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赠妾酬友 · 2

3个月前 作者: 高阳
    “乌先生,我家里的事,你晓不晓得?”


    “啥事情?我一点都不晓得。”乌先生的神情显得有些紧张不安。


    “我把她们都打发走了。”


    “呃,”乌先生想了一下问,“几位?”


    “一共十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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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雪岩的花园中,有名的“十二楼”,遣走十个,剩下两个,当然有螺蛳太太,此外还有一个是谁呢?


    他这样思索着尚未开口,胡雪岩却换了个话题,谈到周少棠了。


    “少棠的独养儿子死掉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有没有另外纳妾的意思?”


    何以问到这话?乌先生有些奇怪,照实答道:“我问过他,他说一时没有适当的人。”


    “他这两个丫头,不都大了吗?”


    “他都不喜欢。”乌先生说,“他太太倒有意拿阿春收房,劝过他两回,他不要。”


    “他要怎么样的人呢?”


    “这很难说。不过,看样子,他倒像袁子才。”


    “袁子才?”胡雪岩不解,“袁子才怎么样?”


    “袁子才喜欢年纪大一点的,不喜欢黄毛丫头。”乌先生又念了一句诗:“徐娘风味胜雏年。”


    乌先生与周少棠相知甚深,据他说,在周少棠未有丧子之痛以前,贤惠得近乎滥好人的周太太,因为自己身驱臃肿不便,劝周少棠纳妾来照应起居,打算在阿春、阿秋二人中,由他挑一个来收房,周少棠便一口拒绝,原因很多。


    “他的话,亦不能说没有道理。”乌先生说,“老周这个人,做事不光是讲实际,而且表里兼顾,他说,他平时嘴上不大饶人,所以他要讨小纳妾,人前背后一定会有人糗他,说他得意忘形,如果讨了个不三不四,拿不出去的人,那就更加会笑他了。既然担了这样一个名声,总要真的享享艳福,才划算得来。只要人品真的好,辰光一长,笑他骂他的人,倒过来羡慕他、佩服他,那才有点意思。”


    “那么,他要怎么样的人呢?”


    “第一,当然是相貌,娇妻美妾,说都说死了,不美娶什么妾;第二,脾气要好,不会欺侮周太太。”


    胡雪岩点点头赞一声:“好!少棠总算是有良心的。”


    “现在情形又不同了。”乌先生接着又说,“讨小纳妾是为了传宗接代,那就再要加个第三:要宜男之相。”


    “那么,我现在说个人,你看怎么样?我那个第七,姓朱的。”


    乌先生愣住了,好一会才说:“大先生,你想把七姨太送给老周?”


    “是啊!”胡雪岩说,“年大将军不是做过这样的事?”


    “也不光是年大将军,赠妾,原是古人常有。不过,从你们府上出来的,眼界都高了,大先生,这件事,你还要斟酌。”


    “你认为哪里不妥当?”


    “第一,她会不会觉得委屈?第二,吃惯用惯,眼界高了,跟老周的日子过得来过不来?”


    “不会过不来。”胡雪岩答说,“我老实跟你说吧,我不但叫罗四姐问问她,今天早上我同她当面都提过,不会觉得委屈。再说,她到底是郎中的女儿,也知书识字,见识跟别人到底不同,跟了少棠,亦就像罗四姐跟了我一样,她也知道,我们都是为她打算。”


    “那好。不过老周呢?你同他谈过没有?”


    “当然谈过。”


    “他怎么说?”


    胡雪岩笑一笑说:“再好的朋友,遇到这种事,嘴上推辞,总是免不了的。”


    “这话我又不大敢苟同。”乌先生说,“老周这个人外圆内方,他觉得做不得的事,决不会做。”


    “他为啥不会做,你所说的三项条件,她都有的。”胡雪岩又说,“至于说朋友的姨太太,他不好意思要,这就要看旁人了,你们劝他,他会要,你们不以为然,他就答应不下。今天你同郑俊生都好好敲一敲边鼓。还有件事,我要托你,也只有你能办。”


    “好!大先生你说。”


    “要同周太太先说好。”


    “这!”乌先生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君子成人之美,我马上就去。”


    “好的!不过请你私下同周太太谈,而且最好不要先告诉少棠,也不要让第三个人晓得,千万千万。”


    “是了!”乌先生答说,“回头我会打暗号给你。”


    于是一个往前、一个往后。往前的胡雪岩走到厅上,恰好遇见郑俊生进门,他从亮处望暗处,看不真切,一直上了台阶,听见胡雪岩开口招呼,方始发觉。


    “原来胡大先生在这里!”他在“安康”中是唱丑的,练就了插科打诨、随机应变的本事,所以稍为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怪不得今天一早起来喜雀对我叫,遇见财神,我的运气要来了。”


    胡雪岩本来想说,财神倒运了。转念一想,这不等于说郑俊生运气不好,偏偏遇见正在倒霉的人?因而笑一笑改口说道:“不过财神赤脚了。”


    “赤脚归赤脚,财神终归是财神。”


    “到底是老朋友,还在捧我。”胡雪岩心中一动,他这声“财神”不应该白叫,看看有什么可以略表心意之处?


    正这样转着念头,只听做主人的在说:“都请坐!难得胡大先生不忘记老朋友,坐下来慢慢儿谈。”


    “我们先谈一谈。”郑俊生问道,“你有啥事情要关照我?”


    “没有别的,专诚请你来陪胡大先生。”


    “喔,你挑陪客挑到我,有没有啥说法?”


    “是胡大先生念旧,想会会当年天天在一起的朋友。”


    “还有啥人?”


    “今天来不及了,就邀了你,还有老乌。”周少棠突然想起,“咦!老乌到哪里去了。”


    “来了,来了。”乌先生应声从屏风后面闪了出来,“我在后面同阿嫂谈点事。”


    “谈好了没有?”胡雪岩问。


    “谈好了。”就在这一句话的交换之间,传递了信息,周少棠懵然不觉,郑俊生更不会想到他们的话中暗藏着玄机。胡雪岩当然亦是不动声色,只在心里盘算。


    “老爷!”阿春来请示,“菜都好了,是不是现在就开饭?”


    “客都齐了。开吧!”


    于是拉开桌子,摆设餐具。菜很多,有“宝饭儿”叫来的,也有自己做的,主菜是鱼头豆腐,杭州人称之为“木榔豆腐”,木榔是头的歇后语,此外有两样极粗的菜,一样是肉片、豆腐衣、青菜杂烩,名为“荤素菜”;再一样,是虾油、虾子、加几粒虾仁白烧的“三虾豆腐”。这是周少棠与胡雪岩寒微之时,与朋友们凑份子吃夜饭常点的菜,由于胡雪岩念切怀旧,所以周少棠特为点了这两样菜来重温旧梦。


    家厨中出来的菜,讲究得多,一个硕大无朋的一品锅,是火腿煮肥鸡,另外加上二十个鸽蛋,再是一条糟蒸白鱼,光是这两样菜,加上鱼头豆腐,就将一张方桌摆满了。


    “请坐,胡大先生请上座。”


    “不!不!今天应该请乌先生首座,俊生其次,第三才是我。”


    “没有这个道理。”乌先生说,“我同俊生是老周这里的常客,你难得来,应该上坐。”


    “不!乌先生,你们先坐了,我有一番道理,等下再说,说得不对,你们罚我酒,好不好?”


    乌先生听出一点因头来了,点点头说:“恭敬不如从命。俊生,我们两个人先坐。”


    坐定了斟酒,烫热了的花雕,糟香扑鼻,郑俊生贪杯,道声:“好酒!”先干了一杯,笑笑说道,“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待得秋天冬已到,一杯老酒活神仙。”


    大家都笑了,胡雪岩便说:“俊生,你今天要好好儿唱一段给我听听。”


    “一句话。你喜欢听啥?可惜没有带把三弦来,只有干唱了。”


    “你的拿手活儿是‘马浪荡’,说多于唱,没有三弦也不要紧。”


    “三弦家伙我有地方借,不要紧!”周少棠高高举杯,“来、来,酒菜都要趁热。”


    有的浅尝一口,有的一吸而尽,郑俊生干了杯还照一照,口中说道:“说实话,我实在没有想到,今天会在这里同胡大先生一淘吃酒。”


    这句话听起来有笑胡雪岩“落魄”的意味,做主人的周少棠,为了冲淡可能会发生的误会,接口说道:“我也没有想到胡大先生今天会光降,难得的机会,不醉无归。”


    “难得老朋友聚会,我有一句心里的话要说。”胡雪岩停了下来,视线扫了一周,最后落在郑俊生身上,“俊生,你这一向怎么样?”


    郑俊生不知他问这句话的用意,想一想答说:“还不是老样子,吃不饱、饿不杀。”


    “你要怎样才吃得饱?”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话,他自己也没有想过这一点,愣了一下,忽然想到曾一度想过,而自以为是胡思乱想,旋即丢开的念头,随即说出口来:“我自己能弄它一个班子就好了。”


    “喔,”胡雪岩紧接着问,“怎么个弄法?”


    “有钱马上就弄起来了。”


    “你说!”


    这一来,周少棠与乌先生都知道胡雪岩的用意了,一起用眼色怂恿郑俊生快说。


    郑俊生当然也明白了,胡雪岩有资助他的意思,心里不免踌躇,因为一直不愿向胡雪岩求助,而当他事业失败之时,反而出此一举,自觉是件不合情理之事。


    “你说啊!”周少棠催他,“你自己说的,胡大先生虽然赤脚,到底是财神,帮你千把银子弄个班子起来的忙,还是不费吹灰之力。”


    “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而且自己觉得有点于心不甘。此话怎讲?”郑俊生自问自答地说,“想想应该老早跟胡大先生开口的,那就不止一千两银子了。不过,”他特别提高了声音,下个转语,“我要早开口,胡大先生作兴上万银子帮我,那是锦上添花,不如现在雪中送炭的一千两银子,情意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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