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 1

3个月前 作者: [德]赫尔曼·黑塞
    就像一只土拨鼠靠储存的食物过活那样,汉斯靠自己从前挣来的丰富学识还维持了一段时期,随后便开始可怜地忍饥挨饿了。虽然他也曾有过一些短暂、无力的振作时候,但是,这种毫无结果的努力本身就在嘲笑他。现在,他不再白白地折磨自己了。继摩西五经之后他扔掉了荷马,继色诺芬之后扔掉了代数。他无动于衷地眼看着自己在教师心目中的好名声逐级下降,从优降到良,从良降到中,最后降到零。当他头不痛的时候(头痛现在又是他的家常便饭了),他就想念海尔纳,做着他那轻快的、睁大着眼睛的梦,一连好几个小时迷迷糊糊、似想非想。近来,他对所有教师越来越多的责备皆报以和蔼、恭顺的微笑。辅导教师维德利希——一位和气的年轻教师——是唯一对这种困惑的微笑感到痛心的人。只有他一个人抱着同情的爱护态度对待这个滑出了生活轨道的少年。其他老师总是冲着他发火,以轻蔑的不理不睬的方式来惩罚他,有时则说些讥讽挖苦的话,试图唤起他业已麻木的好胜心。


    “如果您现在正好没在睡觉,也许我可以请您这个句子吧?”


    校长的威风受到了触动。这位好虚荣的人自以为他的目光极有威力,因此,当他那庄严地、气势汹汹地转动着的眼睛老是碰到吉本拉特恭顺的微笑(它渐渐使他感到烦躁)时,他便控制不住自己了。


    “您别这样一味傻笑,您倒是应该痛哭一场呢!”


    父亲的来信给汉斯的触动更大。信上充满了激愤的情绪,要求他改正。原来,校长给吉本拉特的父亲写了信,父亲接信后感到十分震惊。因此,他在给汉斯的信里集中了这位正直人所掌握的用以表示鼓励和道义上气愤的全部辞藻,然而无意中却在信上处处流露出一种伤心欲泣的情绪,这一点触痛了儿子。


    所有这些热心尽职的青年引路人,从校长一直到汉斯的父亲、教授和辅导教师,都认为汉斯是实现他们期望的一个障碍,是一种顽固的、怠惰的力量,必须用强力迫使他回到正路上来。也许除了那位有同情心的辅导教师外,没有一个人能看出,在这个少年瘦削的脸上那茫然的微笑后面,有一个正在沉沦的灵魂在受苦,在行将淹没时充满恐惧和绝望地向四周张望。没有一个人想到:学校,以及父亲和一些教师的野蛮的虚荣心已经把这个脆弱的生命摧残到这种地步。为什么要他在那最敏感、最容易受损伤的少年时期每天都学习到深夜?为什么夺走他的兔子?在上拉丁文学校时,为什么有意要他和同学疏远?为什么禁止他钓鱼、散步?为什么拼命向他灌输那种可怜的、耗费精力、追求虚名、空虚无聊的理想?为什么在邦试之后,他完全应得的假期也不让他享受?


    现在那匹被驱使过度的良驹已瘫在路旁,不中用了。


    大约夏季开始的时候,校医再次声明:汉斯害的是一种神经衰弱症,主要是由于发育引起的。应该让汉斯在假期里好好调养将息,营养要充足,要多到树林里去散散步,这样就会好起来。


    可惜这些根本来不及实现。离放假还有三个星期,有一天下午上课的时候,汉斯遭到教授狠狠训斥。老师还在继续斥骂时,汉斯就倒身在凳子上,开始胆怯地颤抖起来,并且突然嚎啕大哭,持续了很长时间,弄得课也上不下去。事后他在床上躺了半天。


    ?? *=-  .  -=


    第二天,上数学课时,他被叫到黑板前画几何图形、做证明。他走了出来,但是,到了黑板跟前,他一直觉得头晕。他拿着粉笔和尺在黑板上莫名其妙地划来划去,笔和尺都掉到地上,当他俯身去捡时,自己也跪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了。


    医生看到他的病人闹出这种事来,感到相当恼火。但是,他说话很谨慎。提出要立即给汉斯休假,并建议请神经科医生会诊。


    他低声对校长说:“他还会得舞蹈病1呢。”校长点点头,觉得有必要把自己脸上那种阴沉气恼的表情换成慈父般的惋惜神情,这在他来说是很容易做到的,而且合乎他的身份。


    <em>1 指一种肌肉神经抽搐症。</em>


    他和医生,每人都给汉斯的父亲写了一封信,把信放在汉斯的口袋里,打发他回家去了。校长的气恼转变成沉重的忧虑。前不久,由于海尔纳事件,教育当局搞得很不安,而对这新的不幸事件教育当局将会怎么看呢?他甚至出乎众人意外地没有就这一件事对学生进行一番相应的训话。而且在最后几个小时他对汉斯特别友好。他很清楚,这个学生是不会再回来复学的了。——汉斯现在学习上就已经很后了,即使他能病愈,要想把耽误的几个月——或者就算是几个星期——的课程补过来,也是不可能的。诚然,在分别时,他还是从鼓励出发和汉斯说了声衷心的“再见”。但在那一段时期,每当他走进希腊室,看到那三张空桌,总觉得很难过。他竭力压抑心中萌发的念头:两个有天赋的学生的消失,一部分责任也许该由他来承担。但是,作为一个勇敢的、精神上很坚强的男子,他最终还是把这种无用而又悲观的疑虑从心灵上驱走了。


    修道院及其教堂、大门、山墙、塔楼都渐渐消失在这个带着小旅行袋乘车启程的神学校学生的背后。树林和起伏的山峦也看不见了。眼前出现的是巴登邦边缘地区肥沃的果园和草地;然后是普福尔茨海姆,紧接着就是黑森林地区蓝黑色的枞树山丘,其间贯穿着无数道溪谷,在盛夏的酷热下,山丘比平时显得更青、更凉,有更多的阴影。汉斯看着这变化多端、愈来愈带故乡风味的景色,何尝不感到快慰!但是,快要到故城的时候,他想起了父亲。他害怕见到父亲。这种不安的心情把他旅途上的一些微弱的快乐情感一扫而光。他又想起去斯图加特参加邦试和去毛尔布隆上学的情景和那时的紧张、胆怯、喜悦的心情。如今看来,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和校长一样清楚,他是不会再回去的了。现在无论是上神学校或是上大学,还是其他一切名利希望,都吹了。但是他并不为这些事伤心。使他心情沉重的倒是他害怕见到失望的父亲,因为他辜负了父亲的期望。现在他除了休息好、睡足觉、哭个痛快、作够美梦,以及在经受种种折磨之后终于能得到清静之外,别无他求。他担心,在家里父亲是不会满足他的这些要求的。火车快到站的时候,他头痛得很厉害,尽管现在车子驶过他最喜欢的、以前曾带着热情漫游过的小丘和森林,他也不向窗外探望。在熟悉的家乡车站,他差点误了下车。


    现在,他拿着雨伞,提着旅行袋站在月台上。父亲打量着他。校长最后一封来信使这位父亲对不成器的儿子感到失望、愤怒、恐惧万状、手足无措。他想象中的汉斯面容憔悴,样子可怕。现在看到他虽然又瘦又弱,但还是安然无恙,能够独自走动,这点使他稍感宽慰。最糟的乃是他内心的恐惧。他对医生和校长在信上说的那种精神病感到恐怖。他们家里还从来没有人得过精神病。人们总是用一种不理解的讽刺口气或者轻视的同情心像谈疯子一样谈论这种精神病人,而现在他的汉斯竟带着这种病回来了。


    第一天,汉斯是高兴的,因为没有受到斥责。后来,他便觉察到父亲显然在竭力克制自己,以一种小心翼翼的宽容态度来对待他。有时他还发觉父亲用很特别的审视目光非常好奇地瞧着他,用一种压低了的、不真实的声调和他说话,而且暗中在观察他,不让他发觉。他变得愈加胆怯,对自己病情的莫名恐惧开始折磨起他来了。


    天气好的时候,他在树林里一躺就是好几个小时,他觉得这样好受些。昔日童年时代幸福的微弱余晖有时掠过他受伤的心灵:他想到搜集花朵或是甲虫、倾听鸟儿歌唱或者去追踪野兽的足迹的欢乐。可是这只是一瞬即逝的事,大部分时间他都是懒洋洋地躺在苔藓中间。沉重的脑袋力图去想些什么事,但是什么也想不出来,直至睡梦又向他袭来,把他远远地带入另一境地。


    有一次,他做了这样一个梦,梦见他的朋友赫尔曼·海尔纳死了,躺在一副舁架上。他想走到他那里去,但是,校长和老师们把他拉回来,他又想朝前挤时,他们就狠狠地给他一拳。在场的不仅有神学校的教授和辅导教师,而且还有过去学校的校长和斯图加特的主考老师。一个个全都虎着脸。顿时,一切都变了。躺在舁架上的是溺死的“印度人”,他那模样滑稽的父亲戴着高礼帽,支着罗圈腿,忧伤地站在旁边。


    后来他又做了一个梦:他在树林里奔跑,寻找逃跑的海尔纳。他总是看到他在远处树干之间奔跑。每当他刚想喊他时,他却不见了。后来,海尔纳终于站住了,等汉斯走过去,他对他说:“瞧,我有一个心爱的人!”接着他哈哈大笑,又消失在树丛之中。


    他看见一个漂亮、消瘦的人从船上下来,他有一对宁静神妙的眼睛、美丽安详的手。汉斯向他跑去,可又是什么都不见了。他寻思这是怎么回事,直到他重新想起福音上那个地方。那里写道:“他们立刻认出了他,并跑了过去。”于是,他又机械地去想句中动词的变位,及其现在时、不定式、完成时和将来时等。他得把它的单数和复数全都变一遍,而且一遇障碍他就吓得浑身冒汗。随后,等他清醒过来时,感到自己的脑袋里好像处处是伤。当他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种自暴自弃和内疚的昏昏欲睡的微笑时,他立即听到了校长的声音:“你这样傻笑算什么意思?你倒是应该痛哭一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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