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五、法兰西的路易先生的祈祷室 · 6
3个月前 作者: [法]雨果
奥利维埃看见国王决意要笑,甚至没法子惹他生气,只好嘟嘟囔囔出去奉旨行事了。
国王站起身来,走到窗口,突然异常激动地推开窗子,拍手叫道:
“噢,真的!内城天上一片红光。是典吏在燃烧。只能是这样。啊,我的好百姓!这么着,你们到底帮助我来粉碎领主制度啦!”
接着,他转向弗兰德尔人:“先生们,来看看这个。难道不是火光熊熊么?”
“是大火,”威廉·里姆说。
“哦!”科柏诺说,两眼突然闪亮,“这使我想起了焚烧丹伯库领主的房子。那边一定是发生了大规模叛乱。”
“您以为是这样,科柏诺先生?”路易十一的眼神几乎也像袜商一样显露出高兴:“难道不是难以抵挡么?”
“妈的,陛下!您的兵卒碰上去,也得损失好几支部队哩!”
“哼,我!那就不一样了,”国王说,“只要我愿意……”
袜商壮胆回说:
“如果叛乱像我设想的那样,陛下愿意也没用!”
路易十一说:“伙计,只要我的近卫兵去两大队,放一阵蛇形炮,整个那一堆贱民就报销了。”
袜商不顾威廉·里姆向他挤眉弄眼,似乎下了决心与国王顶撞:
“大王,瑞士兵也是出身贱民的。布尔戈尼公爵大人是个大贵族,他瞧不起这些贱货。在格朗松战役中,陛下,他高喊:‘炮手们,对准那些下流坯开炮呀!’他还以圣乔治的名义破口大骂。可是,司法官夏纳希塔耳手执大棒,率领他的平民百姓,向漂亮的公爵冲上去;同皮厚得像水牛一般的农民一遭遇,亮闪闪的布尔戈尼军队就碰得粉碎了,就跟玻璃遭到石头一击似的。当场许许多多骑士被小人之辈杀死了;布尔戈尼的最高位贵族夏多-吉戎先生也在一小片沼泽草地同他那高头大灰马一起被打死了。”
国王却说:“朋友,您说的是战役,现在这里是叛乱。我什么时候愿意皱皱眉头,就能够把他们收拾干净!”
对方冷漠地驳道:
“可能吧,陛下。要是这样,那就是说,人民的时候还没有来到。”
威廉·里姆认为应该干预:
“科柏诺先生,跟您说话的是一位强大的君王。”
“我知道,”袜商郑重地说。
国王说:“让他说吧,我的朋友里姆先生。我喜欢这种坦率直言。父王查理七世常说,真话病了;我自己以为真话死了,连忏悔师都没有找到哩!其实,科柏诺先生使我看清自己想错了(110)。”
<em>(110)意即,其实真话并没有死。</em>
于是,他亲切地把手放在科柏诺的肩头:
“您刚才说,雅各先生?……”
“陛下,我说您也许说得对;贵国人民的时候还没有到。”
路易十一目光锐利地凝视他:
“这个时候何时到呢,先生?”
“您会听见这个时辰敲响的。”
“在哪个时钟上,请问?”
科柏诺土里土气的面容仍然冷静,请国王走近窗口。他说:
“陛下请听我说!这里有一座主塔、一座钟楼、若干大炮,还有市民和兵卒。当警钟当当,炮声隆隆,主塔轰然倒塌,市民和兵卒吼叫着互相厮杀的时候,那个时辰就敲响了(111)!”
<em>(111)这是预言1789年7月14日攻陷巴士底。</em>
路易的脸色阴沉下来,陷入沉思。他半晌作声不得,然后,像抚摸战马似的,用手轻轻拍击主塔的厚墙,说道:
“啊,不!你不会这样轻易倒坍,是不是,我亲爱的巴士底?”
他又猛然一下子转向那大胆的弗兰德尔人:
“您见过叛乱么,雅各先生?”
“我制造过,”袜商说。
国王说:“制造叛乱,您是怎么干的?”
科柏诺回说:“哦,不太困难。办法多的是。首先需要城市里的人心怀不满。这是常有的。其次是居民的性格。根特居民很容易叛乱。他们总是喜欢君王的儿子,从不喜欢君王自己。好的,假定有天早上,有个人到我店里来,对我说:科柏诺老爹,这样,那样……比方说,弗兰德尔公主想保全自己的宠臣,大典吏要增加鲨鱼皮革税,诸如此类。您爱怎么说都行。我就把手头的活儿一撂,出袜店,上大街,喊叫:‘套起来!’随时随地什么破桶总是有的。我跳上去,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把心里压着的话讲出来。只要是人民的一份子,心里总是压着什么的,陛下。于是,队伍就纠集起来了,高声喊叫,警钟敲响,解除军队的武装,用来武装平民,市场上的人也参加进来,就这样干起来!事情今后仍然如此,只要领地上还有领主,市镇上还有市民,乡下还有农民。”
“你们造反反对谁呢?”国王问道,“反对你们的典吏?反对你们的领主?”
“有时候。看情况。有时候也反对大公(112)。”
<em>(112)奥地利大公。</em>
路易十一走开,又坐下,笑笑说:
“噢,我们这里,他们还在反典吏的阶段。”
正说着,奥利维埃公鹿重新进来了,后面跟来两个童仆端着国王的梳妆用品。不过,引起路易十一注意的,是后面还跟着的巴黎府尹和巡防骑士。这两人都神色仓皇。满肚子牢骚的理发师也显得仓皇,不过内心里幸灾乐祸。是他首先开口:
“大王,请陛下原谅我带来了灾难性消息。”
国王在座位上急忙转身,椅子脚把地上的席子也揉破了。
“什么意思?”
“陛下,民众叛乱不是冲着司法宫典吏的,”奥利维埃公鹿一脸坏相——一个人对于给予别人沉重打击感到高兴时就是他这副模样。
“那么,是冲着谁的?”
“冲着圣上!”
老迈的国王一跃而起,身子板直,年轻人似的。
“你得解释,奥利维埃!你得解释!小心你的脑袋,伙计!因为,我凭圣洛的十字架(113)发誓,这样的时刻你要是撒谎,砍断卢森堡先生脖子的刀并没有缺口,不会砍不下你的头!”
<em>(113)圣洛是现今海峡省首府。这个十字架是现已毁掉的圣洛圣母院里的古物。</em>
这个誓言真是吓人。路易十一凭圣洛的十字架发誓,一生中也只有两次。
奥利维埃开口想辩解:“陛下……”
“跪下!”国王粗暴地打断他,叫道:“特里斯唐,你给我看着这个家伙!”
奥利维埃跪下,冷冷地说:“陛下,有个女巫前被圣上的大理寺判处死刑。她跑进圣母院去避难了。民众想用武力把她劫走。要是我说了假话,府尹大人和巡防骑士大人刚从乱民那边来,可以驳斥我的话。民众围攻的是圣母院!”
国王脸色煞白,气得浑身直哆嗦,低声说道:“哎呀!圣母院!他们到圣母的主教堂去围攻圣母——我们的女主人!……起来,奥利维埃。你说得对。我赏赐你西蒙·腊丹的官位。你对了!——他们是攻击我。女巫在主教堂庇护下,而主教堂是在我的庇护下。而我还以为是反对典吏!不,是反对我的!”
狂怒使他恢复了朝气,他开始大踏步踱来踱去。他不笑了,面容狰狞可怖,走过来又走过去。狐狸变成了豺狼。他似乎闭了气,说不出话来了,嘴唇直打战,瘦削的拳头抽搐着。忽然,他抬起头来,凹陷的眼睛好像火光闪闪,说话像喇叭轰鸣:“下手,特里斯唐,打击这群小人!干,特里斯唐,我的朋友!杀!杀!”
一阵爆发过去之后,他又坐了下来,冷冷地压抑着愤怒:
“这里,特里斯唐,我们身边,在这个巴士底,有吉夫子爵的五十名炮兵,这就有三百匹马,你带去。还有夏多佩先生的近卫弓手营,你也带去。你是都统管带,你有你管带下的兵卒,你带去。在圣波别庄,你可以聚集世子的新侍卫四十名弓手,你也带去。你带上这些兵卒,火速前往圣母院。……啊!巴黎平民先生们,你们居然这样与法国王室为敌,与圣洁的圣母为敌,破坏全民大家庭的安宁!……斩尽杀绝,特里斯唐,斩尽杀绝!一个也不留,只能剩下送到鹰山去处决的!”
特里斯唐打了一躬,说:“喏,陛下!”
沉默了一会,他又说:“拿女巫如何处置?”
国王对这个问题略一思索,说道:
“啊!女巫!戴屠维耳先生,民众要拿她怎样?”
巴黎府尹说:“圣上,我想,既然民众来把她从圣母院避难所抓出去,当然是他们对她免受惩办感到不满,要把她绞死。”
国王似乎沉思起来,然后向修行者特里斯唐说:“好吧,伙计!杀光民众,绞死女巫。”
里姆向科柏诺说:“正是如此:民众表达意愿,得受惩办,却按照民众的意愿行事!”
特里斯唐又说:“明白了,陛下。不过,要是女巫还在圣母院里,必须不顾什么避难权,进去抓她么?”
“帕斯克-上帝!避难权?”国王说,挠挠耳朵,“可是必须把这个婆娘绞死呀!”
说到这里,仿佛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他猛然跪倒在椅子面前,脱下帽子,放在椅子上,虔诚地注视帽子上的一个铅制护身符,合掌说道:“啊,巴黎的圣母呀,我的仁爱的女主人,宽恕我吧!只此一遭。必须惩办这个女罪犯呀!我的慈祥的女主人圣母呀,我斗胆奉禀,她是个女巫,不值得您宽厚的庇护。圣母,您知道,许多君王尽管十分虔诚,也曾为了上帝的光荣和国家的需要,侵犯教堂的特权。英国主教圣雨格允许国王爱德华进入教堂去抓出一个魔法师。我的尊长圣路易(114)为了同样的目的,侵犯过圣保罗教堂;耶路撒冷王之子阿耳封斯亲王甚至侵犯过圣墓教堂本身。所以,原谅我这一回吧,巴黎的圣母!下不为例。我还要给您塑造一座美丽的银像,跟我去年献给艾库伊圣母院的那座一样。阿门!”
<em>(114)路易九世(圣路易)是路易十一的曾外祖父。</em>
他划了个十字,站起身来,戴上帽子,对特里斯唐说:
“火速前往,伙计。你把夏多佩先生带去。你去敲响警钟。你去粉碎民众。你去绞死女巫。就这么办!我要你自己下手,办好行刑所需一切事宜。你回来再向我报告。……来,奥利维埃,我今夜不睡觉,你给我修胡子!”
修行者鞠了一躬,出去了。接着,国王挥挥手叫里姆和科柏诺且退,说道:“上帝保佑你们,我的好朋友弗兰德尔先生。去稍稍休息一会。夜深了。已经不是夜里,快早晨了。”
两人退去,由巴士底队长引去他们各自的卧室。科柏诺对威廉·里姆说:
“哼!我讨厌这个老是咳嗽的国王!我见过布尔戈尼的查理喝得醉醺醺的,就那样他也不像生病的路易十一这么坏。”
里姆答道:“雅各先生,这是因为国王们喝的酒不像喝的药水那样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