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一、小红鞋 · 3

3个月前 作者: [法]雨果
    他继续往下说。姑娘跪在绞刑架前,长发裹着全身,由他去说,不置一词。他现在声调悲凄而柔和,与他那高傲严峻的面容形成痛苦的对比。


    “我,我爱你!啊,这却是不幸的事实!我心灵中燃烧着火,外表并没有表露出来!不幸啊,姑娘,日日夜夜,真的,日日夜夜,这火在我胸中燃烧。这未必不值得怜悯?朝思暮想,为爱情所燃烧,我要说,这是受酷刑熬煎……唉,我受的痛苦太大,可怜的孩子!……我得说,这是值得同情的。您看,我不是对您说话温存么?我真希望您不再那样厌恶我,……毕竟,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这不能怪他!……啊,上帝呀!……怎么,您永远也不原谅我?您永远仇恨我!那就一切都完了!正因为这样,我才变得很坏,您看,我自己都厌恶自己!……您甚至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站在这里跟您说话,面临我们两人的永恒深渊心惊胆战,而您也许正在想别的!……您尤其不要在我面前说起那个军官!……什么!我真想投身于您的脚下,我要吻……不是吻您的脚,这您是不愿意的,我要吻您脚下的尘土呀!什么!我要像小孩一般哭泣,我要从我的胸腔里……不是发出言词,而是掏出我的心来,挖出我的心肝五脏,对您说我爱您。然而,这一切都是没有用的,这一切!……可是,您的灵魂中岂能有其他,只有温柔慈祥,您是那样焕发着最甜蜜的温柔,您洋溢着青春魅力,又是那样善良、仁慈而娇媚!不幸呀!您冷酷无情只是对我一人!啊,这样的命运!”


    他双手掩面,姑娘听见他在哭泣。这是第一次。这样站立着,哭得全身颤动,比跪下来更可怜,更是悲切。就这样哭了许久。


    头一阵眼泪过去之后,他又说:“算了!我也找不出话来说了。我本来倒想了很多要向您讲的话。现在我却只能战栗,在决定性关头我软弱了,我感到有个什么至高无上之物卷裹着我们,于是,我踬跌了。啊!您要是不可怜我,不可怜您自己,我立刻就会倒在这地面上!求您不要驱使我们两个人都灭亡。但愿您知道我是多么爱您!我的心是怎样的一颗心呀!唉!我抛弃了任何美德!不顾一切弃绝了我自己!我这个博士,践踏了一切科学;我这个贵族,作践了我的姓氏;我这个教士,拿弥撒书做了淫荡的枕头;我对我的上帝的脸上唾吐!这一切全是为了你,你这迷人的妖精!也正是为了更有资格进你的地狱!然而,你并不要我这天谴的罪人!啊!让我把一切都说出来吧!不止这些,还有更可怕的,啊,更为可怕的!……”


    说着最后几句的时候,他的样子就跟完全疯了似的。他沉默了一会,又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声音却很响:


    “该隐,你把你弟弟怎样了(12)?”


    <em>(12)该隐杀死弟弟亚伯的故事,见《旧约·创世记》第4章。兄弟反目,甚至成仇,这样的事情或迹近于这样的事情,在雨果的剧作、小说和诗中多次出现。据法国作家安德烈·莫罗瓦(1885—1967)说,这是由于维克多·雨果的哥哥欧仁·雨果嫉妒维克多与阿黛儿·傅歇结婚以致神经错乱而死,因此事维克多终生内疚。</em>


    又沉默了一会,他又说:


    “我是怎样对待他的,主呀?我收养了他,把他抚养成人,给他吃喝,爱他,崇拜他,可我把他杀死了!是的,主啊!刚才就当着我的面,在您房子的石头上,他的脑袋被砸烂了。这要归咎于我,归咎于这个女人,归咎于她……”


    他目光狂乱,嗓音渐渐喑哑,不断复述,机械地复述,其间间隔很长,好像一口钟延长着余音的振动:“归咎于她……归咎于她……”


    随后,他的舌头再也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是嘴唇始终在颤动。忽然,他两腿一软,栽倒在地上,好像是个什么东西一下子垮下来。他匍匐于地,头埋在两膝之间,一动不动。


    姑娘把脚从他的身子下面抽出来,这样微微一动,他倒清醒过来了。他举手摸摸凹陷的脸颊,惊愕地对着沾湿了的手指看了一会,喃喃自语:


    “怎么!我哭了!”


    猝然,他转向埃及姑娘,苦恼难以言述。他说:


    “唉!你就这样眼见着我哭,无动于衷!孩子啊,你知道这眼泪就是熔浆?这么说,这话当真:我们仇恨的人,怎么样也不能感动我们?你情愿看着我死,还在一旁欢笑。啊!我,我却不愿意看着你死!说一句话吧!只要一句宽恕的言词!不要你说你爱我,只要你说你愿意爱我。这就够了,我就可以救你。否则……哎,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我以一切神圣的东西的名义求你,你不要蹉跎,以致我重新变成顽石,就像这绞刑架,它也在要你!你要想想,我掌握着我们两人的命运,而我疯了,这是可怕的,我可以听任一切不幸发生,我们脚下是无底深渊,不幸的女人!我将在你之后也坠落下去,永恒坠落!说一句宽厚的话吧!说一句吧!只要一句!”


    她开口要说,他赶紧跪倒在她面前,崇敬地听她的言语,从她口里出来的也许是发了善心的言语。她却说:“你是杀人的凶手!”


    教士狂热地把她一把搂住,发出狰狞的狂笑,说道:


    “好,是的!杀人凶手!我可一定要得到你。你不要我做奴隶,你将得到我作为你的主人。我一定要得到你!我有一个巢穴,我要把你拖进去。你将跟我走,你将不得不跟我走,否则我就把你交付法律之手!我的美人儿,你只有或者死,或者属于我!属于教士,属于叛教者,属于杀人凶手!就在今夜,你听见了吗?来,共享欢乐吧!来,吻我吧,你这个疯狂的女人!不是坟墓,就是我的床笫!”


    他眼睛里龌龊的狂怒的火花闪烁,淫荡的嘴唇烫红了姑娘的颈项。她在他怀抱中奋力挣扎。他以狂暴的吻吻遍她的全身。


    她叫了起来:“不许你咬我,恶魔!啊!万恶的可恨的教士!你放开我!我要揪下你肮脏的花白头发,大把大把地扔在你脸上!”


    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随后只好把她放了,阴沉沉地看着她。她以为自己胜利了,又说:“我告诉你,我属于我的孚比斯,我爱的是孚比斯,只有孚比斯最美!你,教士,你是个老东西,你是个丑东西!滚蛋!”


    他狂吼一声,好像是一个不幸的人被人用烧红的铁施加烙刑。他咬牙切齿地说:“那你死吧!”她看见他目露凶光,就想逃走。他把她揪住,推搡她,把她摔倒在地,拽着她美丽的双手,把她在地上拖着,急速向罗朗塔楼拐角处走去。


    到了那里,他转向她,又问:


    “最后一遍,你愿不愿意属于我?”


    她加劲地回答:


    “绝不!”


    于是,他高声喊道:


    “古杜勒!古杜勒!埃及姑娘在这里啦!你报仇吧!”


    姑娘感觉到颈脖子猛然被掐住了。她一看,是一只瘦削的胳臂从墙上的窗洞里伸出来,像一把铁钳擒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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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士说:“掐紧!她就是逃跑的埃及姑娘。不要松手!我去叫什长。你就要看见她被绞死了!”


    回答这血腥言词的是墙内一阵发自深喉部的笑声:“哈!哈!哈!”埃及姑娘看见教士向圣母院桥跑去:那边传来了马蹄得得的声音。


    姑娘这时已经认出是那个凶恶的隐修女。她恐惧万分,气都喘不出来,拼命想挣扎开去。她扭曲身子,绝望地垂死挣扎一般蹦了几下,可是对方紧揪住她不放,力气大得异乎寻常。紧卡着她的那瘦骨嶙峋的手指抽搐着掐进她的肉里,慢慢合拢起来,仿佛这只手是焊接在埃及姑娘自己的胳臂上的。这甚至不仅仅是铁链,不仅仅是枷锁,不仅仅是铁箍,这是从墙上伸出来的一只有智力、有生命的铁钳。


    她精疲力竭,颓然靠在墙上,这时死亡的恐惧压倒了她。她想到生活的美好,想到青春,天空,自然景色,想到爱情和孚比斯,想到即将逝去的一切和即将来临的一切,想到告发她的教士、就要来到的刽子手、就在跟前的绞刑架。于是,她觉得恐惧之感一直升起到了头发根。她听见隐修女狞笑着,低声说道:“哈!哈!哈!你就要被绞死了!”


    她以垂死的目光看看那窗洞,看见了铁栅里面麻袋女的凶恶的面容。


    她说:“我怎么得罪您了?”但几乎已经没有了声息。


    隐修女不答言,只是以恼怒而揶揄的歌唱般的声调叨叨着:“埃及的女儿!埃及的女儿!埃及的女儿!”


    不幸的爱斯美腊达又把脑袋低垂下去,为长发所覆盖,知道同自己打交道的并不是一个人。


    忽然,隐修女叫了起来,仿佛这么老半天埃及姑娘的问题才达到她的大脑:


    “你干了什么?你居然问我!……啊!你对我干的,埃及女人!好吧,你听着!……我有过一个孩子,你明白吗?我有过一个孩子!一个孩子,我告诉你!……一个漂亮的小妞儿!……我的安妮丝!”她声嘶力竭,在黑暗中好像在吻什么东西,又说:“好的!你要知道么,埃及的女儿?我的孩子被弄走了,被偷走了,被吃掉了。这就是你干的。”


    姑娘回说,像那只羔羊一般:


    “唉!也许我那时还没有生出来哩!”(13)


    <em>(13)参阅《拉封丹寓言》中狼以种种罪名加于羔羊,证明吃掉它为正当;羔羊的辩解就是这样的一句话。</em>


    “呸!不对!”隐修女接着说,“你肯定已经生出来了。你那时正是他们中间的一个。她活着的话,也是你这个岁数了!就是!……我在这里十五年了,受了十五年的苦,祈祷了十五年,十五年来我不断把头往四面墙上撞……我告诉你,是埃及女人把我的孩子偷去的,你听明白了吗?用她们的獠牙把她吃了……你有没有心肝?你怎能想象孩子是怎样玩耍、吃奶、睡觉!是那样天真烂漫!……唉,是这个,他们夺走的、杀死的是这个呀!仁慈的上帝看得一清二楚!……今天,该我来,该我来吃掉埃及姑娘……啊!要是没有铁栅拦着,我真要咬你几口!我的头太大,过不去!……可怜的小东西,是在睡着了的时候!要是她们抱走的时候把她惊醒,她该怎样徒劳地痛哭呀,是我不在家呀!……啊!埃及母亲们,你们吃掉了我的孩子!你们来看你们的孩子的下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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