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番外:竹枝词 · 1

3个月前 作者: 墨香铜臭
    竹枝郎很早就知道, 它是个恶心的怪物。


    即便是在怪物丛生的南疆,也称得上怪物中的怪物。


    那时它不叫竹枝郎, 没有名字。通常而言, 看到一条半人半蛇的东西在地上爬动,没有谁会闲到想给它取个名字。即便有这个功夫,南疆的魔族们也更愿意给它两脚,或者扎扎它的尾巴、研究这玩意儿究竟有没有七寸、打了会不会死。


    它每天的行程非常简单:爬, 找水, 爬,找食物, 爬, 和其他的兽型魔族撕咬缠斗。


    虽然仪表不佳,但打起架来, 并不会有太大的弱势。相反, 非但肢体柔软灵活, 而且那恶心的外貌常常能让对手在战斗中因不适而分神。


    于是, 这个又丑又难缠的玩意儿, 在南疆极其不受欢迎。


    就连天琅君这样有教养的贵族, 第一次见到它, 也是端详了一阵, 然后认真地道:“好丑。”


    他身后漠然侍立着的黑铠武将们当然不会答话。天琅君不知是在对谁抱怨, 重复道:“太丑了。”


    这句话的强调意味太重, 它缩了一下。


    不过,总觉得, 这位尊贵的贵族的批评中,好像没有真心嫌恶的意味。嫌恶的眼神它见过很多次,并不是这位这样的。


    天琅君优雅地半蹲下身子,盯它,道:“你记得你母亲吗?”


    它摇摇头。


    天琅君道:“唔。也好。我若有这样一个母亲,恐怕是会更希望自己不记得。”


    它不知道该说什么。当然,就算知道,它也没办法说出来,只能发出嘶嘶的低哑声音。


    天琅君笑了笑,道:“不过,有些事还是应该告诉你。你母亲死了。我是她的哥哥,应她的临终要求,过来看看你。”


    魔族冷血。对于血脉之亲的死亡,都能说得轻快,飘飘的一句就带过了。


    它并没有什么感觉,惯性地愣愣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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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琅君似乎是觉得没意思了,索然道:“好了。她的遗愿我已经完成了。这些全都是你的属下。从今往后,这片地方归你了。”


    他所指的“属下”,就是跟在他后面来的数百名乌压压的黑铠武将。这些东西虽然没有心智,不会思考,但不怕疼,不怕死,不会累,不会停止,可以成为一支无坚不摧的军队,居然就被这样随便地交给了一条半人半蛇的怪物。


    他站起身来,拍拍下摆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便走。鬼使神差的,它磨磨蹭蹭,扭动着跟了上去。


    天琅君回头,困惑:“你跟着我干什么?”


    蛇男不敢乱动。天琅君见状,再次迈步,它又在后面开始蠕蠕而爬。


    天琅君顿足,奇怪道:“你听不懂我说话吗?”


    如此反复二三,天琅君干脆不管它了,负手自顾自前行。蛇男便笨拙地“跟”在后面。


    天琅君身份特殊,血统尊贵,地位非比寻常,自然有不少仇敌。一路跟随,前来惹事的杂碎数不胜数。明明天琅君并不需要别人帮忙,它却总是拼了命地上去死斗,贡献一下自己微薄的战力。


    次数多了,天琅君总算不能无视它的存在了。


    他看了遍体鳞伤的蛇男两眼,评价道:“还是好丑。”


    蛇男受伤地缩了缩。天琅君又笑:“而且还倔。这可不大讨人喜欢。”


    一路跟过来这么久,怎样的千难万阻,它都不曾退缩过,在这句毫不温柔的评价面前,却生出了立刻转身逃走、不,爬走的冲动。


    谁知,下一刻,天琅君赤手摸到他天灵之上,叹道:“又丑又倔的,看不下去了。”


    一股温凉奇异的缓流蹿过四肢百骸。


    可是它哪来的四肢。


    很快的,蛇男发现,它原先畸形的肢体上,不知什么时候生出了完整的四肢。十根手指,这种以往在他看来精巧而遥不可及的东西,此刻就长在他新的手掌之上。


    这是一个少年人的躯体。大概十五六岁,肤色白皙,身姿修长,健康,完整。天琅君把手挪开,漆黑的瞳孔中倒映着一个白色的人影。


    天琅君托着下巴,道:“我觉得这样会好看点。你有意见吗?”


    他张开嘴,想说话。好不容易才有了人形,舌头嘴巴却怎么也不听使唤。刚一开口,发出一个略迟滞的音节,眼眶里抢先滑出了温热的液体。


    虽然竹枝郎坚信,君上做的总是没错的,但他暗地里认为,君上的脑子不太好使。


    得到跟在天琅君身边的默许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竹枝郎还是没有名字。


    天琅君并不常使唤旁人,也不需要叫到他的名字,于是就这样稀里糊涂过了好几个月。


    直到某天他想去找本人界的诗集,翻箱倒柜也没找到,迫不得已要个人来帮忙,才忽然想起房角里还有个空气一般的外甥。


    可是“哎”了一声后,居然想不到要接什么。天琅君皱眉想了想,问道:“我是不是没问过你名字?”


    他老实道:“君上,属下没有名字。”


    天琅君困惑道:“怎么会没有名字?这么奇怪的。那我该怎么叫你?”


    他道:“君上爱怎么叫便怎么叫。”说完,便走到架前,把上次天琅君看完便胡乱塞进去的诗集取出来,双手呈到他面前。


    天琅君很满意,接过诗集道:“没有名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取一个便是。”低头胡乱翻了两页,择了个字眼,随口道:“就叫竹枝君吧。”


    他眼神好,瞟了两眼。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竹枝词。他摇头。


    天琅君道:“不喜欢?”把递过来:“这么挑。那你自己挑一个吧。”


    他哭笑不得,道:“君上,贵族才能被这么称呼。”


    天琅君道:“小小年纪,讲究真多。罢了,那就叫竹枝郎。”


    他做什么都是不甚上心的。不上心地给了他生,不上心地给了他名。不上心地,让“竹枝郎”诞生在了此时此地。


    就算再漫不经心,再恍如儿戏,也是他此生将为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天琅君。


    殊不知,天琅君也琢磨着,这个外甥是不是当蛇当了太多年,有点傻了。


    不肯叫舅舅,非要叫君上。不到南疆做逍遥领主,非要过来打杂跑腿。好好的名号品级不接受,非要自降一格。


    真是有点傻。可是脑子不好使是一辈子的事,也是没办法的事。随便他吧。


    天琅君真的非常喜欢和人相关的一切东西。


    大概是觉得魔族都是一群冷淡并且无趣的东西。他对人这种异族,抱有近乎诡异的热情和近乎夸张的美好想象。


    每逢出外,去的最多的就是边境之地。穿越界碑,短的时候喝杯小酒听个评,长的时候游山玩水一年半载也不在话下。


    天琅君应该是不喜欢被跟着的。黑铠武将常常几千几百地送出去。不过竹枝郎一不啰里啰嗦,二不阻东阻西,只会默默跟在后面,和不存在也没有什么差别。偶尔帮忙付个账跑个腿什么的,还很方便很贴心,天琅君便没有特别地嫌弃他。


    就连和那位苏姑娘见面时,两个人都不介意他跟在旁边。他们两位很默契地直接将他真的当做听不懂人话情话的蛇,自顾自旁若无人。


    只有一次,天琅君出口赶过竹枝郎,并且用到了“滚”这个字。那算是一向追求文质彬彬的君上说过最粗鲁的话之一了。


    白露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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