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 9
3个月前 作者: [日]夏目漱石
迷亭说:“听见了。到了那时候,云馆中学的那位教伦理的先生就会说:‘诸位,不可墨守公德这类野蛮的遗风,各位作为世界的青年首先应想到的义务就是自杀。但是,根据己之所欲可施于人的原则,将自杀推进一步,搞成他杀也未尝不可。尤其是像住在咱们学校前边的那个穷措大苦沙弥那号人,他活着看上去也似乎很痛苦,诸君的义务就是尽快地将他杀掉。当然,和过去不同,现在是开明的时代,所以不可用刀枪或飞镖之类的东西,只需用折磨这种高尚的技术把他捉弄死,这对他本人也有好处,对各位来说也是荣誉……’”
寒月说:“好啊,这种讲课倒真有意思呢。”
迷亭说:“还有有意思的呢,在现代,警察是以保护人民的生命财产作为首要目的,但是到那时,警察就会像打狗的人一样,手执棍棒来揍死全世界的公民……”
寒月问:“为什么?”
迷亭说:“为什么呀?如今人的生命是宝贵的,所以警察才加以保护,到那时的老百姓,活着就是痛苦,警察慈悲为怀,所以就把你揍死呗。当然,稍微机灵一些的人大都已经自杀,警察揍死的那些家伙,不外是磨磨蹭蹭的怕死鬼和那些没有自杀能力的白痴及残废者呗。这样,希望被打死的人就在门口贴张条子,简单得很,只写上:本宅有个希望被打死的男人或女人即可。警察就会在合适的时候巡视过来,立刻按照所希望的办理。什么尸体怎么办?尸体也是由警察拉着车子来收集。而且还有有趣的事……”
东风君非常佩服地说:“先生,您的玩笑真是没完没了啊。”
这时,独仙君仍然一边关心着他的山羊胡子,一边慢条斯理地开言道:
- .. ??
“这事儿,要说是玩笑也可以说是玩笑,要说是预言也可以说是预言。不能透彻识别真理的人,很容易被眼前的各种现象束缚住,动不动就将泡沫一般的梦幻当成永久的真实,所以如果有人稍微讲点离奇的话,立刻当成玩笑。”
寒月君表示无限钦敬地说:“正是‘燕雀焉知大鹏之志哉’呀!”独仙表现出正中我心的样子,接着说了下去:
“古时候西班牙有个名叫科尔多瓦〔17〕的地方……”
<em>〔17〕 西班牙南部古城,省会。</em>
寒月问:“是不是现在也还有啊?”
独仙说:“也许有。且不要管今昔的问题,总之那个地方有个习惯,只要寺院里的晚钟一响,所有人家的女人都走出家门,到河里游泳去……”
寒月问:“冬天也游泳吗?”
独仙说:“这就不太清楚啦。总之是不问贵贱,不问老少,一齐下河游泳。不过,没有一个男人掺杂其间,只是从远处看着。从远处看,只见水波上暮色苍然,只有雪白的裸体模模糊糊地在动……”
东风君只要一听说裸体,便立刻往前凑了凑,饶有兴趣地说道:“这可很有诗意。可以写成新体诗嘛。那是什么地方?”
独仙说:“科尔多瓦呗。这样,当地的青年人对于不允许他们和女人一起游泳,而且也不让他们从远处清楚看到女人的身态感到不满,于是搞了一下恶作剧……”
迷亭听说是恶作剧,大为高兴地说:“嘿!想出了什么主意?”
独仙说:“他们买通了寺院撞钟的人,把太阳山时撞的钟,改为提前一个小时敲响。女人们是见识短浅的,她们一听到钟声响了,便都赶到河边,穿着短内衣或裤衩,扑通扑通都跳进水里,可和往日不同,天怎么也不黑。”
寒月打趣说:“是不是也是秋天的太阳照得火辣辣的?”
独仙说:“往桥上一看,上面站着许多男的在死盯盯地瞧着她们。虽然害臊,但又毫无办法。弄得她们一个个羞红了脸……”
东风问:“那么后来呢?”
独仙说:“后来嘛,后来得出个教训:人只是受眼前习惯的摆布,就会忘掉根本原理,所以必须多加小心呗。”
迷亭说:“不错不错,这个例子的确是个很有益处的说教。我也可以讲个受眼前习惯摆布的故事。前一阵子,我了一本杂志,上边刊有这样一篇描写骗子的小说。假定我在这里开一家画古玩店,在店头摆上几张大画家的画,或过去有名的工匠制作的各种器皿,因为是高级品,价钱当然都很贵,于是来了一位好奇的顾客,问我这幅元信〔18〕画的画要多少钱,我说就算六百元吧。那个顾客说:‘买是想买,不过手头拿不出六百元,所以虽然觉得遗憾,还是算了吧。’”
<em>〔18〕 狩野元信(1476—1559),15世纪末至16世纪初日本“狩野派”集大成之画家,有“古法眼”之称。</em>
“肯定顾客是那样说的吗?”主人总是问这类散文式的话。
迷亭说:“哎呀,这是小说嘛。就姑且算是那位顾客这样说的吧。于是我说:‘这款子嘛没有关系,您喜欢就拿去吧。’那位顾客踟蹰地说:‘那怎么行!’‘那好办,您每月分期付款好了,分期付款,细水长流,我可以结交您这个主顾。不,您一点也不用客气,您每月付十元怎样?要不然,每月付五元?’经我这样爽快地一说,于是我和顾客之间又经过两三次商议,终于将狩野法眼元信的画以六百元的价钱卖给了他,并定好每月付给我十元钱。”
寒月说:“简直活像英国时报发行的百科全中的故事呢。”
迷亭说:“英国时报说的是真有其事,我的可并不是真的啊。注意下边可就讲到了巧妙诈骗啦。你们可要仔细听着。寒月君,你算算看,每月十元,需多久才能把六百元付清?”
寒月说:“当然是五年喽。”
迷亭:“不错,是五年。那么这五年的时间,你认为是长还是短呢?独仙君!”
独仙君回答道:“一念万年,万年一念。说短就短,说不短就不短。”
迷亭说道:“你说的是啥呀,是求道歌吗?这简直是连常识都没有的求道歌,不是吗?就这样,在五年之间,每月都要付十元,也就是说,对方只要付六十回就清账了。但是,习惯的最可怕之处就在于足足六十回每月重复着同样的事,到了第六十一回还是想付的,到了第六十二回,也还想付。第六十二回、第六十三回,这样重复来重复去,每次到日期如果不付这十元钱总觉得短点什么。人好像很聪明,其实也有受习惯所左右的极大弱点。就是钻这个弱点的空子,我可以每月白占十元的便宜。”
寒月君笑着开口说:“哈哈……何至于此?总不至于健忘到如此程度吧?”
主人非常认真地接言道:“不,这种事儿完全是有可能的,我就是在偿还上大学的贷款时,没有一个月一个月地总算,最后学校告诉我不必再还了,我才明白过来。”主人将自己见不得人的事儿当成别人的事儿一般公然讲了出来。
迷亭道:“你们看,眼前不就有一位吗?这确实是真的。所以听了我刚才讲的文化未来记,就嘲笑说这是开玩笑,这种人正是那些只要付六十回就付清了账,却认为应该付一辈子的家伙们。尤其是像寒月君、东风君你们这些缺乏经验的青年人,一定要很好地听我的话,不要上当受骗才好。”
寒月君道:“是,一定谨遵教诲,按月付款,一定付六十回就不再付了。”
独仙君对寒月君说道:“这看起来好像是说笑话,其实是对你非常有益的故事哪。比如说吧,刚才苦沙弥君与迷亭君认为你没告诉人就结婚,不够妥当。假如他们劝你要向金田那个人道歉,你会怎样呢?你打算去道歉吗?”
寒月君答道:“道歉这种事儿还是免了吧。如果对方向我陈谢,那又当别论,我可没有这方面的兴致哩。”
独仙追问道:“假如警察命令你去道歉,你持何种态度呢?”
寒月道:“那我就不去。”
独仙进一步追问道:“假如是大臣或华族来命令你呢?”
寒月道:“那就更加不去啦。”
独仙说道:“你们看,过去和现在,人竟是这样的不同嘛。过去是个只要上边有命令就什么都能办得到的时代,而这以后的时代,则出现即便上边有命令也有做不到的事儿。如今是这样一个社会:不管你是殿下也好阁下也好,想要超过一定限度来压迫别人的人格已经不可能了。说得更严重一些,现在的社会,对方越是有权力,那么受欺压的方面就越发感到不愉快,越要反抗。所以现在与过去不同,是个正因为是上边的命令,所以难于办到的新现象的时代。现在的时代,用过去人的眼光来看,几乎无法想象的许多事物都变得合情合理了。世态人情的变迁,的确是非常奇妙的。迷亭君方才说的未来记,说它是笑谈,固然没什么不可,不过,作为说明今后的趋势来看,难道不是有许多东西值得深刻研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