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恶圈套罩住迷魂阵 美姻缘填成薄命坑

    按黄翠凤的妹子金凤见留不住罗子富汤啸庵两位，即去爬在楼窗口，高声叫：“妈，罗老爷走了！”那老鸨黄二姐在小房间内听了，急跑出来，恰好在楼梯下撞着，一把抓住罗子富袖子，说：“不许走。”子富连道：“我没工夫待在这儿。”黄二姐大声道：“你要走　，等我们翠凤回来了再走。”又嗔着汤啸庵道：“你汤老爷倒也这么等不及。怎么不跟我们罗老爷坐一会，说说话呀。”于是不由分说，拉了罗子富上楼，叫小阿宝拉了汤啸庵，重到房间里来。黄二姐道：“宽宽马褂，多坐会儿。”说着，伸手替罗子富解钮扣。金凤见了，也请汤啸庵宽衣。小阿宝撮了茶叶，随向啸庵手中接过马褂。黄二姐将子富脱下的马褂也授与小阿宝，都去挂在衣架上。


    黄二姐一回头，见珠凤站在一旁，嗔她不来应酬，瞪目直视。吓得珠凤倒退下去，慌取了一只水烟筒，装与子富吸。子富摇手道：“你去替汤老爷装罢。”黄二姐问子富道：“可是酒吃多了？榻床上去躺躺　。”子富随意向烟榻躺下。小阿宝绞了手巾，移过一只茶碗，放在烟盘里，又请啸庵用茶。啸庵坐在靠壁高椅上，旁边珠凤给他装水烟。黄二姐叫金凤也取一只水烟筒来，遂在榻床前杌子上坐了，自吸一口，却侧转头悄悄的笑向子富道：“你可是生气了？”子富道：“生什么气呀？”黄二姐道：“那为什么好几天没请过来？”子富道：“我没工夫　。”黄二姐鼻子里哼的一声，半晌，笑道：“话也不错，成天成夜在老相好那儿，哪有工夫到我们这儿来呢。”


    子富含笑不答。黄二姐又吸了一口水烟，慢慢说道：“我们翠凤脾气是不大好，也怪不得你罗老爷要生气。其实我们翠凤脾气　有点，也看是什么客人；她在罗老爷面上倒一点脾气都没发过　。汤老爷　也有点晓得她了。她做了一户客人，要客人有长性，可以一直做下去，那她就跟客人要好了。她跟客人要好了，哪有甚么脾气呢？她就只碰着了没长性客人，那就要闹脾气了。她闹起脾气来，不要说什么不肯巴结，索性理也不来理你　。汤老爷，是不是？这时候你罗老爷　好像我们翠凤不巴结了生气；哪晓得我们翠凤心里跟罗老爷倒还是蛮要好，倒是你罗老爷不是一定要去做她，她　也不好来瞎巴结你了　。她也晓得蒋月琴跟罗老爷做了四五年了。她有时候跟我说起，说：‘罗老爷倒有长性，蒋月琴那儿做四五年　，在我们这儿做起来可会推扳哪？’我说：‘你晓得罗老爷有长性　，为什么不巴结点　？’她也说得不错；她说：‘罗老爷有了老相好，只怕我们巴结不上，倒在蒋月琴她们眼里好笑。’她是这个意思。要说是她不肯巴结你罗老爷，倒冤枉了她了。我说罗老爷你此刻刚刚做起，你也还没晓得我们翠凤的脾气；你做一节下来，你就有数目了。我们翠凤　也晓得你罗老爷心里是要做她，她这就慢慢的也巴结起来了。”


    ?? #=-  .  -=


    子富听了，冷笑两声。黄二姐也笑道：“你可是有点不相信我的话？你问声汤老爷看，汤老爷蛮明白哒。——汤老爷，你想　。倘然她跟罗老爷不要好　，罗老爷哪叫得到十几个局呀？她心里在要好，嘴里总不肯说出来。连娘姨大姐她们都不晓得她心里的事，单有我　，稍微摸着了点。倘然我此刻放走了罗老爷，等会她回来就要埋怨我了　。我老实跟罗老爷说了罢：她做大生意下来，也有五年光景了，统共就做了三户客人，一户　在上海，还有两户，一年上海不过来两趟，清爽是清爽得很喏。我再要她自己看中了一户客人，替我多做点生意，这可是难死了　。推扳点客人不要去说了；就算客人　蛮好，她说是没长性，只好拉倒，教我有什么法子呢？为此我看见她跟罗老爷蛮要好　，指望罗老爷一直做下去，我也好多做点生意。不然是老实说，像罗老爷的客人到我们这儿来也不少　，走出走进，让他们去，我可去应酬过？为什么单是你罗老爷　要我来陪陪你啊？”


    子富仍是默然。汤啸庵也微微含笑。黄二姐又道：“罗老爷做　做了半个月，待我们翠凤也总算不错，不过我们翠凤看了好像罗老爷有老相好在那儿，我们这儿是垫空的意思。我倒跟她说：‘你也巴结点。有什么老相好新相好？罗老爷可会亏待了我们哪？’她说：‘隔两天再看好了。’前天她出局回来，倒跟我说：‘妈，你说罗老爷跟我好，罗老爷到蒋月琴那儿吃酒去了。’我说：‘多吃台把酒是也不算什么。’哪晓得我们翠凤就多心了　；说：‘罗老爷还是跟老相好要好　，哪肯跟我要好啊？’”


    子富听到这里，不等说完，接嘴道：“那还不容易？就摆起来，吃一台好了　。”黄二姐正色道：“罗老爷，你做我们翠凤倒也不在乎吃酒不吃酒。不要为了我一句话，吃了酒了，等会翠凤还是不过这样，倒说我骗你。你要做我们翠凤　，你一定要单做我们翠凤一个的；包你十二分巴结，没有一点点推扳。不要做我们翠凤再去做做蒋月琴，做得两头不讨好。你不相信我的话，你就试试看，看她什么样功架，可巴结不巴结。”子富笑道：“那也容易得很，蒋月琴那儿不去了　就是　。”黄二姐低头含笑，又吸了一口水烟，方说道：“罗老爷，你倒也会说笑话的哦！四五年老相好，说不去就不去了！也亏你说得出来！倒说容易得很！可是来骗骗我们？”一面说一面放下水烟筒，往对过房间里做什么去了。


    子富回思陶云甫之言不谬，心下着实钦慕，要与汤啸庵商量，却又不便，自己忖度一番，坐起来呷口茶。珠凤忙送过水烟筒，子富仍摇手不吸。只见小阿宝和金凤两个爬在梳妆台前，凑近灯光，攒头搭颈，又看又笑。子富问：“什么东西？”金凤见问，劈手从小阿宝手中抢了，笑嘻嘻拿来与子富看，却是半个胡桃壳，内塑着五色糖捏的一出春宫。子富呵呵一笑。金凤道：“你看　。”拈着壳外线头，抽拽起来，壳中人物都会摇动。汤啸庵也踅过来看了看，问金凤道：“你懂不懂啊？”金凤道：“‘葡萄架’　。有什么不懂！”小阿宝忙笑阻道：“你不要跟他说　！他要讨你便宜呀！”


    说笑间，黄二姐又至这边房里来，因问：“你们笑什么？”金凤又送去与黄二姐看。黄二姐道：“哪儿拿来的呀？还给她放好了。等会弄坏了　又要给她说了。”金凤乃付与小阿宝将去收藏了。


    罗子富立起身，丢个眼色与黄二姐，同至中间客堂，不知在黑暗里说些甚么。咕唧了好一会，只听得黄二姐向楼窗口问：“罗老爷管家可在这儿？教他上来。”一面见子富进房即叫小阿宝拿笔砚来央汤啸庵写请客票，只就方才同席的胡乱请几位。黄二姐亲自去点起一盏保险台灯来，看着啸庵草草写毕，给小阿宝带下，令外场去请。


    黄二姐向子富道：“你管家等在这儿，可有什么话说呀？”罗子富说：“叫他来。”高升在外听唤忙掀帘进门候示。子富去身边取出一串钥匙吩咐高升道：“你回去到我床背后开第三只官箱，看里面有只拜盒拿来。”高升接了钥匙，领命而去。


    黄二姐问：“台面可要摆起来？”子富抬头看壁上的挂钟，已至一点二刻了，乃说：“摆起来罢，天不早了。”汤啸庵笑道：“忙什么！等翠凤出局回来了正好。”黄二姐慌道：“催去了。他们是牌局，要　在替打牌，不然哪有时候这么长呀。”随喊：“小阿宝，你去催催罢，教她快点就回来。”小阿宝答应，正要下楼。黄二姐忽又叫住道：“你慢点，我跟你说　。”说着，急赶出去，到楼梯边和小阿宝咬耳朵叮嘱几句，道：“记着不要忘了。”


    小阿宝去后，黄二姐方率领外场调桌椅，设杯箸，安排停当。请客的也回来回话。惟朱蔼人及陶氏昆仲说就来，其余有回去了的，有睡下了的，都道谢谢。罗子富只得罢了。


    忽听得楼下有轿子抬进大门，黄二姐只道是翠凤，忙向楼窗口望下观看。原来是客轿，朱蔼人来了。罗子富迎见让坐。朱蔼人见黄翠凤又不在家，解不出吃酒的缘故，悄问汤啸庵方始明白。


    三人闲谈着，直等至两点钟相近，才见小阿宝喘吁吁的一径跑到房间里，说：“来了！来了！”黄二姐说：“跑什么？”小阿宝道：“我赶紧呀！先生急得呵——！”黄二姐道：“怎么时候这样长呀？”小阿宝道：“在替打牌。”黄二姐道：“我说是替打牌　。可不猜着了？”接着一路咭咭咯咯的脚声上楼。黄二姐忙迎出去。先是赵家妈提着琵琶和水烟筒袋进来见了，叫声“罗老爷”，笑问：“来了一会了？我们刚刚不巧，出牌局，不催了还有一会哩。”随后黄翠凤款步归房，敬过瓜子，却回头向罗子富嫣然展笑。子富从未见翠凤如此相待，得诸意外，喜也可知。


    一时陶云甫也到。罗子富道：“单有玉甫没来，我们先坐罢。”汤啸庵遂写一张催客条子，连局票一起交代赵家妈道：“先到东兴里李漱芳那儿，催客跟叫局一块，都在那儿。”赵家妈应说：“晓得了。”


    当下大家入席。黄翠凤上前筛一巡酒，靠罗子富背后坐了。珠凤金凤还过台面规矩，随意散坐。黄二姐捉空自去。翠凤叫小阿宝拿胡琴来，却把琵琶给金凤，也不唱开篇，只拣自己拿手的《荡湖船》全套和金凤合唱起来。座上众客只要听唱，那里还顾得吃酒。罗子富听得呆呆的，竟像发呆一般。赵家妈报说：“陶二少爷来了。”子富也没有理会。及陶玉甫至台面前，方惊起厮见。


    那时叫的局也陆续齐集了。陶玉甫是带局而来的，无须再叫。所怪者，陶玉甫带的局并不是李漱芳，却是一个十二三岁清倌人，眉目如画，憨态可掬，紧傍着玉甫肘下，有依依不舍之意。罗子富问：“是什么人？”玉甫道：“她叫李浣芳，算是漱芳小妹子。为了漱芳有点不舒服，刚刚少微出了点汗，睡在那儿，我教她不要起来了，让她来代了个局罢。”


    说话时，黄翠凤唱毕，张罗道：“你们用点菜　。”随推罗子富道：“你怎么不说说啊？”子富笑道：“我先来打个通关。”乃伸拳从朱蔼人挨顺划起，内外无甚输赢。划至陶玉甫，偏是玉甫输的。李浣芳见玉甫划拳，先将两只手盖住酒杯，不许玉甫吃酒，都授与娘姨代了。玉甫接连输了五拳，要取一杯来自吃。李浣芳抢住，发急道：“谢谢你！你就照应我们点好不好？”玉甫只得放手。


    罗子富听李浣芳说得诧异，回过头去要问她为什么，只见黄二姐在帘子影里探头探脑，子富会意，即缩住口，一径出席，走过对过房间里。黄二姐带领管家高升跟进来。高升呈上拜匣。黄二姐旋亮了桌上洋灯。子富另将一串小钥匙开了拜匣，取出一对十两重的金钏臂来，授与黄二姐手内，仍把拜匣锁好，令黄二姐暂为安放，自收起大小两副钥匙，说道：“我去喊翠凤来看看花样可中意。”说着，回至这边归座，悄向黄翠凤道：“你妈在喊你。”翠凤装做不听见，俄延半晌，　的站起身一直去了。


    罗子富见台面冷清清的，便道：“你们可有谁摆个庄哪？”陶云甫道：“我们　再划两拳，你让玉甫先走罢。她们酒是不许他吃了，坐在这儿干什么？为他一个人，倒害了多少娘姨大姐跑来跑去，忙死了，还有人在那儿不放心。等会天不亮回去路上吓坏了，都是我们担的干系。让他走了倒清爽点。是不是？”说得哄堂大笑。


    罗子富看时，果然有两个大姐三个娘姨围绕在玉甫背后，乃道：“这倒不好屈留你　。”陶玉甫得不的一声，讪讪的挈李浣芳告辞先行。


    罗子富送客回来，说道：“李漱芳跟他倒要好得不得了哦！”陶云甫道：“人家相好要好点，也多得很　，就没见过他们的要好，说不出画不出的。随便到哪儿，教娘姨跟牢了，一块去　还是一块回来。要是一天没见，要这些娘姨相帮四面八方去找了来，找不着吵死了。我有天到她那儿去，存心要看看他们；哪晓得他们俩对面坐着在对看着发呆，什么话也一句都不说。问他们是不是在发痴，他们自己也说不上来　。”汤啸庵道：“想来也是他们缘分。”云甫道：“什么缘分呀！我说是冤牵！你看玉甫近日来神气常有点呆呆的，给她们圈牢了，一步也走不开的了。有时候我教玉甫去看戏，漱芳说：‘戏场里锣鼓吵得厉害，不要去了。’我教玉甫去坐马车。漱芳说：‘马车跑起来颠得厉害，不要去了。’最好笑有一回拍小照去，说是眼睛光也给他们拍了去了；这就天天快天亮的时候，还没起来，就替他舐眼睛，说舐了半个月刚好。”


    大家听说，重又大笑。陶云甫回头把手指着自己叫的倌人覃丽娟，笑道：“像我们做个相好，要好　不要好，倒不错；来了也不讨厌，去了也不想，随你的便，是不是舒服得多？”覃丽娟接说道：“你说说他们，怎么说起我们来啦？你要像他们要好　，你也去做她好了！”云甫道：“我说你好倒说错了？”丽娟道：“你去调皮好了。我不过这样，要好不会好，要坏也不会坏。”云甫道：“所以我说你好　。你自己去转了什么念头，倒说我调皮。”朱蔼人正色道：“你说　说着玩的，我这些时看下来，越是跟相好要好，越是做不长。倒是不过这样　，一年一年也做下去了，看光景。”蔼人背后林素芬虽不来接嘴，却也在那里做鬼脸。罗子富一眼看见，忙岔开道：“不要说了。蔼人摆个庄，我们来划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