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回 别有心肠私讥老母 将何面目重责贤甥

    按张寿接了请客票，径往公阳里周双珠家；踅进大门，只见阿德保正跷起脚坐在客堂里，嘴里衔一支旱烟筒。张寿只得上前，将票放在桌上，说：“请洪老爷。”阿德保也不去看票，只说道：“不在这儿，放在这儿好了。”张寿只得退出。阿德保又冷笑两声，响亮的说道：“这时候也新行出来，堂子里相帮用不着了！”


    张寿只做不听见，低头急走。刚至公阳里　口，劈面遇着洪善卿。张寿忙站过一旁，禀明姚老爷请。洪善卿点头答应。张寿乃自去了。


    洪善卿仍先到周双珠家；在客堂里要票来看过，然后上楼。只见老鸨周兰正在房里与周双珠对坐说话。善卿进去，周兰叫声“洪老爷”，即起身向双珠道：“还是你去说她两声，她还听点。”说着自往楼下去了。


    善卿问双珠：“你妈在说什么？”双珠道：“说双玉有点不舒服。”善卿道：“那教你去说她两声，说什么呀？”双珠道：“就为了双宝多嘴。双宝也是不好，要争口气又不争气，还死要面子。碰到这双玉　，一点都推扳不起。两个人搞到一起，弄不好了。”善卿道：“双宝怎么死要面子？”双珠道：“双宝在说：‘双玉没有银水烟筒　，我房里拿去给她。就是她出局衣裳，我也穿过的了！’刚刚给双玉听见了，衣裳也不要穿了，银水烟筒也不要了，今天一天睡在床上不起来，说是不舒服。妈这就拿双宝来闹了一场，还要我去劝劝双玉，教她起来。”善卿道：“你去劝她　说什么　？”双珠道：“我也不高兴去劝她。我看了双玉倒叫人生气。——你不过多了几个局，一会子工夫好了不起了，拿双宝来要打要骂，倒好像是她买的讨人！”善卿道：“双玉也是厉害点。你幸亏不是讨人，不然她也要看不起你了！”双珠道：“她跟我倒十二分要好。我说她什么，她总答应我，倒比妈说的灵。”


    正说着，只听得楼下阿德保喊道：“双玉先生出局。”楼上巧囡在对过房里接口应道：“来的。”善卿便向双珠道：“用不着你去劝她了；她要出局去，也只好起来。”双珠道：“我说她不起来　，让她去，顶多她不做生意好了。这时候做清倌人，顺了她性子，过两天都是她的世界了　！”


    道言未了，忽听得楼下周兰连说带骂，直骂到周双宝房间里，便劈劈拍拍一阵声响，接着周双宝哀哀的哭起来，知道是周兰把双宝打了一顿。双珠道：“我妈也不公道；要打　，双玉也应该打一顿。双玉稍微生意好了点，就稀奇死了；生意不好　，怎么这样苦啊！”


    善卿正要说时，适见巧囡从对过房里走来。双珠即问道：“闹过一场了　，为什么又再打起来啦？”巧囡低声道：“双玉出局不肯去呀。三先生去说说　。让她去了　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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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双珠冷笑两声，仍坐着不动身。善卿忽立起来道：“我去劝她，她一定去。”即时踅过周双玉房间里，只见双玉睡在大床上，床前点一盏长颈灯台，暗昏昏的。善卿笑嘻嘻搭讪道：“可是你有点不舒服？”双玉免不得叫声洪老爷。


    善卿便过去向床沿坐下，问道：“我听见你要出局去　？”双玉道：“为了不舒服，不去了。”善卿道：“你不舒服是不要去的好；不过你不去，你妈也没法子，只好教双宝去代局。教双宝去代局，不如还是你自己去。我说的对不对？”


    双玉一听双宝代局，心里自是发急，想了想道：“洪老爷说得不错，我去好了。”说着已坐起来。善卿也自喜欢，忙喊巧囡过来点灯收拾。


    善卿仍至双珠房里，把双玉肯去的话诉与双珠。双珠也道：“说得好。”正值阿金搬晚饭来，摆在当中间方桌上。善卿道：“你也吃饭罢；预备好了　，也好出局去了。”双珠道：“你可要吃口饭再去吃酒？”善卿道：“我先去了，不要吃。”双珠道：“你就来叫好了。我吃了饭洗脸，快得很。”


    善卿答应了，自去尚仁里卫仙家赴宴。双珠随至当中间坐下，却叫阿金去问双玉，说：“吃得下　，一块来吃了罢。”


    双玉听见双宝挨打，十分气恼本已消去九分，又见姐姐特令娘姨来请吃饭，便趁势讨好，一口应承，欢欢喜喜出来与双珠对坐。阿金巧囡打横，四人同桌吃饭。


    吃饭中间，双珠乃从容向双玉说道：“双宝一只嘴，没什么数，不管什么都是先说了再说，我见了她也恨死了在这里。你是不比双宝，生意　好，妈也喜欢你，你就眼开眼闭点，双宝有什么话听不进去，你来告诉我好了，不要去跟妈说。”


    双玉听了，一声儿不言语。双珠又微笑道：“你是不是当我帮双宝了？我倒不是帮双宝。我想，我们这时候在堂子里，大家不过做个倌人，再过两年，都要嫁人去了。在做倌人时候，就算你有本事，会争气，也有限得很。这样一想，可是推扳点好了？”双玉也笑答道：“那是姐姐也多心了。我人　笨，话的好歹都听不出还行！姐姐为我好跟我说，我倒怪姐姐。哪有这样的呀？”双珠道：“只要你心里明白，就蛮好。”


    说着，都吃毕饭。巧囡忙催双玉收拾出局。双珠也自洗起脸来。约至九点多钟，方接到洪善卿叫局票子。另有一张票叫双玉，客人姓朱，也叫到卫仙家，料道是同台面了，双珠却不等双玉，下楼先行。正在门前上轿，恰遇双玉回来，便说与她转轿同去。到了卫仙家台面上，洪善卿手指着一个年轻后生，向双玉说：“是朱五少爷叫你。”双玉过去坐下。


    双珠见席上七客，主人姚季莼之外，乃是李鹤汀王莲生朱蔼人陈小云等，都是熟识；只有这个后生面生，暗问洪善卿，始知是朱蔼人的小兄弟，号叫淑人，年方十六，没有娶亲。双珠看他眉清目秀，一表人材，有些与朱蔼人相像，只是羞怯怯的坐那里，　不安，巧囡去装水烟也不吸，巧囡便去给王莲生装水烟。


    当时姚季莼要和朱蔼人划拳。朱蔼人坐在朱淑人上首。朱淑人趁划拳时偷眼去看周双玉，不料双玉也在偷看，四只眼睛刚刚凑一个准。双玉倒微微一笑，淑人却羞得回过头去。


    朱蔼人划过五拳，姚季莼又要和朱淑人划。淑人推说“不会。”姚季莼道：“划拳　有什么不会呀？”朱蔼人也说：“划划好了。”朱淑人只得伸手；起初三拳倒是赢的，末后输了两拳。朱淑人正取一杯在手，周双玉在背后把袖子一扯，道：“我来吃罢。”朱淑人不提防，猛吃一惊，略松了手，那一只银鸡缸杯便的溜溜下来，坠在桌下，泼了周双玉淋淋漓漓一身的酒。朱淑人着了急，慌取手巾要来揩拭。周双玉掩口笑道：“不要紧的。”巧囡忙去拾起杯子，幸是银杯，尚未砸破。在席众人齐声一笑。


    朱淑人登时涨得满面通红，酒也不吃，低头缩手，掩在一边，没处藏躲。巧囡问：“我们可是吃两杯？”朱淑人竟没有理会。周双玉向巧囡手里取一杯来代了，巧囡又代吃一杯，过去。比及台面上出局初齐，周双玉又要转局去，只得撇了周双珠告辞先行。周双珠知道姚季莼最喜闹酒，直等至洪善卿摆过庄，方回。


    周双珠去后，姚季莼还是兴高采烈，不肯歇手。洪善卿已略有酒意，又听得窗外雨声淙淙，因此不敢过醉，赶个眼错，逃席而去，一径向北出尚仁里，坐把东洋车，转至公阳里，仍往周双珠家；到了房里，只见周双珠正将一副牙牌独自坐着打五关。


    善卿脱下马褂，抖去水渍，交与阿金，挂在衣架上。善卿随意坐下，望见对过房里仍是暗昏昏地，知道周双玉出局未归。双珠却向阿金道：“你收拾好了回去罢。”阿金答应，忙预备好烟茶二事，就去铺床吹灯。善卿笑道：“天还早呢，双玉出局也没回来，忙什么呀？”双珠道：“阿德保催过了；为了下雨，我晓得你要来，教她等了会儿，再不去是要吵架了。”善卿不禁笑了。


    阿金去后，双玉方回。随后又有一群打茶围客人拥至双玉房里说说笑笑，热闹得很。


    这边双珠打完五关，不好就睡，便来和善卿对面歪在榻床上，一面取签子烧鸦片烟，一面说闲话道：“王老爷倒还是去叫了张蕙贞，沈小红可晓得啊？”善卿道：“有什么不晓得！沈小红有了洋钱　，自然不吃什么醋　。”双珠道：“沈小红这人跟我们双玉倒差不多。”善卿道：“双玉跟什么人吃醋？”双珠道：“不是说吃醋；她们自己算是有本事，会争气，倒像是一生一世做倌人，不嫁人的了。”


    正说时，双玉忽走过这边房里来，手中拿一支银水烟筒给双珠看，问：“式样可好？”双珠看是景星店号，知道是客人给她新买的了，乃问：“要多少洋钱？”双玉道：“说是二十六块洋钱哪。可贵呀？”双珠道：“是差不多这样，倒不错。”双玉听说，更自欢喜，仍拿了过那边房里去陪客人。双珠因又说道：“你看她这标劲 [1] ！”善卿道：“她会做生意　，最好了。不然单靠你一个人去做生意，不是总辛苦点？”双珠道：“那是自然；我也但望她生意好才好。”


    <em>[1] 红倌人的傲气。</em>


    说着，那对过房里打茶围客人一哄而散，四下里便静悄悄的。双珠卸下头面，方要安睡，却听得楼下双宝在房里和人咕唧说话，隐隐夹着些饮泣之声。善卿道：“可是双宝在哭？”双珠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有这样哭　，不要去多嘴　！”善卿问：“跟谁说话？”双珠说是“客人。”善卿道：“双宝也有客人在这儿？”双珠道：“这个客人倒不错，跟双宝也蛮要好，就是双宝总有点道三不着两。”善卿问客人姓甚。双珠说是：“姓倪。大东门广亨南货店里的小板。”


    善卿便不再问，掩门共睡。无如楼下双宝和那客人说一回，哭一回，虽辨不出是甚言词，但听那吞吐断续之间，十分凄惨，害得善卿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直至敲过四点钟，楼下声息渐微，善卿方睡去。


    不料睡到八点多钟，善卿正在南柯郡中与金枝公主游猎平原，却被阿金推门进房，低声叫：“洪老爷。”双珠先自惊醒，问阿金：“做什么？”阿金说是“有人找。”双珠乃推醒善卿告诉了。善卿问：“是什么人？”阿金又不认得。善卿不解，连忙穿衣下床，趿鞋出房，叫阿金“去喊他上来。”


    阿金引那人至楼上客堂里，善卿看时，也不认得，问他：“找我做什么？”那人道：“我们是宝善街悦来栈里。有个赵朴斋，可是你亲眷？”善卿说：“是的。”那人道：“昨天晚上赵先生在新街上同人打架，打破了头，满身都是血，巡捕看见了，送到仁济医馆里去。今天我们去看看他，他教我来找洪先生。”善卿问：“为什么打架？”那人笑道：“那是我们也不晓得。”善卿也十猜八九，想了想便道：“晓得了。倒难为你们。等会我去好了。”那人即下楼去。


    善卿仍进房洗脸。双珠在帐子里问：“什么事？”善卿推说“没什么。”双珠道：“你要走　，吃点点心再走。”善卿因叫阿金去喊十件汤包来吃了，向双珠道：“你再睡会，我走了。”双珠道：“等会早点来。”


    善卿答应，披上马褂，下楼出门。那时宿雨初晴，朝暾耀眼，正是清和天气。善卿径往仁济医馆询问赵朴斋。有一人引领上楼，推开一扇屏门进去，乃是绝大一间外国房子，两行排着七八张铁床，横七竖八睡着几个病人，把洋纱帐子四面撩起　在床顶。赵朴斋却在靠里一张床上，包着头，络着手，盘膝而坐；一见善卿，慌的下床叫声“舅舅”，满面羞惭。


    善卿向床前藤杌坐下。于是赵朴斋从头告诉，被徐张两个流氓打伤头面，吃一大亏；却又噜苏疙瘩，说不明白。善卿道：“总是你自己不好。你到新街上去做什么？你不到新街上去，他们可好到你栈里来打你？”说得朴斋顿口无言。善卿道：“这时候没什么别的话，你等稍微好了点，快点回去罢。上海地方你也不要来了！”


    朴斋嗫嚅半晌，方说出客栈里缺了房饭钱，留下行李的话，善卿又数一场，始为计算栈中房饭及回去川资；将五块洋钱给与朴斋，叫他作速回去，切勿迟延。朴斋那里敢道半个“不”字，一味应承。


    善卿再三叮咛而别，仍踅出仁济医馆，心想回店干些正事，便直向南行。将近打狗桥，忽然劈面来了一人，善卿一见大惊。乃是陶云甫的兄弟陶玉甫，低头急走，竟不理会。善卿一把拉住，问道：“你轿子也不坐，底下人也不跟，一个人在街上跑，做什么？”


    陶玉甫抬头见是善卿，忙拱手为礼。善卿问：“可是到东兴里去？”玉甫含笑点头。善卿道：“那么也坐部东洋车去　。”随喊了一部东洋车来。善卿问：“可是没带车钱？”玉甫复含笑点头。善卿向马褂袋里捞出一把铜钱递与玉甫。玉甫见善卿如此相待，不好推却，只得依他坐上东洋车。善卿也就喊部东洋车，自回咸瓜街永昌参店去了。


    陶玉甫别了洪善卿，径往四马路东兴里口停下。玉甫把那铜钱尽数给与车夫，方进　至李漱芳家。适值娘姨大阿金在天井里浆洗衣裳，见了道：“二少爷倒来了。可看见桂福？”玉甫道：“没看见。”大阿金道：“桂福去看你呀。你轿子　？”玉甫道：“我没坐轿子。”


    说着，大阿金去打起帘子。玉甫放轻脚步踅进房里，只见李漱芳睡在大床上，垂着湖色熟罗帐子，大姐阿招正在揩抹橱箱桌椅。玉甫只道李漱芳睡熟未醒，摇摇手向高椅坐下。阿招却低声告诉道：“昨天又一夜没睡，睡了又要起来，起来一趟　咳嗽一趟，直到天亮了刚睡着。”玉甫忙问：“可有寒热？”阿招道：“寒热倒没什么寒热。”玉甫又摇摇手道：“不要说了。让她再睡会罢。”不料大床上李漱芳又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