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3个月前 作者: [美]海明威
    当天夜里大风大雨,我被暴雨抽打玻璃窗的声响吵醒。雨从敞开的窗口打进来。有人在敲门。我悄悄地走到门边,不敢惊动凯瑟琳,把门打开。酒保站在外边。他披着大衣,手里拿着湿帽子。


    “我可以跟你讲句话吗,中尉?”


    “什么事?”


    “很严重的事。”


    我向四下张望了一下。房间里很暗。我看得见窗口地板上的积水。“进来,”我说。我搀住他的胳膊走进浴间,锁上了门,把灯开了。我坐在浴缸的边沿上。


    “什么事,埃米利奥?你出了事吗?”


    “不。是你出事了,中尉。”


    “真的?”


    “他们明儿早上要来逮捕你。”


    “真的?”


    “我来通知你。我进了城,在一家咖啡店里听见他们在讲。”


    “原来是这样。”


    他站在那儿,大衣湿淋淋的,手里拿着他那顶湿帽子,一声不响。


    “他们为什么要来逮捕我?”


    “关于战争中的什么事。”


    “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知道你从前到这儿来是个军官,现在到这儿来没穿军服。这次撤退以后,他们什么人都逮捕。”


    我考虑了一会儿。


    “他们什么时候来逮捕我?”


    “早上。几点钟我不知道。”


    * ?? =-  .  -=


    “你说我怎么办呢?”


    他把帽子放在洗脸盆里。因为帽子很湿,一直在朝地板上滴水。


    “要是你当真没事,当然也不怕逮捕啦。但是被捕总是一件坏事——特别是现在。”


    “我不愿意被逮捕。”


    “那么到瑞士去。”


    “怎么去法呢?”


    “乘我的船。”


    “外边有暴风雨,”我说。


    “暴风雨过去了。风浪是有的,不过你们不会有问题的。”


    “我们什么时候走呢?”


    “就走。他们也许一大清早就来抓人。”


    “我们的行李呢?”


    “那就收拾吧。你叫尊夫人穿好衣服。行李由我负责。”


    “你在哪儿等呢?”


    “就在这里等。外边走廊上我怕人家看见。”


    我开了门,关好,走进卧房去。凯瑟琳已经醒了。


    “什么事,亲爱的?”


    “没事,凯特,”我说。“你喜欢不喜欢立即穿好衣服,坐船到瑞士去?”


    “你喜欢吗?”


    “不喜欢,”我说。“我喜欢回到床上去。”


    “出了什么事?”


    “酒保说他们明天早晨要来抓我。”


    “他发疯了吗?”


    “没有发疯。”


    “那么请快穿好衣服,亲爱的,我们就走。”她在床边坐了起来。她还是睡意蒙眬的。“酒保在浴间里吧?”


    “是的。”


    “那我就不梳洗了。请你看另外一边,亲爱的,我一会儿就穿好衣服。”


    她脱下睡衣时,我看见她那白皙的背部,我把头扭开去,因为她不要我看。她怀了孩子,肚子有点大,所以不要我看见。我边穿衣服,边听见窗户上的雨声。我并没有多少东西要装进我那小提包。


    “我箱子里有好多空地方,凯特,如果你需要的话。”


    “我差不多收拾好了,”她说。“亲爱的,我很笨,可就是不懂酒保为什么要呆在浴间里?”


    “嘘——他在等着把我们的行李提下去。”


    “他这人真好。”


    “他是个老朋友,”我说。“我有一次差一点寄点板烟丝给他。”


    我从敞开的窗子望望外边的黑夜。我看不见湖,只有黑暗和雨,风倒比较安静下来了。


    “我准备好了,亲爱的,”凯瑟琳说。


    “好。”我走到浴间的门边。“行李在这儿,埃米利奥,”我说。酒保接过两只小提包。


    “谢谢你帮我们忙,”凯瑟琳说。


    “这不算什么,夫人,”酒保说。“我很愿意帮忙,只要我自己不惹出事来。喂,”他转对我说。“我提着这些东西走用人的楼梯,送到船上去。你们从前边出去,装做出去散步的模样。”


    “要散步这倒是个可爱的夜晚,”凯瑟琳说。


    “的确是个糟透的夜晚。”


    “幸亏我还有一把伞,”凯瑟琳说。


    我们走到门廊另一端,从铺着厚地毯的宽楼梯上走下去。楼梯底大门边,有个门房正坐在他的桌子后面。


    他见到我们,露出惊奇的模样。


    “你们不是想出去吧,先生?”他说。


    “出去溜溜,”我说。“我们到湖边去欣赏暴风雨。”


    “你没有伞吗,先生?”


    “没有,”我说。“这大衣可以挡雨。”


    他怀疑地打量我的大衣。“我给你拿把伞来吧,先生,”他说。他去了回来,带来一把大伞。“稍为大一点,先生,”他说。我给他一张十里拉的钞票。“哦,你太好了,先生。多谢多谢,”他说。他拉开大门,我们走到雨里去。他对凯瑟琳笑笑,她也对他笑笑。“别在暴风雨中多耽搁,”他说。“你们会给淋湿的,先生和太太。”他只是门房的副手,他讲的英语是从意大利语逐字翻译出来的。


    “我们就回来,”我说。我们撑着那把大伞走下小径,穿过又暗又湿的花园,跨过一条路,走进湖边搭有棚架的小径。风现在由岸上朝湖面刮。这是十一月中的又冷又湿的风,我知道高山上一定在下雪。我们沿着码头走,经过一些用铁链系住的小船,到了酒保的船该在的地方。石码头下边,湖水显得一片漆黑。酒保从一排树边闪了出来。


    “行李在船里,”他说。


    “我把船的钱给你吧,”我说。


    “你身边有多少钱?”


    “不太多。”


    “那么你以后寄来好啦。没关系。”


    “多少钱?”


    “随你便。”


    “告诉我多少钱。”


    “你平安到达那边的话,寄五百法郎给我吧。你平安到了那边,就不会觉得太贵了。”


    “好吧。”


    “这是三明治。”他递一个小包给我。“酒吧间里所有的我都拿来了。都在这儿。这是一瓶白兰地和一瓶葡萄酒。”我把这些东西放在我的小提包里。“这些东西我现在付账吧。”


    “好,给我五十里拉吧。”


    我给了他。“白兰地是好的,”他说。“尽管可以放心给尊夫人喝。她还是上船去吧。”船一高一低地撞着石壁,他用手拉住船,我扶凯瑟琳上了船。她坐在船尾,把身上的披肩裹紧。


    “去的地方你知道吗?”


    “到湖的北边去。”


    “你知道多远吗?”


    “要过卢易诺〔1〕。”


    <em>〔1〕 卢易诺是马焦莱湖畔的工业城镇。</em>


    “要过卢易诺、坎纳罗、坎诺比奥、特兰萨诺。你得到了勃里萨哥才算进入瑞士国境。你得穿过塔玛拉山。”


    “现在什么时候?”凯瑟琳问。


    “还只十一点,”我说。


    “倘若你不停地划,早上七点钟应当可以到达那边了。”


    “有这么远吗?”


    “三十五公里。”


    “我们怎么走呢?下这样的雨,我们非有罗盘针不可。”


    “用不着。你先把船划到美人岛。随后到圣母岛的另一边,就可以顺着风走了。风会带你到巴兰萨〔2〕。你会看见岸上的灯光。然后挨着岸朝北走。”


    <em>〔2〕 巴兰萨在马焦莱湖上,对着巴罗米岛,是春秋二季游客游玩的地方。</em>


    “也许风会转向的。”


    “不会,”他说。“这风将这样连刮〔3〕直接刮下来的。船上有只罐子可以舀水。”


    <em>〔3〕 马特龙峰是施特雷沙附近的高峰,有缆车直达山巅,俯瞰七个湖和米兰附近城镇。</em>


    “我现在付一点船钱给你吧。”


    “不,我还是冒个险吧。倘若你平安到了那边,你就照你的能力付给我好了。”


    “好的。”


    “依我看,你们不至于淹死的。”


    “这倒是个安慰。”


    “顺着风从湖上朝北走。”


    “好的。”我跨进船去。


    “旅馆的房钱你留下没有?”


    “留下了。放在房中的一只信封里。”


    “好吧。祝你运气好,中尉。”


    “祝你运气好。我们俩多多感谢你。”


    “如果淹死就不会谢我了。”


    “他说什么?”凯瑟琳问。


    “他说运气好。”


    “好运气,”凯瑟琳说。“非常感谢你。”


    “你们准备好了没有?”


    “好了。”


    他弯下身把船推离岸边。我把双桨往水里一划,随即抬起一只手来招招。酒保摇摇手表示不赞许。我看见旅馆的灯光,赶快把船直划出去,直到灯光看不见了。湖上波涛汹涌,不过我们正是顺风。
关闭
最近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