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详红楼梦 · 三

3个月前 作者: 张爱玲
    第六十三回来自极早的早本,当时元妃还是王妃,当然也就不会有元妃的封号。——元春封元妃非常特别,因为从前女子闺名不让外人知道,妃嫔封号用自己名字的史无前例。金废帝海陵王有个元妃,大概作者喜爱这名字。而且元春称元妃也更容易记忆,正如多浑虫之妻灯姑娘改称多姑娘。中几百个人物,而人名使人过目不忘,不是没有原因的。但是元春改为贵妃后,起初只称贾妃,因此第十八回省亲一节清一色都是贾妃,只有宝玉觐见的一小段接连三个“元妃”,前几句刚提起宝玉的时候又有个“元妃”。


    中宝玉的年龄减低好几次,最初只比元春小一岁,所以第二回叙述元春诞生后,各脂本都是“次年又生一位公子”。全抄本第二十五回是一七五四本初稿,宝玉还是十五岁,甲戌本此回是一七五四本定稿,已改十三岁(见《二详红楼梦》)。第十八回也是写这一年的事。庚本第十七、十八合回回末有“正是”二字,下缺诗联,是准备用诗联作结——一七五五年左右改写的标志;回前附叶没有名,与第七十五回一样,两回都是一七五六年定稿(见《三详》)。宝玉觐见一段,先是贾政报告园中匾对都是宝玉拟的。


    <em>元妃 听了宝玉 能题,便含笑说:“进益了。”贾政退出。贾妃 见宝 林二人益发比别姊妹不同,真是姣花软玉一般;因问宝玉为何不进见,贾母乃启无职外男不敢擅入。元妃 命快引进来。小太监出去引宝玉进来,先行国礼毕,元妃命他近前,携手拦于怀内 ,又抚其头颈 笑道:“比先竟长了好些 。”一语未终,泪如雨下。尤氏凤姐等上来启道:“筵宴齐备,请贵妃游幸。”元妃 等起身,命宝玉 导引。</em>


    此回只有这四次用“元妃”,都与宝玉有关。一提起钗黛,就又还原,仍用“贾妃”,而此处称宝钗黛玉为“宝林二人”,显然这一场没有宝玉,二宝不致混淆不清。看来早本此回宝玉已经十七八岁,与贾珍贾琏同等身分,男性外戚除了生父都不能觐见。“携手拦入怀内”等语,是对小孩的动作与口吻,当是一七五四本最后一次改小年龄后,一七五五年加的润色,感人至深。所有的“元妃”都是这次添写宝玉觐见时用的。因此迟至一七五五年才有“元妃”这名称,“杏元和番”则是第一个早本就有的,隔的年数太多,以至于“元”字封号犯重。


    庚本第六十三回芳官改名一节末尾分段,看得出此节是后加的,原稿本中间插入两页,末了忘加指示,令抄手“续下页”。但是回内怡红夜宴并没改写过,因此还留着两个漏网之鱼的“王妃”。席上行占花名酒令,袭人拈到“桃红又是一年春”,麝月拈到“开到荼蘼花事了”,预言袭人别嫁,最后只剩下一个麝月。第一个早本内元春是王妃,看来当时已有第六十三回,结局已有麝月独留,袭人别嫁——湘云达到了与她同嫁一人的愿望,而仍旧不能相聚。


    三六桥本的续人如果仅只知道早本情节,遵循着补撰,就不会用杏元封号,犯了元妃的讳。换一个字还不容易?显然“杏元和番”这一回是直接从第一个早本上抄来的。续人手中有这本子。


    三六桥本虽然是续,有部份早本保留在内,仍旧是极珍贵的。既然四○初叶还在日本,只要在战火中无恙,日本也有研究《红楼梦》的,一经唤起广大的注意,也许不久就会有消息了。但是周汝昌提了一声“或云在上海”。倘在上海,那就不大有希望了,恐怕又像南京的靖本一样,昙花一现,又遗失了,似是隐匿起来,避免“收归国有”。


    “旧本”之四——南京刻本——写宝玉作看街兵,住“堆子”中。看街兵制度始于乾隆元年,上谕废除京师的巡检官:“……外城街巷孔多,虑藏奸匪,各树栅栏,以司启闭,……其栅栏仍照旧交与都察院五城及步兵统领,酌派兵役看守。”(《东华录》)。我在报上看见台湾鹿港古迹的照片,也有拦街的木栅,设门,不过没附有小屋,大概因为气候暖,不像北方,看守人至少要个木棚遮蔽风雪。中土已经湮灭了的,有时候在边远地区还可以找到。


    乾隆六十年杨米人《都门竹枝词》有:“赶车终日不知愁,堆子吆呵往下浏”;“堆子日斜争泼水,红尘也有暂停时。”看街兵夜间打更,白天洒水净尘,指挥交通。京中大街中高旁低,居中行走限官员轿马,所以吆喝着叫骡车靠边走,一靠边就直往下溜。


    “旧本”之二写宝玉“沦为击柝之流”。之三写宝玉湘云暮年,“夫妇在都中拾煤球(‘渣’误?)为活”,“流饥寒,至栖于街卒木棚中”。周汝昌按:“栖于街卒木棚中,为‘沦为击柝之流’一语之正解,可见非谓宝玉本人充当看街兵,实即穷得无住处耳。”这推测得十分合理。


    嘉庆九年,御史君兴奏:煤铺煤缺,和土作块。似是煤球之始,那么乾隆年间著时还没有煤球。宝玉湘云只是在垃圾堆里捡出烧剩的煤核,有人收买,跟现在一样。但是“街卒木棚”是个时代的标志,使(三)成为可靠的原本。


    关于此本内容的记载,只说“荣宁衰替”,没提抄家。老了才赤贫,显然不是为了抄家——八十回内看得出,绝对不会等宝玉老了才抄家。


    一七五四本前,贾家本来没抄家。但是百回《红楼梦》中两府获罪,荣府在原址苦撑了一个时期之后,也还是“子孙流散”,宝玉不到三十岁已经出了家——一七五四本第二十五回初稿(全抄本),宝玉十五岁“尘缘已满大半了”,见《二详》——(三)写宝玉老了才一贫如洗,显然贾家并未获罪,所以到这田地尚需时日。没抄家,也没获罪,宝玉湘云白头偕老——这分明就是第一个早本。


    “荣宁衰替”——第一个早本其实还没有宁府。董康转述他亡母幼年看的的内容,自然记不清楚了。不幸关于(三)的两条记载都非常模糊,王伯沆引濮文的话,所举的出处,也把名记错了。


    端方本——(十)——前八十回同程本,不过加了两段秽亵的文字。写宝玉湘云先奸后(续)娶,大概是被“醉眠芍药茵”引起了遐想。“八十回以后,黛玉逝世,宝钗完婚情节亦同,此后甚不相类矣。”想必娶宝钗也有掉包等情。此本改写程本,但是有一特色:


    <em>宝玉完婚后,家计日 ,流荡益甚 ;逾年宝钗以娩难亡,宝玉更放纵 ,至贫不能自存 。欲谋为拜堂阿,以年长格于例,至充拨什库以糊口。适湘云新寡,穷无所归,遂为宝玉胶续。</em>


    “家计日”仍旧是第七十二回林之孝向贾琏说的“家道艰难”,需要紧缩,不过这是几年后,又更不如前了。照理续没有不写抄没的,因为中抄家的暗示太明显,而此本删去程本的抄家,代以什么事都没发生,又并不改成好下场,这样写是任何人都意想不到的,只能是这一部份来自第一个早本。宝玉穷到无法度日,已经“年长”,等到老了捡煤渣,“流饥寒”,也正吻合。端方本采用这败的方式,当是因为归罪于宝玉。这是个年代较晚的抄本,迟至一九一○年左右还存在,作风接近晚清的夸张的讽刺性小说,把宝玉湘云写成最不堪的一种名士派。但是此处写败家子宝玉只用“放纵”二字,轻飘而含糊得奇怪,与第三十六回王夫人口中的“放纵”遥相呼应——王夫人解释袭人暂不收房的原因:“……三则那宝玉见袭人是个丫头,总(纵)有放纵的事,到(倒)能听他的劝。”——后回宝玉的罪名不过是“放纵”,看来也是第一个早本的原文。当然原本不会有“拜堂阿”、“拨什库”。端方本九十七八回后从程本过渡到第一个早本,但是受程本后四十回作者的影响,也处处点明中人是满人,卖弄续人自己也是满人,熟悉满洲语文风俗。


    前面说过,关于第一个早本的记载模糊异常。“林薛夭亡,荣宁衰替,宝玉糟糠之配实维湘云”,没提宝钗嫁宝玉后才死。王伯沆引濮文的话,更是口口声声“宝玉系娶湘云”,“宝玉所娶系湘云”,仿佛双方都是第一次结婚。难道宝钗也是未婚而死?


    端方本自娶宝钗后败的经过用第一个早本,因此娶宝钗是原有的。董康等没提,大概因为是尽人皆知的情节。至于湘云是否再醮,宝玉搞到生活无着的时候已经年纪不轻了,然后续娶湘云;湘云早先定的亲如果变卦,也不会这些年来一直待字闺中,当然原著也是写她结过婚,而且也不是小寡妇。宝玉鳏居多年,显然本来无意续弦。他们的结合比较像中年孤苦的两兄妹。连端方本也都没插入色情场面写他们旧梦重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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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旧本”之二,八十回后与程本不同,但是也有抄家,因此是家境骤衰。抄没后宝玉湘云流重逢而结合,应当年纪还轻,与第一个早本的老夫妻俩流正相反。此本也是根据这早本续,不过将流提前,结婚宕后,增加戏剧性。“后数十回文字,皆与今本绝异”,是没参用程本,似是较早的续。大概不会有第一个早本的原文在内——用不上。


    南京刻本——(四)——写宝玉作看街人,因而重逢北静王,不是重逢湘云。此点南京刻本与(二)是互相排除的,并不是记载不全,顾此失彼,因为不可能先遇见湘云,然后又遇见北静王——(二)写到宝玉湘云重逢后结合,全已完;如果是先遇见北静王,那就已经转运,不做看街人了,也不会再在凄惨的情形下遇见湘云。这两个本子似是各自分别续,而同是自然而然的将街卒木棚中过宿渲染成自任看街兵。


    再来细看南京刻本的内容:


    <em>画家关松房先生云:“尝闻陈庵先生言其三十余岁时 </em>〔光绪初年〕<em>曾观旧本红楼梦,与今本情节殊不同。薛宝钗嫁后,以产后病死。史湘云出嫁而寡,后与宝玉结缡。宝玉曾魄为看街人,住堆子中。一日,北靖 王舆从自街头经过,看街人未出侍候,为仆役捉出,将加楚,宝玉呼辩,为北靖 王所闻,识其声为故人子,因延入府中。中作者自称当时亦在府中,与宝玉同居宾馆,遂得相识,闻宝玉叙述平生,乃写成此云云。</em>


    ——启功著《记传闻之红楼梦异本事》


    宝钗死于产难,湘云再醮宝玉,与端方本相同,遇北静王也大同小异,且都误作“北靖王”。启功文内转述关松房听到的陈庵的话,两次都是口述。“静”误作“靖”显然是启功的笔误。但是民初褚德彝记端方本事,也与近人启功同误“静”为“靖”,未免巧合得有点不可思议。难道是周汝昌引启、褚二文,两次都抄错了?


    《红楼梦新证》中错字相当多。如果不是误植,还有个可能的解释:听某某人说,也可能是信上说的。如果启功所引的是关松房陈庵信上的话,那就是南京刻本与端方本间的一个连锁。


    其实这两个本子的关系用不着“北靖王”作证。南京刻本把第一个早本的宿街卒木棚中渲染成自任看街兵,看街这样的贱役,清初应是只有汉人充当。端方本注重中人是满人这一点,改为“充拨什库以糊口”,表示一个满人至不济也还可以当拨什库。


    遇北静王一节,端方本作宝玉“市苦酒羊胛,与湘云纵饮赋诗”赏雪,大概宝玉醉了,“适九门提督 经其地,以失仪为从者所执,视之盖北靖王也。”苦中作乐赏雪,与芦雪亭对照,借此刻划二人个性。但是不及南京刻本看街巧遇北静王,与职务有关,较浑成自然。


    康熙三十年——一六九一年——京师城外巡捕三营、督捕、都察院、五城所管事宜交步军统领管理,换给“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三营统领”印信(见《红楼梦新证》第三五○页)。步军统领本来只管城内治安,自此兼管城外,“九门提督”是他的新衔。端方本内北静王现任九门提督,也是此本的润色,当代的本地风光。是端方本改南京刻本,应无疑义。


    延入王府,端方本显然认为太优遇了,改为代找了个小差使:“越日送入銮仪卫充云麾使,迄潦倒以终云。”云麾使如果执云帚——也就是拂尘;省亲时仪仗中“又有值(执)事太监捧着香珠绣帕漱盂扫尘等类,一队队过完”——比扛旗伞轻便。后妃用太监,銮仪卫想必另在满人中挑选。


    南京刻本末尾著人根据宝玉口述,写成此,这著经过与楔子冲突,也与卷首作者自述冲突,显出另手。但是重逢北静王是否第一个早本原有的?


    今本第十四、十五、十六回、第二十四、第七十一回都有北静王。秦可卿出殡途中,北静王初次出场。《风月宝鉴》收入此后,中才有秦氏。第一个早本还没有写秦氏丧事的第十四、十五回。


    第二次提起北静王,是第十六回林如海死后黛玉从扬州回来,宝玉将北静王所赠香串转赠黛玉,被拒绝了。早本黛玉初来时已经父母双亡,后改丧母后寄居外家多年,方才丧父(见《二详》)。因此初名“石头记”时没有林如海病重,黛玉回扬州的事,当然也没有自扬州回京,与宝玉那一小场戏。


    第二十四回主要是介绍贾芸,一七六○本新添的人物。贾芸初见红玉一场,又介绍红玉,早本旧有的人物。通回都是新材料,只把早本宝玉初见红玉一场用了进去,加上两句提起贾芸的对白。宝玉红玉一节这样开始:


    <em>这日晚上从北静王府里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回至园内,换了衣服,正要洗澡。袭人因被薛宝钗烦了去打结子,秋纹碧痕两个去催 (炊)水,檀云 (全抄本作“晴雯”)又因他母的生日,接了回去,麝月又现在家中养病。虽还有几个作粗活听唤的丫头,估量着叫不着他们,都出去寻伙觅伴的顽去了。</em>


    写此节时,晴雯的故事还与金钏儿的故事相仿佛。名“红楼梦”期之前有个时期,添写金钏儿这人物,晴雯改为孤儿,因将此处的晴雯改为檀云(见《三详》)。所以加金钏儿时改写过此节,一七六○本将此节收入全新的第二十四回,又改写过一次。两次中有一次顺便一提北静王,免得冷了这后添的人物。原先宝玉也许是从亲戚家回来。


    前面说过,加了贾赦邢夫人迎春后,才写第七十一回。回内贾母做寿,贺客有北静王与北静王妃。


    有北静王的五回都是后添的。第一个早本没有北静王,因此结尾也不会有宝玉重逢北静王。那是南京刻本代加的好下场。


    南京刻本前文应有北静王,否则无法写重逢北静王。因此南京刻本前部是今本。它也是根据第一个早本续,而不是通部补撰传闻中的早本。


    关于此本的记录,叙事层次不清,说到续娶湘云,下接“宝玉曾 魄为看街人”。如果是看街巧遇北静王,因祸得福后才续弦,那在湘云这方面就毫无情义可言了。但是宝玉在王府认识了著人,想必就是同住宾馆时自述身世——包括续娶湘云的事。所以是先续弦后魄。这也就是第一个早本的结局:宝钗产后病故,续娶湘云,后贫苦。后人复述,偏重续杜撰的遇贵人一节,因为故事性较强,便于记忆,而原本后部是毫无变故的下坡路,没有获罪,更没有抄家——并不是略去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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