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 5
3个月前 作者: [日]夏目漱石
寒月正讲到这里,主人的眼睛离开他那脏乎乎的本转向寒月,问道:“喂,买了提琴啦?”东风君代答道:“这就买哩。”主人好似自言自语地说了声“怎么还没买?讲得真长啊。”说罢,又他的那本去了。独仙君闷声不响,用黑白棋子儿,把棋盘摆满了一大半。
“我一下子进到屋里,头巾也没有摘掉,就说:‘给我拿提琴。’围坐在火炉旁的四五个店伙计和小徒弟正在聊天呢,这时似乎都吓了一跳,一起抬头看我,我抬起右手狠命地把头巾往前扯了扯,又说了声:‘喂,我要买提琴,’坐在最靠近我的一个小徒弟狠狠地盯着我的面孔,有气无力地答应了一声,便站起来将挂在店头的那三四把琴摘了下来。我问:‘多少钱?’他回答说:‘五元二角。’”
迷亭道:“喂,有那么便宜的提琴吗,是不是玩具琴呀?”
寒月又讲下去:“我问:‘这几把都是一个价钱吗?’他回答说:‘嘿,没有一个有毛病的,都极结实,都是极用心造得的,’于是我从钱包里取出五元一张的纸币和一个两毛钱的银角子,我用事先准备好的一块大包袱布把琴包了起来。这期间,店里那几个人不再说什么,一起死盯盯地瞧着我。虽然我用头巾遮住了大半个脸,不用担心他们记住我是谁,不过我还是急得不得了,恨不得早一点回到大街上去。我好不容易把包好的提琴藏在外套下面,从店中走出,店里所有的人,由掌柜带头齐声地喊道:‘谢谢光顾!’我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到了大街上,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幸运的是,街上没有什么人,但是在百米远的前方,有两三个人正向这边走来,他们边走边吟诗,声音在街道上传得老远。我想:‘这可不得了,’便从‘金善’的角上向西拐过去,顺着城濠来到药王街,然后从桦树村来到庚辛山脚下,总算回到了我的住处,回来后,一看表,已经午夜一点五十分啦。”
东风君非常同情地说:“你简直像是整整走了一个晚上哩。”迷亭则长出了一口气说:“总算有了结果,啊呀,简直像下‘旅行双六棋’好长呀。”
寒月说:“下一步你们才是最感兴趣的呢,现在只不过是序幕罢了。”
?? . .
迷亭先生说:“还有吗?这可不得了,一般人一旦遇上了你,肯定在比耐性上要输给你哩。”
寒月说:“耐性不耐性姑且不管,如果只说到这儿,那就等于造了佛像不开光一样,所以我还要讲下去。”
迷亭说:“你要讲就随你的便呗。我们还是会听的呀。”然后招呼主人说:“苦沙弥先生也来听一听,怎么样?提琴可是已经买到手啦,喂,老兄!”
主人说:“这回该是卖提琴了吧?他要是卖琴,我听不听没关系。”
寒月回答道:“还轮不到谈卖琴哩。”
主人说:“那样,我更用不着听啦。”
寒月说道:“这就不好办啦,东风君!认真听的人只剩下你一个人。我讲起来也没有劲头啦。那我只好粗略地讲一讲啰。”
东风说:“用不着粗略,你还是慢慢地讲,有趣极了。”
于是寒月说道:“提琴是费了一番工夫弄到手了,但最难办的是放的地方啊。有很多人常到我这里来玩,所以如果随手挂起来或立在哪里,就会马上被人看见。如果挖个坑埋起来,再挖出来就费事啦。”
“可不是!你把它藏在顶棚里啦?”东风不假思索地说。
寒月说道:“农民家里嘛,哪来的顶棚!”
东风君道:“那可真不好办,你藏到哪儿去了呢。”
寒月说:“你想我会藏在哪儿?”
东风君说:“猜不透,是藏在装防雨板的木橱子里吧?”
寒月说:“不是。”
东风说:“是用被子裹上藏到壁橱里?”
寒月说:“也不是。”
在东风君和寒月君关于藏提琴的地方进行这样一问一答的当儿,主人和迷亭也在谈着什么。
主人指着问迷亭道:“这是什么意思?”
“让我看看。”迷亭说。
“就是这两行。”主人指着中的一个地方说。
“你问是什么意思呀?Quid……喂,老兄,这是拉丁语呀。”迷亭说。
“我也知道是拉丁语,我问的是什么意思?”主人说。
“不过,你平常不是说你懂拉丁语吗?”迷亭君看出这太危险,于是赶快找了一条退路。
“我当然懂,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主人固执地说。
“你说你懂,却又问我是什么意思,这未免太凶啦。”迷亭说。
“别扯别的,你赶快用英语给我译过来。”主人说。
“什么快译过来!你这口气简直拿我当你的勤务兵啦。”迷亭说。
“勤务兵也没关系,译吧。”主人说。
“嘿,先不要管什么拉丁语,还是让咱们先去拜听寒月君的谈话吧。现在正是紧要关头呢。那把琴现在正到了藏得住、藏不住的紧要关头,正是走到了‘安宅关〔7〕’的紧要时刻呢。喂,寒月君,那以后到底怎样啦?”迷亭说着,表现出极热心的样子,加入了提琴这一伙。主人被无情地撂在一边了。寒月君更加得意,继续讲他藏琴的地方。
<em>〔7〕 设在安宅的关卡。传说平安末期源义经化装成山中修行僧去陆奥,通过此关卡时,由于其部下辨庆施行苦肉计,才使其渡过难关。</em>
“我最后把它藏在一个旧的竹编箱子里啦。这个竹编箱子还是我离开家时祖母给我饯行的纪念品呢。据说还是祖母出嫁时的陪嫁之物哩。”
迷亭说:“那可真够得上是旧东西啦,似乎和提琴未免有点不太相称。东风君,你说呢?”
“嗯,是有些不太相称。”
寒月顶了东风先生一句:“你方才说放到顶棚上,不是也不太相称吗?”
迷亭说:“虽然不相称,不过,你尽可放心,这可以作为俳句的题材哩:‘凄清的秋天/藏在竹箱里/梵阿玲。’你们两位说说,这首俳句如何?”
东风君说:“今天迷亭先生俳兴大发哩。”
迷亭自我吹嘘说:“不只是今天,我腹中随时都装着俳句哩,我在俳句上的造诣,就连过世的子规〔8〕都惊叹得张口结舌哪。”
<em>〔8〕 正冈子规(1867—1902),日本诗人、随笔家。正冈常规的笔名。</em>
东风君是个老实人,因此他很率直地问道:“先生和子规先生认识呀?”
“哪里,我们虽然不认识,但我们通过无线电报,却是始终肝胆相照哪。”由于迷亭这个回答过于胡诌八扯了,东风先生连搭言都无法搭言,就只好一声不吭了。寒月嘻嘻地笑着,又接着讲了下去:
“就这样总算有个存放的地方。但是一旦拿出来,可又麻烦了。只是拿出来,在没有人看见的时候欣赏欣赏还好说,但不能只是欣赏啊,还必须拉才行。但是一拉,就要发出声音,一发出声音,立刻就要被人发现。恰好我的南邻只隔着一道木槿篱笆,住着一位‘沉淀帮’的首领,所以就更加危险啦。”
东风君不胜同情地说:“那真不好办啊。”
迷亭又开玩笑地说:“是啊,这真不好办。凡事口说无凭,现在的问题是要发出声来。小督〔9〕入宫也完全是因为这个吃了大亏嘛。如果是偷着吃东西,或者造假钞票,总还可以想出点办法,不过音乐这东西是瞒不过人的啊。”
<em>〔9〕 高仓天皇的爱姬。初与冷泉少将隆房相爱,后由建门院推荐入内,为平清盛妒忌,隐身嵯峨野,但源仲国奉勅令迎其入宫,后被清盛逮捕,令其削发为尼。</em>
东风君说:“只要不发出声音来,还可以对付过去,不过……”
迷亭立刻插口说:“等一等,你说只要不发出声音就好办,不过,也有不是由于声音而照样泄露出来的事儿。过去,我们在小石川的一座庙里过自炊生活的时候,有一位姓铃木的,我们将他称为阿藤的人,这位阿藤老兄,非常喜欢做菜时用的‘甜酒’。他用啤酒瓶买来满满一瓶甜酒,悄悄独自一个人喝,来满足他个人的嗜好嘛。有一天,阿藤外出散步,不想却被苦沙弥君给偷喝了。正在这时……”
主人突然大声嚷道:“我怎么会偷喝铃木的甜酒,偷喝的是你呀。”
“啊呀,我想你正在看,说你一下也不会有什么,谁想你还是在听着呢。真是个要多加提防的人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说的就是你这种人啊。不错,让你这么一说,我也偷喝啦,我喝是喝了,不过,首先被发现的是你呀。你们两位听我说,苦沙弥先生本来是不会喝酒的,不过,他觉得这是别人的甜酒,便拼命地喝,结果可不得了,整个脸都变成大红萝卜啦。不,简直吓死人,使你连看都不敢再看他一眼……”
主人喝道:“闭上你的嘴,连拉丁语都不懂哩。”
“哈哈……这样铃木回来,拿起酒瓶来摇了摇,少了足有大半瓶,他说准是别人偷喝了,转身四处一看,这位老兄坐在角里,活像是个用朱泥捏出来的偶人儿,你们说该死不该死呀。”
迷亭说到这里,三个人都捧腹大笑起来。就连主人也一边看,一边“咯咯”地忍不住笑。只有独仙君,看来是弄得过分了,有些疲劳,不知什么时候趴在棋盘上呼呼地睡着了。
迷亭兴犹未尽,接着又讲了下去:
“还有一件不发出声音照样会败露的事儿。我从前到姥子温泉去,曾经和一个老头儿同住一间房子,据说大概是东京一家绸缎店的老店东,已经在家养老啦。噢,既然住在一起,管他是开绸缎店的还是开布店的,我才不管呢。只是出现了一件糟糕的事儿,事情是这样的:我到了姥子温泉后的第三天,香烟就吸光了,诸位大概也晓得的吧,姥子温泉那个地方,是群山中唯一的一家温泉旅馆,除了洗洗温泉、吃饭之外,是个做什么都不方便的地方。这样我的香烟全吸光了可就难办啦。一旦东西没有了,就愈发想得不得了,一想到烟没有了,平时烟瘾不那么大,这时却会非常想吸,可恨的是,那个老头儿却是事先准备了满满一包袱的香烟进山里来的。他将这些香烟一点儿一点儿取出,在人前盘腿而坐,叭唧叭唧地吸着,仿佛故意对人说:‘怎样?你也想吸吧。’他只是在人前吸还可容忍,后来他又吐烟圈儿,不但竖着吐,还横着吐,甚至又像邯郸梦的枕头那样倒着吐,有时还让烟儿在鼻孔里几进几出。总之,他是故意在‘吸耀’……”
东风问道:“您说什么,什么叫做‘吸耀’呀?”
迷亭说:“如果是衣服、家具就要说成炫耀,他这是吸烟,所以就是吸耀呗。”
东风说:“嘿!您既然看着难受,干脆和他要点不就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