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回 问失物瞒客诈求签 限归期怕妻偷摆酒

    按陶玉甫请陶云甫到李漱芳房里来坐，云甫先问漱芳的病，便催玉甫洗脸打辫，吃些点心，然后各自上轿，出东兴里，向黄浦滩来。只见一只小火轮船泊在洋行码头；先有一肩官轿，一辆马车，傍岸停着。陶云甫陶玉甫投上名片，黎篆鸿迎进中舱。舱内还有李实夫李鹤汀叔侄两位，也是来送行的。大家相见就坐，叙些别话。


    须臾，于老德朱蔼人乘轿同至。黎篆鸿一见，即问如何。朱蔼人道：“说好了；总共八千洋钱。”黎篆鸿拱手说：“费神。”李实夫问是何事。黎篆鸿道：“买两样旧东西。”于老德道：“东西总算还不错，价钱也可以了：光是一件五尺高景泰窑花瓶就三千洋钱哦。”李实夫吐舌摇头道：“不要去买了！要它做什么？”黎篆鸿笑而不言。


    徘徊片刻，将要开船，大家兴辞登岸。黎篆鸿于老德送至船头。陶云甫陶玉甫朱蔼人皆乘轿而回。惟李实夫与李鹤汀坐的是马车，马夫本是稔熟，径驶至四马路尚仁里口停下。李实夫知道李鹤汀要往杨媛媛家，因推说有事，不肯同行。鹤汀知道实夫脾气，遂作别进　。


    李实夫实无所事，心想天色尚早，那里去好，不若仍去扰诸十全的便饭为妙；当下一直朝西，至大兴里，刚跨进诸十全家门口，只见客堂里坐着一个老婆子，便是花雨楼所见挤紧眼睛的那个。实夫好生诧异。诸三姐迎见嚷道：“啊唷！李老爷来了！”说着慌即跑出天井，一把拉住实夫袖子，拉进客堂。那老婆子见机，起身告辞。诸三姐也不留，只道：“有空来玩。”那老婆子道谢而去。诸三姐关门回来，说：“李老爷，楼上去　。”


    实夫到了楼上，房内并无一人。诸三姐一面划根自来火点烟灯，一面说道：“李老爷，对不住，请坐一会。十全烧香去了，就快回来了。你吃烟　。我去泡茶来。”


    诸三姐正要走，实夫叫住，问那个老婆子是何人。诸三姐道：“她叫郭孝婆，是我的姐姐。李老爷可认得她？”实夫道：“人是不认得，在花雨楼看见过几回了。”诸三姐道：“李老爷，你不认得她，说起来你也晓得了。她　就是我们七姊妹的大姐姐。从前我们有七个人，都是小姊妹们，为了要好了，结拜的姊妹，一块做生意，一块玩，在上海也总算有点名气的了。李老爷，你可看见照相店里有‘七姊妹’的照相片子？就是我们　。”实夫道：“噢，你就是七姊妹。那倒一直没说起过。”诸三姐道：“可是说了七姊妹，李老爷就晓得了。当然这时候的七姊妹可不比从前了，嫁的嫁了，死的死了，单剩我们三个人还在。郭孝婆是大姐，弄成这样子。我　挨着第三。还有第二个姐姐，叫黄二姐，算顶好点，手里有几个讨人，自己开的堂子，生意倒蛮好。”实夫道：“这时候郭孝婆在做什么？”诸三姐道：“说起我们大姐姐来，再气人也没有！本事　，挨着她顶大，就光是运气不好；前年还找着一头生意，刚刚做了两个月，给新衙门来捉了去，倒说是她拐逃，吃了一年多官司，去年年底刚放出来。”


    实夫再要问时，忽听得楼下门铃摇响。诸三姐道：“十全回来了。”即忙下楼去迎。实夫抬头隔着玻璃窗一望，只见诸十全已经进门，后面却还跟着一个年轻俊俏后生，穿着元色湖绉夹袍，白灰宁绸棉马褂。


    实夫料道是新打的一户野鸡客人，便留心侧耳去听。听得诸三姐迎至楼下客堂里，与那后生唧唧说话，但听不清说的甚么。说毕，诸三姐乃往厨下泡茶，送上楼来。


    实夫趁此要走。诸三姐拉住低声道：“李老爷，不要走　。你道是什么人？这个　就是她丈夫呀。一块去烧香回来。我说楼上有女客在这儿，他不上来，就要走了。李老爷，你请坐一会，对不住。”实夫失惊道：“她有这么个丈夫！”诸三姐道：“可不是！”实夫想了一想道：“倘若他一定要楼上来　，怎么样呢？”诸三姐道：“李老爷放心。他可敢上来！就上来了，有我在这儿，也不要紧　！”


    实夫归坐无语。诸三姐复下楼去张罗一会，果然那后生竟自去了。诸十全送出门口，又和诸三姐同往厨下唧唧说了一会，始上楼来陪实夫。实夫问：“可是你丈夫？”诸十全含笑不答。实夫紧着要问。诸十全嗔道：“你问它做什么呀？”实夫道：“问问你丈夫　也没什么嘛。可有什么人来抢了去了发急？”诸十全道：“不要你问！”实夫笑道：“噢唷！有了个丈夫了，稀奇死了，问一声都不许问！”诸十全伸手去实夫腿上摔了一把，实夫叫声“啊唷喂”。诸十全道：“你可要说？”实夫连道：“不说了！不说了！”诸十全方才放手。


    实夫仍若无其事嘻嘻笑着说道：“你这丈夫倒出色得很喏：年纪　轻，蛮标致的面孔，就是一身衣裳也穿得这样清爽！真正是你好福气！”诸十全听了，　地连身直扑上去，将实夫揿倒在烟榻上，两手向肋下乱搔乱戳。实夫笑得涎流气噎，没个开交。幸值诸三姐来问中饭，诸十全讪讪的只得走开。诸三姐扶起实夫，笑道：“李老爷，你也是怕痒的？倒跟她丈夫差不多。”实夫道：“你还要去说她丈夫！就为是我说了她丈夫　，她生气，跟我闹！”诸三姐道：“你说她丈夫什么，她生气？”实夫道：“我说她丈夫好，没说什么。”诸三姐道：“你　说好，她只当你调皮，拿她开心，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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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夫笑而点头，却偷眼去看诸十全，见诸十全靠窗端坐，哆口低头，剔理指甲，早羞得满面红光，油滑如镜。实夫便不再说。诸三姐问道：“李老爷吃什么？我去叫菜。”实夫随意说了两色，诸三姐即时去叫。


    实夫吸过两口烟，令诸十全坐近前来说些闲话。诸十全向怀中摸出一纸签诗授与实夫看了，即请推详。实夫道：“可是问生意好不好？”诸十全嗔道：“你　真正调皮死了！我们做什么生意呀？”实夫道：“那么是问你丈夫？”诸十全又　地叉起两手。实夫慌忙起身躲避，连声告饶。诸十全乘间把签诗抢回，说：“不要你详了！”实夫涎着脸伸手去讨，说：“不要生气，让我来念给你听。”诸十全越发把签诗撩在桌上，别过头去说：“我不听！”


    实夫甚觉没意思，想了想，正色说道：“这个签　是中平，句子倒说得蛮好，就是上上签也不过这样。”诸十全听说，回头向桌上去看，果然是“中平签”。实夫趁势过去指点道：“你看这儿可是说得蛮好？”诸十全道：“说的什么？你念念看　。”实夫道：“我来念，我来念。”一手取过签诗来，将前面四句丢开，单念旁边注解的四句道：


    “媒到婚姻遂，医来疾病除；行人虽未至，失物自无虞。”


    念毕，诸十全仍是茫然。实夫复逐句演说一遍。诸十全问道：“什么东西叫‘医来’？”实夫道：“‘医来’　就是说请先生。请到了先生，病就好了。”诸十全道：“先生到哪去请啊？”实夫道：“那是他倒没说　。你生了什么病，要请先生？”诸十全推说：“没什么。”实夫道：“你要请先生，问我好了。我有个朋友，内外科都会，真正好本事；随便你稀奇古怪的病，他一把脉，就有数了，可要去请他来？”诸十全道：“我没什么病　请先生来做什么？”实夫道：“你说到哪去请先生，我问你可要请；你不说，我可会问你？”诸十全自觉好笑，并不答言。


    实夫再问时，诸三姐已叫菜回来，搬上中饭，方打断话头不提。


    饭毕，李实夫欲往花雨楼去吸烟。诸十全虽未坚留，却叮嘱道：“等会早点来，到这来用晚饭。我等着你。”实夫应承下楼。诸三姐也赶着叮嘱两句，送至门首而别。


    实夫出了大兴里，由四马路缓步东行，刚经过尚仁里口，恰遇一班熟识朋友从东踅来，就是罗子富王莲生朱蔼人及姚季莼四位。李实夫不及招呼，早被姚季莼一把拉住，说：“妙极了！一块去！”


    李实夫固辞不获，被姚季莼拉进尚仁里直往卫仙家来。只见客堂中挂一轴神马，四众道流，对坐宣卷，香烟缭绕，钟鼓悠扬。李实夫就猜着几分。姚季莼让众人上楼。到了房里，卫仙接见坐定。姚季莼即令大姐阿巧：“喊下去，台面摆起来。”李实夫乃道：“我刚吃饭！哪吃得下！”姚季莼道：“谁不是刚吃饭！你吃不下　，请坐会，谈谈。”朱蔼人道：“实翁可是急等着用筒烟？”卫仙道：“烟　此地有在这儿嘛。”李实夫让别人先吸。王莲生道：“我们是都吃过了有一会了，你请罢。”


    实夫知道不能脱身，只得向榻床上吸起烟来。姚季莼去开局票，先开了罗子富朱蔼人两个局，问王莲生：“可是两个一块叫？”莲生忙摇手道：“叫了小红好了。”问到李实夫叫什么人，实夫尚未说出，众人齐道：“当然屠明珠　。”实夫要阻挡时，姚季莼已将局票写毕发下；又连声催起手巾。


    李实夫只吸得三口烟，尚未过瘾，乃问姚季莼道：“你吃酒　，等会吃也正好嘛。忙什么呢？”罗子富笑道：“忙是也不忙；难为了两个膝盖　，就等会也没什么。”李实夫还不懂。姚季莼不好意思，解说道：“为了今天宣卷，我们早点吃好了，等会再有客人来吃酒　，房间空着了，对不对？”卫仙插嘴道：“谁要你让房间呀，你说要晚点吃就晚点吃好了　。”即回头令阿巧：“下头去说一声：局票慢点发，等会吃了。”


    阿巧不知就里，答应要走。姚季莼连忙喊住道：“不要去说了，台面摆好了呀。”卫仙道：“台面　摆在那儿好了。”季莼道：“我肚子也饿死了在这儿，就此刻吃了罢。”仙道：“你说刚吃饭呀。可要先买点点心来点点！”说着，又令阿巧去买点心。季莼没奈何，低声央告道：“谢谢你，不要难为我，哝哝罢！”仙嗤的笑道：“那你为什么倒说我们呢？可是我们教你早点吃？”季莼连说“不是，不是！”


    仙方罢了，仍咕噜道：“人人怕老婆，总不像你怕得这样，真正也少有出见的！”说得众人哄堂大笑。姚季莼涎着脸无可掩饰。幸而外场起手巾上来，季莼趁势请众人入席。


    酒过三巡，黄翠凤沈小红林素芬陆续齐来，惟屠明珠后至。朱蔼人手指李实夫告诉屠明珠道：“他跟黎大人在吃醋了，不肯叫你。”屠明珠道：“他跟黎大人　吃什么醋呀？他不肯叫，不是吃醋，总是找到了合适的在那儿了，想叫别人，可晓得？”李实夫只是讪讪的笑。王莲生笑道：“做客人倒也不好做；你三天不去叫她的局，她们就瞎说，总说是叫了别人了，都这样的！”沈小红坐在背后，冷接一句道：“倒不是瞎说　！”罗子富大笑道：“怎么不是瞎说！客人　也在瞎说，倌人　也在瞎说！此刻　吃酒，瞎说个些什么！”姚季莼喝声采，叫阿巧取大杯来。当下摆庄划拳，闹了一阵。及至酒阑局散，已日色沉西矣。


    罗子富因姚季莼要早些归家，不敢放量，覆杯告辞。姚季莼乃命拿干、稀饭来。李实夫饭也不吃，先就兴辞。王莲生朱蔼人只吃一口，吸烟要紧，也匆匆辞去。惟罗子富吃了两碗干饭始揩面漱口而行。姚季莼即要同走。卫仙拉住道：“我们吃酒客人没来　，你就要让房间了！”姚季莼笑道：“就快来了呀。”仙道：“就来了　，让他们亭子间里吃，你给我坐在这儿，不要你让好了！”


    季莼复作揖谢罪，然后跟着罗子富下楼，轿班皆已在门前伺候。姚季莼作别上轿，自回公馆。


    罗子富却并不坐轿，令轿班抬空轿子跟在后面，向南转一个弯，往中　黄翠凤家。正欲登楼，望见楼梯边黄二姐所住的小房间开着门，有个老头儿当门踞坐。子富也不理会，及至楼上，黄二姐却在房间里，黄翠凤沉着脸，哆着嘴，坐在一旁吸水烟，似有不豫之色。


    子富进去，黄二姐起身叫声“罗老爷”，问：“台面散了？”子富随口答应坐下。翠凤且自吸水烟，竟不搭话。子富不知为着甚事，也不则声。


    俄延多时，翠凤忽说道：“你自己算算看，多大年纪了？还要去轧姘头，可要面孔！”黄二姐自觉惭愧，并没一句回言。翠凤因子富当前，不好多说。又俄延多时，翠凤水烟方吸罢了，问子富：“可有洋钱在那儿？”子富忙应说：“有。”向身边摸出一个橡皮靴叶子授与翠凤。


    翠凤揭开看时，叶子内夹着许多银行钞票。翠凤只拣一张十圆的抽出。其余仍夹在内，交还子富，然后将那十圆钞票一撩，撩与黄二姐，大声道：“再拿去贴给他们！”黄二姐羞得没处藏躲，收起钞票，佯笑道：“不哦！”翠凤道：“我也不来说你了，这以后看你没有了还好跟谁去借！”黄二姐笑道：“你放心，不跟你借好了。——这可谢谢罗老爷，倒难为你。”说着，讪讪的笑下楼去。翠凤还咕噜道：“你要晓得了难为倒好了！”


    子富问道：“她要洋钱去做什么？”翠凤攒眉道：“我们这妈真正气人，不是我要说她！有洋钱在那儿，给姘头借了去，自己要用了，再跟我要。说了她，装糊涂。随便你骂她打她，她过两天忘记了，还是这样。我也拿她没办法了！”子富道：“她姘头是什么人？”翠凤道：“算算她姘头，倒无其数　！老姘头不说它了，就这时候新的也有好几个在那儿。你看她年纪　大，可有一点点谱子！”子富道：“小房间里有个老头子，可是她姘头？”翠凤道：“老头子是裁缝张师傅，哪是姘头。这时候就为了给他裁缝帐，凑不齐了。”


    子富微笑丢开，闲谈一会，赵家妈搬上晚餐。子富说已吃过，翠凤乃喊妹子黄金凤来同吃。晚餐未毕，只听得楼下外场喊道：“大先生出局。”翠凤高声问：“哪里？”外场说：“后马路。”翠凤应说：“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