咽咽哭个不住。
却引得葛仲英吴雪香都好笑起来。小妹姐也笑了,急问:“剥了没呀?”阿巧哭道:“怎么没剥!倒是先生看不过,拉我起来。妈晓得了,倒说我小孩子哭哭笑笑,讨人厌!”吴雪香接说道:“客人也太没谱子!人家一个大姐,你剥掉她 子,可是不作兴的?”葛仲英道:“一块洋钱一个月,可怕没人家要!不要到他们那儿去做了!”小妹姐独无言。
迨房间内收拾已毕,葛仲英吴雪香将要安置,小妹姐乃向阿巧道:“你就不做也等我找到了人家 好出来。这时候你回去哝两天再说。”阿巧道:“那么妈要替我找的 。”小妹姐道:“晓得了。你去罢。”阿巧又问:“烟灯罩可要赔啊?”小妹姐叫把跌碎的留下:“明天我去买。”又叮嘱:“干活这可当心点。”
阿巧答应,辞了小妹姐,仍归至尚仁里卫仙家。那时客堂里宣卷道流正演说《洛阳桥》故事,许多闲人簇拥观听。阿巧概不理会,径去后面小房间见老鸨卫姐,回说:“烟灯罩洋货店里不肯换,明天妈去买来。”卫姐道:“你到妈那儿去的?”阿巧说:“去的。”卫姐嗔道:“一点点事,都要去告诉妈!可是告诉了你妈就不要赔了?”
阿巧不敢顶嘴,踅上楼来,只见卫仙房里第二桌吃酒客人尚未散尽。那客人乃北信典铺中翟掌柜暨几个朝奉,正是会闹的。阿巧自思生意将歇,何必再去巴结,遂不进房,竟去亭子间烟榻上暗中摸索睡下;听得前面一阵阵嘻笑之声不绝于耳,那里睡得着;随后拖台掇凳,又夹着忽喇喇牙牌散声音,知道是打麻将了。
阿巧正要起身,却听得那两个大姐出房喊外场起手巾,复下楼寻阿巧。卫姐说:“阿巧在楼上 ,恐怕去睡了。”一个大姐道:“她倒开心呢!你去喊 。”一个大姐道:“我不去喊!她不高兴干活 ,我们来做好了,什么稀奇!”
?? =- . -=-
阿巧听了,赌气复睡;只因心灰意懒,遂不觉沉沉一觉。直到日上三竿,阿巧醒来,坐在榻上,揉揉眼睛,侧耳听时,楼下寂然,宣卷已毕,惟卫仙房中打牌之后,外场搬点心进去,客人和两个大姐兀自闹做一团。阿巧依然回避,径往灶下揩一把面,先将空房间收拾起来。
须臾,小妹姐来了。阿巧且不收拾,留心窃听。听得小妹姐到小房间见了卫姐,把买的烟灯罩交付,问卫姐:“对不对?”卫姐呵呵笑道:“你 去上小孩子的当,倒真去买了来了!我为了她干活不当心,说要她赔 ,让她当心点;可是真教她赔呀!”说着,取两角小洋钱给还小妹姐。小妹姐坚却不收。卫姐只得道谢,随拉小妹姐且坐闲谈。
卫姐又道:“这个小孩子,干活倒不错,就不过脾气独点。在堂子里,有个把客人要跟她闹闹也没什么要紧 ,她闹了要不快活的!”
阿巧听到这里,越发生气,不欲再听,仍回空房间来收拾。等得小妹姐辞别卫姐出门,阿巧忙赶上去,叫声“妈”,直跟至 堂转弯处,方问:“妈可去替我找人家?”小妹姐道:“你怎么这么急!就有人家 ,也要过了这节的哦!这时候到哪去找?”阿巧复再三叮咛而归。
小妹姐去后,接连数日,不得消息。阿巧因没工夫,亦不曾去吴雪香家探望。到了三月十四这一日,阿巧早起正在客堂里揩擦水烟筒,忽见一肩轿子停在门首,一个娘姨打起轿帘,搀出一个半老佳人,举止大方,妆饰入古。阿巧揣度当是谁家奶奶。那奶奶满面怒气,挺直胸脯踅进大门,即高声问:“此地可是卫仙那儿?”阿巧应说:“是的。”
那奶奶并不再问,带领娘姨,径上楼梯。阿巧诧异得紧,且向门首私问轿班,方知为姚季莼正室。阿巧急跑至小房间告诉卫姐。卫姐不解甚事,便和阿巧飞奔上楼,跟随姚奶奶都到卫仙房里来。
其时卫仙面窗端坐,梳洗未完。姚奶奶一见,即复高声问道:“你可是卫仙?”仙抬头看了,猛吃一惊,将姚奶奶上下打量一回,才冷冷的答道:“我 就是卫仙了 。你是谁呀?”姚奶奶俨然向高椅坐下,嚷道:“不跟你说话!二少爷 ?喊他出来!”
仙早猜着几分来意,仍冷冷的答道:“你问哪一个二少爷呀?二少爷是你什么人哪?”姚奶奶大吼,举手指定仙面上道:“你不要来装糊涂!二少爷 是我丈夫。你拿二少爷来迷得好!你可认得我是什么人?”说着恶狠狠瞪出眼睛,像要奋身直扑上去。
仙见如此情形,倒不禁哑然失笑,尚未回言,阿巧胆小怕事,忙去取茶碗,撮茶叶,喊外场冲了开水,说:“姚奶奶请用茶。”再拿一只水烟筒,问:“姚奶奶可用烟?我来装。”卫姐也按住姚奶奶,分说道:“二少爷此地不大来的呀;这时候好久没来了。真正难得有回把叫个局,酒也没吃过。姚奶奶不要去听别人的话。”
大家七张八嘴劝解之际,被卫仙一声喝住道:“不要作声!瞎说个些什么!”于是仙正色向姚奶奶朗朗说道:“你的丈夫 ,应该到你府上去找 。你什么时候交代给我们,这时候到此地来找你丈夫?我们堂子里倒没到你府上来请客人,你倒先到我们堂子里来找你丈夫,可不是笑话!我们开了堂子做生意,走了进来总是客人,可管他是谁的丈夫!你的丈夫 ,可是不许我们做啊?老实跟你说了罢,二少爷在你府上,那是你丈夫;到了此地来,就是我们的客人了。你有本事,你拿丈夫看牢了,为什么放他到堂子里来玩,在此地堂子里,你再要想拉了去,你去问声看,上海租界上可有这种规矩? [1] 这时候不要说二少爷没来,就来了,你可敢骂他一声,打他一下?你欺负你丈夫,不关我们事;要欺负我们的客人,你当心点!二少爷 怕你,我们是不认得你这位奶奶 !”
<em>[1] 清朝禁止官员狎妓,所以只有在租界上妓院可以公开接待社会上层人物。</em>
一席话说得姚奶奶顿口无言,回答不出,登时涨得彻耳通红,几乎迸出急泪来。正待想一句来扳驳,只见仙复道:“你是奶奶呀;可是奶奶做得不耐烦了,也到我们此地堂子里来找找乐子?可惜此刻没什么人来打茶围,倘若有个把客人在这儿,我教客人捉牢了你强奸一场,你回去可有脸?你就告到新衙门,堂子里奸情事也没什么稀奇 !”
不料这里说得热闹,楼下外场蓦地喊一声“客人上来。”仙便道:“来得正好,请房里来。”
卫姐掀起帘子,迎进一个四十余岁的客人,三绺髭须,身材肥胖;原来即系北信典铺翟掌柜。早吓得姚奶奶心头小鹿儿横冲直撞,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又羞又恼,那里还说得出半个字。
翟掌柜进房,且不入座,也将姚奶奶上下打量一回,终猜不出是什么人。仙笑问翟掌柜道:“你可认得她?她 是姚季莼姚二少爷的老婆。今天到我们这儿堂子里来,有心要坍坍二少爷的台!”
翟掌柜听罢茫然。卫姐过去附耳说些大概,方始明白。翟掌柜攒眉道:“那是姚奶奶失斟酌了!我跟季莼兄也同过几回台面,总算是朋友。姚奶奶到这儿来,季莼兄面上好像不好看相。”仙道:“什么不好看相?出色得很喏!二少爷一直生意不好,有了这么个老婆,这可要发财了!”
翟掌柜摇手止住,转劝姚奶奶道:“姚奶奶此刻请回府,有什么话 ,教季莼兄来说好了。”
姚奶奶无可如何,一口气涌上喉咙,哇的一声要哭,慌忙立起身来,带领娘姨出房下楼。仙还冷笑道:“姚奶奶,再坐会 。倘若二少爷来了 ,我教娘姨来请你。”
姚奶奶至楼下,忍不住呜呜咽咽,大放悲声,似乎连说带骂,却听不清楚,仍就门首上轿而回。
姚奶奶既去,仙新妆亦罢,越想越觉好笑道:“蛮体面的二少爷,这看他还好出来做人!一个奶奶跑到堂子里拉客人,就像是野鸡了 !”卫姐也叹口气道:“做了个奶奶,还有什么不开心?自己走上门来,给我们骂两声,可不是倒运!”仙道:“你 也不要说了!没给她颠倒骂两声,算你运气!”卫姐微笑自去。
翟掌柜问:“为什么要颠倒给她骂两声?”仙笑而告诉道:“我妈 ,真正是好人!二少爷就天天到我们这儿来,我们也没什么说不出口的;我妈一定要说是二少爷好久不来了,倒好像是我们怕她。还有个阿巧,更气人!前天宣卷,楼上下头,多少客人在那儿,喊她冲茶,不晓得到哪去了,客人的茶碗也没加;今天二少爷老婆来了,你没看见,她巴结得呵——!我们没喊她,她倒先去泡了一碗茶,还要替她装水烟,姚奶奶长,姚奶奶短,自己干的活丢掉了不做,单去巴结个姚奶奶!哪晓得姚奶奶觉也没觉得,马屁拍到了马脚上去了!”
阿巧适舀一盆面水上来给仙洗手,听说即回嘴道:“姚奶奶 也是客人,为什么不应该泡茶给她吃?”仙笑向翟掌柜道:“你听听!可不气死人!姚奶奶说是客人!可是我们做的呀?”阿巧道:“做不做不关我事,你们同姚奶奶在吵架,倒说我拍马屁!”仙沉下脸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别扭!你此地不高兴做,走好了 !姚奶奶喜欢你拍马屁!”
阿巧撅起嘴踅下楼来草草收拾完毕,吃过中饭,挨至日色平西,捉个空复往东合兴里吴雪香家寻见小妹姐,诉说适间情事,哭道:“不干活,自然要说;干了活,还是要说!随便什么事,总是我不好!妈说哝两天,哝不下去了 !”小妹姐道:“哝不下去 ,出来到什么地方去?”阿巧道:“随便什么地方!就没工钱也没什么!”小妹姐沉吟不语。吴雪香道:“那么到这儿来帮帮你妈,再去找人家,好不好?”阿巧说:“蛮好。”小妹姐也就依了。当晚小妹姐便向卫仙家算清工钱,取出铺盖。
阿巧在吴雪香家仅宿一宵,次日饭后,吴雪香取出一对翡翠双莲蓬,令阿巧赍至对门大脚姚家交还张蕙贞,并说:“绿头蛮好,比我一对倒差不多,十六块洋钱,一点不贵。”阿巧见张蕙贞传说明白,张蕙贞因问阿巧:“可是新来的?”阿巧据实说了。蕙贞道:“我们这时候正要添个大姐,先生不用 ,到这儿来罢。”阿巧不胜之喜,道:“那是再好也没有!”连忙归来说与小妹姐,即日小妹姐亲自送去。阿巧因住在张蕙贞家。
适遇王莲生偕洪善卿两个在张蕙贞家晚间便饭。蕙贞将翡翠双莲蓬与王莲生看,问道:“十六块洋钱可贵?”洪善卿只估十块。莲生道:“还他十块,多到十二块不要添了。”蕙贞又诉说添用大姐一节。莲生见阿巧好生面善,问起来,方知在卫仙家见过数次。
迨晚饭吃毕,张蕙贞已烧成七八枚烟泡放在烟盘里。王莲生揩把手巾,向榻床躺下,蕙贞授过烟枪,飕飕的直吸到底。蕙贞接枪,通过斗门,再取烟泡来装。
莲生向蕙贞道:“你要买翡翠东西,教洪老爷到城隍庙茶会上去买便宜点。”蕙贞因要买一副翡翠头面,拜托洪善卿。善卿应诺,辞别先行,自回南市永昌参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