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 7
3个月前 作者: [日]夏目漱石
寒月说:“那以后,我恢复了清醒的头脑,环顾一下四周,整个庚辛山静悄悄的,连个雨点大的声音也没有。我想:‘怪啊,刚才是什么声音呢?如果是人声,未免太尖锐了;如果是鸟声,又太大了;难道是猿猴的声音?可这一带不会有猴子呀。是什么呢?是什么呢?’这一疑问在头脑中一产生,我就想加以解释,于是方才还一直静悄悄的东西,突然纷然、杂然,恍如欢迎康诺特〔11〕殿下时满都人士陷入狂热态度一般,在我的头脑里乱转起来。很快我全身的毛孔一下子都开了,活像长满毛的小腿上被喷上烧酒一样,所有号称勇气、胆量、理智、沉着的这一切都嗖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心脏在肋骨下面都跳起‘捏鼻子舞〔12〕’来,两条腿也发出像风筝的嗡嗡声,抖动得十分厉害。这可受不了啦,我用毛毯一下子罩住了头,挟起小提琴,晃晃悠悠地从巨岩上跳下来,沿着八百米山路,一直线地跑到山脚下,回到家来钻进被子里就躺下了。就是现在想起来,也从未遇上像那样毛骨悚然的事儿哩,我说东风君!”
<em>〔11〕 康诺特(1850—1942),英国维多利亚女王和艾伯特亲王的第三子,曾担任过多种军职和加拿大总督,1906年到过日本。</em>
<em>〔12〕 明治初期的一种滑稽民间舞蹈,捏着鼻子作摔弃状。</em>
东风问:“以后呢?”
寒月说:“这就是全部经过呗。”
东风又问:“再没有拉小提琴吗?”
寒月说:“我就是想拉琴也拉不成了。那‘嘎’的一声真吓死人啦。就是你,也肯定拉不成的。”
迷亭说:“我总感觉你的故事有些虎头蛇尾。”
“感觉归感觉,事实如此嘛。怎么样?诸位先生!”寒月环视所有在座的人,显出十分得意的样子。
迷亭说:“哈哈……讲得妙极。为了扯得这么长,很经过一番惨淡苦心吧。我一直想可能男子汉桑德拉·威洛尼正出现在东方君子国,所以直到现在我一直在拜听着呢。”他说着,心想总会有人要他解释一下威洛尼的故事吧,结果出乎意料,没有人向他提问,他只好自己解释下去:“桑德拉·威洛尼在月下弹着竖琴,在森林里唱着意大利式的歌,这和你挟着小提琴到庚辛山上去,很有异曲同工之妙哩。可惜的是,他弹琴惊动了月里嫦娥,而你却惊动了一个池中的老狐狸,在极端紧要的关节上,出现了滑稽与崇高的巨大差异,未免太遗憾了吧。”
寒月君满不在乎地说:“我并不怎样遗憾。”
主人则给了他一个评语,说:“跑到山上去拉琴,这是赶时髦,所以才被吓跑回来的。”
独仙君叹息着说:“好汉竟然到鬼窟中讨生活,真可惜!”凡是独仙君所说的话,寒月君从来未听懂过,也不只寒月君,恐怕谁也不会听懂的吧。
过了一会儿,迷亭先生转了话题说:“这些姑且都不管,寒月君!你最近还一直去学校磨你的玻璃球吗?”
寒月说:“不,我最近回了故乡一趟,所以暂时中止了。磨球我已磨厌了,老实说,我想干脆不干就算了呢。”
主人皱起眉头说:“可是,你不磨球,当不了博士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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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月君本人却意外轻松地说:“博士嘛,嘿嘿……不当也罢。”
主人问:“不过,这样结婚就要延期啦,双方都会为难吧。”
寒月问:“结婚?谁结婚?”
主人说:“你呗。”
寒月问:“我和谁结婚?”
主人说:“和金田家的小姐呗。”
寒月说:“哎嘿!”
主人说:“哎嘿什么!你不是已答应结婚了吗?”
寒月说:“我没有答应呀,那是对方到处乱讲的呀。”
主人说:“这可不像话,我说迷亭,你不是也晓得那件事儿吗?”
迷亭说:“你指的是‘鼻子’那件事吧。那件事并不只是你和我晓得,满天下都知道这一公开的秘密啊。不用说别的,《万朝报》就向我打听什么时候他们能获得刊登这两位照片的荣誉呢。他们总是到我这儿打听具体的结婚日期。这位东风君已经写好了一篇《鸳鸯歌》的长诗,从三四个月前就等着呢。只是因为寒月君还没有成为博士,使东风君的这篇精心杰作难见天日,他为此还焦急得不得了呢。东风君,我说的对吧?”
东风君答道:“我倒还没有到焦急的地步,反正我打算把这篇充满同情之作发表出去。”
迷亭说:“你看!你是否能当得上博士,将使各方面都受到很大影响呢。要加油干呀,加紧磨你的球吧!”
寒月说:“嘿嘿……让各位操心,实在对不起,不过,我毋需当博士啦。”
迷亭问:“为什么?”
寒月说:“也不为什么,我已经是明明白白有了个老婆的。”
迷亭说:“嚄,真有你的!你什么时候不声不响就秘密结婚啦?这事可万万粗心大意不得呀。苦沙弥君!现在阁下总听到了吧,寒月君说他已经有妻子了呀。”
寒月说:“妻是有啦,子还没有哪。我这才结婚不到一个月,就生出孩子来,那可是事儿哩。”
主人活像预审法官似的,询问寒月道:“你说说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结婚的?”
“您问什么时候?我这次回老家,家里一切早都准备好了。就等我回去举行婚礼。今天我给您拿来的干松鱼,就是亲戚祝贺我结婚送给我的。”
主人说:“就送三条干松鱼,太小气啦。”
寒月说:“不是,是送了很多的,我从中拿来三条。”
主人问:“那么说,你妻子也是老家那里的人啦。也是长得很黑吗?”
寒月说:“嗯,黑极啦,和我正般配。”
主人说:“那么,金田方面,你准备怎样做呢?”
寒月说:“我什么也不准备做。”
主人说:“那样的话,未免理上说不过去吧!迷亭,你说是不是?”
迷亭说:“没什么说不过去嘛。嫁给别人还不是一样?反正夫妻就像是在黑暗中乱碰一样,双方既然碰不到一起,还硬要他们碰在一起,那是白费力气的。既然是白费力气,谁和谁碰到一起都无所谓。值得同情的倒是《鸳鸯歌》的作者东风君这样的人。”
东风君说:“我可以根据情况把《鸳鸯歌》改为祝贺寒月君的。金田家办婚事的时候,我再另作一首就是了。”
迷亭说:“真不愧是诗人,随时都可以变通自在哩。”
主人还在担心金田方面的事儿,说道:“你向金田那边回绝了吗?”
寒月说:“不,我没有必要去回绝,对我来说,我既未说过请他把女儿嫁给我,也未说过我愿意娶她,更未向对方求过婚,我满可以一声不响。哪里还用得着说什么。就在当前,金田家就已经派了十个二十个密探,把整个事情都探听去了。”
主人一听到“密探”这个字样,立刻脸上现出厌恶的表情,说道:“那么,什么也别讲!”看来,主人还觉得不满意,关于密探的问题,他很把它当成一件大事,便作了如下的论述:
“趁人不小心掏人家的腰包,这是扒手;在无意中摸人家的想法这就是密探;在人家不觉察之中摘掉人家的防雨板进去偷东西,这是窃贼;在不知不觉之中引出人家的话来、揣摩人家的想法,这就是密探;把匕首插在铺席上进行恐吓,硬夺人家的钱,这是强盗;使用一大堆恐吓的语言,强迫人家听从,这是密探。所以说密探是扒手、窃贼、强盗的一伙,是不齿于人类的。听任密探横行,就是助长他们,一定要跟他们干到底。”
寒月说:“没事儿,就是拉出个一千两千密探的队伍来袭击我,我也不怕,我可是个专门磨球的名人、理学士水岛寒月嘛。”
迷亭道:“嚄、嚄,真了不起!真不愧是新婚的理学士,劲头足啊!不过,苦沙弥君!你说扒手、窃贼、强盗都是同类,那么指使这些密探的金田又和什么是同类呢?”
主人说:“大概是熊坂长范一类的家伙吧。”
迷亭说:“是长范吗?这倒说得不错!《谣曲》中不是唱过:‘看似一个长范,却变成两个死去了’吗?不过那个靠放‘乌鸦债’起家的、对面胡同里的长范,却是个黑心肠的、贪得无厌的人,到多咱也死不了哩。如果让那样的家伙注意上了,可要倒霉的呀。一辈子都要受他害的。寒月君,你可得多加小心啊。”
寒月说:“哪里,不要紧的。那不是正像戏文中唱的‘哎哟哟,此等贼横行霸道,俺的本领你早应知晓,仍敢不要命前来’嘛,如果来就狠狠惩治他一下。”寒月泰然自若地引了一段宝生流〔13〕的能乐。
<em>〔13〕 能乐中的一个流派。</em>
“你们提到密探,我想二十世纪的人大多有点密探的倾向,这是为什么呢?”独仙君自有自己的看法,他提出了一个超然于现实情况之上的问题。
寒月君回答道:“大概是物价太高的缘故吧。”
东风君回答道:“是因为不了解艺术趣味的缘故吧。”
迷亭君则回答说:“这是因为人都长出了文明的犄角,像金米糖那样不平的吧。”
下一个轮到主人了,主人用一种神乎其神的语调议论道:
“这个问题我也充分考虑过。根据我的解释,现代人的密探倾向,原因全在于个人的自觉心过分的强烈。我所说的自觉心,不同于独仙君所说的什么见性成佛啦、自己与天地同体啦那种悟道一类的东西。”
迷亭说:“哎呀,你讲起大道理来啦。苦沙弥君,既然你用你的三寸不烂之舌大发议论,那么迷亭我,对不起,一定要跟在你的后边,堂堂正正地讲出我对现代文明的不满哩。”
主人说:“你愿意说就说呗。不过,你根本说不出什么来的嘛。”
迷亭说:“可你没有料到我还真有可说的呢。拿你来说,前些日子你把刑警尊敬得神佛似的,可今天又把密探比做扒手、窃贼,你简直成了个前后矛盾的怪物。而我这个人呢,始终一贯,从父母未生我之前直到今天,从来没有改变过自己的说法。”
主人说:“刑警是刑警,密探是密探,前些日子是前些日子,今天是今天,从不改变自己的说法,是你头脑不发达的证据。所谓‘下愚不移’说的就是你呀。……”
迷亭说:“这说得太过分啦,密探如果也能这样开门见山地说,倒是满可爱的哪。”
主人说:“你说密探是我?”
“我是说你不是密探,你好就好在人很正直呀。不要拌嘴,不要拌嘴。来吧,让我拜听你的伟大议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