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 1

3个月前 作者: 刘和平
    时过两天,1948年12月17日清晨,解放军的炮火果然覆盖了整个南苑机场!


    当天,东北野战军程黄兵团进占门头沟、石景山、万寿寺,逼近北平西直门、德胜门,从北面、西面包围了北平。萧劲光兵团进占廊坊、武清,并夺取了南苑机场,从东面、南面包围北平。


    傅作义二十五万大军已全部退守北平,誓言据城死守。


    黄昏时分,炮火突然停了。


    方孟敖特别空运大队的飞机返回北平,已经不能在南苑机场降了。


    第一架C-46的驾驶舱内,方孟敖俯瞰飞机下的北平,像航拍的黑白照片,又像沉睡的史!


    “特飞大队呼叫!特飞大队呼叫!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方孟敖在耳机话筒边呼叫。


    “收到!收到!报告你们的方位!报告你们的方位!”


    方孟敖:“我们已到北平上空!请指示降地点!”


    “特飞大队!特飞大队!同意你们降!请注意降方位!”


    方孟敖:“收到!请指示降方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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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飞大队注意!特飞大队注意!降点为东单临时机场!跑道长为600米,宽为30米!由南向北,参照物为东南三层楼群!请你们自己掌握降高度和坡度!请你们自己掌握降高度和坡度!注意共军炮火!注意……”


    “明白!”方孟敖将对讲转为了高频,“一号呼叫二号,三号!听到请回答!”


    第二架C-46驾驶舱内,陈长武:“二号收到!一号请指示!”


    第三架C-46驾驶舱内,邵元刚:“三号收到!一号请指示!”


    方孟敖:“降点跑道长为600米,宽为30米,降难度很大!我率先降,你们注意观察我的降高度和坡度!注意间距离降!注意间距离降!”


    陈长武:“二号明白!”


    邵元刚:“三号明白!”


    方孟敖的C-46突然升高,侧转,向南方上空飞去。


    第二架C-46,第三架C-46跟着升高,侧转,也向南方上空飞去。


    方孟敖的C-46调整好了高度和角度呈坡度向北平城降去。


    底下便是东单临时机场。


    方孟敖的C-46已经停在跑道旁的临时停机坪。


    陈长武的C-46也已经停在方孟敖的飞机旁边。


    驾驶舱内,方孟敖抬头望着天空。


    邵元刚的飞机也俯降了。


    方孟敖对着耳机话筒:“下机!”


    方大队在临时机场跑道列队了。


    几十米外,前来接机的竟是徐铁英!


    但见他带着笑容,几个中山装跟着,还有就是第四兵团特务营的一个班,向方大队走来。


    突然,另一个方向也传来急促的跑步声!


    一队身着西北军棉冬装挎着盒子枪的军人急速跑过来了。


    ——是傅作义警卫团的人!


    行进途中,傅作义警卫团这一队人马分成了三队。


    一队跑向飞机,在三架飞机外围站住了。


    一队跑到方孟敖飞行大队前列队站住了。


    一队迎向了走过来的徐铁英诸人,一个领队的伸出手掌止住了徐铁英。


    徐铁英这时离方孟敖大队也就不到十米,突生变故,怔在那里。


    棉冬装都没有军衔,但见一个三十开外的人走到方孟敖面前,敬了个礼。


    方孟敖还了军礼。


    那个三十开外的人个头很大嗓门也大,带着山西腔:“傅总司令军令:北平所有军政人员一律不许撤离,违者处严刑!方大队长,飞机我们接管了,你们回去待命。”


    方孟敖笑了一下,转对飞行员队列:“回去洗澡,休息!”


    飞行员们集体沉默了少顷:“是!”却一个人都没有动,依旧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招了一下手,陈长武过来了。


    方孟敖:“我回家一趟,你带大家去澡堂子洗澡,吃饭,有事到家里找我。”


    陈长武:“是。”走向队列。


    方孟敖取下飞行帽向徐铁英方向走去。


    徐铁英望着走过来的方孟敖。


    “飞不了了。”方孟敖跟他擦身而过,轻轻撂下这句话,走了过去。


    接着,陈长武领着飞行队从徐铁英他们另一边跑了过去。


    身后的人都望着徐铁英。


    “去华北‘剿总’。”徐铁英转身向新华门方向走去。


    方邸一楼客厅。


    浴室里传来一大桶水从头倾下的声音。


    方步亭坐在沙发上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坐在沙发上望着方步亭。


    方孟敖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军衬衣,黄色军长裤,干毛巾擦着头出来了。


    接着楼梯也响了,程小云、何孝钰捧着衣服下来了。


    方孟敖操起餐厅椅子上的皮夹克走了过来:“程姨。”


    程小云:“试试衣服。”


    方孟敖望了一眼她们手里捧着的衣服,开始穿皮夹克:“家里的衣服我都不合身。”


    方步亭:“叫你试试有那么难?”


    何孝钰:“外衣是程姨照你的尺寸在外面定做的,毛衣是程姨自己织的。”


    方孟敖才套了一个衣袖,停在那里。


    何孝钰将毛衣递了过去,接过了方孟敖手里的夹克。


    接过毛衣,方孟敖立刻穿袖套头,套住了刹那冒出的心酸,穿好后笑道:“正合身。”


    目光都望向他。


    低领,墨绿色,露出衬衣白领,十分搭配。


    程小云:“试试这个。”递过来一件细呢黑色外套。


    方孟敖的眼神变了,望着程小云手中展开的外套,没有去接。


    气氛一下僵住了。


    方步亭:“是我跟你程姨说的。孟敖小时候吵了好几次,要他妈照着小说里堂吉诃德的样子做一件细呢黑色披风,被我骂了。你们程姨费了心思,做了这件外套……小云,他不愿穿就收起吧。”


    方孟敖接过来一甩,穿上了:“谢谢程姨。穿了十年的军装,今后可以不穿了。”


    方步亭难得如此欣慰,站了起来:“老话说得好,前人强不如后人强呀。孟韦的衣服也做好了吧?”


    程小云:“做好了。”


    方孟敖望了父亲一眼,倏地望向谢培东。


    谢培东:“上楼吧,行长有话跟你说。”


    二楼办公室,阳台茶几旁,不知话题如何不对,三人这时都沉默着。


    方步亭望着家里这一老一小两个共产党:“‘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孟敖刚才问我有钱做衣服怎么就没钱去管一下崔中石的家小。培东,今天当着孟敖我们正好把话说清楚。人情再薄,我也不会薄到不管我银行职员的孤儿寡母,问题是崔中石的家小有共产党在管了,我方步亭的后路还得自己安排。”


    方孟敖望了一眼姑爹,又望向父亲。


    方步亭:“现在,就是个拉洋车、卖香烟的都知道国民党败了,共产党要得天下。可有几个人真知道国民党为什么会败,共产党为什么会胜?我为他们搞了二十多年银行,我知道。在中国几千年贫富不均的病根不除,西方那套金融经济只能是火上浇油。我不会再为国民党去台湾搞什么银行,学的这一套共产党也用不上。我还能干什么?好在无锡老家那几十亩田去年就让族人卖了,攒的一些钱也都买了金圆券,在乡下、在城里我都不算剥削阶级了。北平这个仗一打完,我就和你程姨回老家去,我们俩教个中学、小学总还可以。这个家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剩下一个小儿子了。孟韦从小听话,被我安排在三青团、国民党中央党部都干过,想为共产党做事也已经晚了。培东,把你们的安排说说?”


    什么安排?方孟敖倏地望向了谢培东。


    谢培东沉默了少顷,说道:“上面已经同意,这几天就安排孟韦带着崔中石的老婆孩子一起去香港。”


    方孟敖:“崔婶和两个孩子在哪里不可以安排,为什么要安排去香港?”


    谢培东的目光越来越深了:“我在中央银行干了二十年,瞒了你爸二十年,也瞒了国民党二十年,能够瞒这么久,是因为我做好了瞒一辈子的准备。历史是人写的,可很多人都写不进历史。就像我和你崔叔,北平解放了,全中国都解放了,我们在党内的身份可能还要瞒下去。你崔叔的身份不能公开,你们崔婶还有伯禽、平阳在北平或是上海生活就很难安排。去了香港,可以给他们开个小店面,一家人生活,两个孩子上学就能解决。你爸帮了我二十年,也等于帮了共产党二十年,现在他提出让孟韦去香港上大学,于公于私我都没有理由不答应。跟上级请示了,已经同意,让孟韦和你们崔婶一家一起去香港。”


    方孟敖好一阵心潮翻涌:“孟韦自己愿意吗?”


    谢培东:“还没跟他说,让你跟他说。”


    方孟敖:“怎么说?”


    谢培东:“孟韦是个重感情的人,跟你崔叔感情最深。就说是为了护送崔叔一家,他会愿意。”


    方孟敖慢慢站起来:“崔叔的事也不能再瞒崔婶了。走之前,应该带他们去看看崔叔。”


    谢培东沉默了少顷也站起来:“去吧。西山已经驻了解放军,我们自己的人会安排。关键是出城,要请王克俊秘长开特别通行证,还要注意避开徐铁英和王蒲忱。”


    燕京大学的校车开到西山那条路的尽头停下了。


    前面车门开了,燕大总务处那个范主任跳了下来,拉开了后面的车门:“下车吧,小心点。”


    第一个下车的是何孝钰,伸出手接下了叶碧玉。


    方孟敖穿着便服,一手提锹,一手抱着伯禽下了车。


    接着是方孟韦抱着平阳下了车。


    回头望去,路的远处能看见持枪的解放军。


    向上望去,隐约可见那座西山监狱。


    范主任确实殷勤,从车里又提下了篮子递给何孝钰:“你们去吧,山上路滑,小心点,我在这里等。”


    何孝钰:“谢谢范主任。”


    范主任:“应该的,放心吧。”


    西山监狱后的西山,方孟敖站住了,放下了伯禽。


    方孟韦也站住了,放下了平阳。


    两个人都向上面不远处望去,又同时回头望向后面的叶碧玉和何孝钰。


    叶碧玉被何孝钰搀着,停在那里,已经流泪了。


    何孝钰轻声说道:“崔婶,现在还不能让孩子知道……”


    “晓得……”叶碧玉揩了眼泪,也不再让何孝钰搀扶,自己向上面走去。


    何孝钰提着篮子跟着走去。


    方孟敖和方孟韦这才各自牵着伯禽和平阳向上面走去。


    好些坟,相隔都不远,有些有碑,有些没有了碑。


    方孟敖和方孟韦在一座无碑的坟前站住了,望着走过来的叶碧玉。


    叶碧玉看了看方孟敖,又看了看方孟韦,接着望向那座坟。


    夏天的坟,居然长出了草,虽已枯黄,满坟都是。


    方孟敖一锹铲进了坟前的土。


    一锹,两锹,铲了几锹,方孟敖从土里拿出了一个瓶子。


    何孝钰一眼便认出了,是陈纳德送给方孟敖的那瓶红酒!


    伯禽、平阳都睁大了好奇的眼。


    方孟敖:“是这里。”


    何孝钰从篮子里拿出了蜡烛,方孟敖用打火机点燃了。


    叶碧玉蹲下了,拿出了纸钱在蜡烛上点燃。


    伯禽似乎感觉到什么,没有敢问。


    平阳走过去帮妈妈拿纸钱,悄悄问道:“这是谁……”


    叶碧玉已经满脸泪水:“我们家的亲戚……叫哥哥也来烧吧。”


    伯禽也已走了过来,点燃纸钱。


    方孟敖望着何孝钰:“你在这里陪着。”


    何孝钰噙泪点了点头。


    方孟敖转对方孟韦:“跟我来。”


    兄弟俩穿过松树林,向左边更上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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