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 2
3个月前 作者: [英]玛丽·雪莱
太阳已经偏西很远,我仍在海岸边坐着,用一块燕麦饼填塞辘辘的饥肠。这时我看见一艘渔船在我身边靠了岸,有人给我送来了一个包裹,里面是从日内瓦来的信,还有一封是克莱瓦尔写来的,他要我回去和他在一起,说他在徒然浪费时间。他在伦敦结交的朋友来信建议他回去,继续磋商印度之行的有关事宜,出发日期已无法再延后了。由于他回到伦敦之后,马上就要开始印度之行,动身日期比他预计的还要早,他求我和他在一起尽量多过几天。因此,他要我离开我那孤独的海岛,到珀斯和他见面,然后一起南行。这信在一定程度上把我唤回了生活,我决定两天后就离开这个海岛。
但是,在我离开之前,却有一项任务要完成,一想到这个我就心惊胆战:把我的化学器械打包。为此,我还得进入我从事那恐怖任务的房间,去收拾那些我一见就恶心的器械。第二天破晓我鼓起勇气,打开了实验室的门。那个制造了一半就被我掰成几块的人,凌乱地躺在地上。我几乎觉得自己曾经把一个活人掰开过。我站定后镇静了一会儿,之后才进入房间。我用颤抖的手把器械搬出来。可我又想起,不能把那些残骸扔在那里,引起农民们的恐惧和疑虑。于是我就把那些东西也装进一个篮子,压上许多石头放好。我决心当晚把它沉到海里去。随后,我坐在海滩上收拾和清洗我的化学器械。
从魔鬼出现的那个晚上开始,我的心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过去想起我的诺言,我总怀着阴沉的绝望,只把它看作无论后果如何也必须完成的任务。可现在,我觉得就像从眼睛上撕去了一层膜,第一次能看清楚它了。重新开始那工作的想法再也没有出现过。虽然那魔鬼的威胁一直压在我心头,但我从没想过主动避免这种威胁。我已坚决认定:再制造一个和我已经造出来的魔鬼同样的东西是一种最卑劣、最恐怖的自私行为。我从心底清除了一切能得出其他结论的想法。
半夜两三点,月亮已经升起,我把篮子放上一只小船,开到了海外大约四英里的地方。那地方空荡荡的,几只小船正在往陆地行驶,我把船划开,避开它们。我觉得自己仿佛在从事严重的犯罪勾当,心惊胆战,怕叫人碰见。有一段时间,一直皎洁的月光突然被乌云遮住了,我就利用这阴暗的时刻把篮子扔进了海里。我听到篮子下沉的咕嘟声结束,就把船驶离了那里。天空又阴暗了,空气却清新,虽有刚吹起的西北风送来寒意,却让我觉得清凉又放心。我决定延长在海上逗留的时间,就把船舵固定在一个方向,自己在船底躺下来。云雾遮住了月光,一切都模糊了。我只听见小船的龙骨冲刺水波的吧嗒声,那声音让我安神,我沉沉地睡去了。
我不知道像那样睡了多久,但醒来时发现太阳已升得老高。风大浪急,海浪不断威胁着小船的安全。我发现刮的是西北风,我一定已被吹离上船时的海岸很远。我努力改变航向,却很快就发现,如果我继续这样行驶,小船上马上就会淹满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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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的处境下,我唯一的办法就是顺风行驶。我承认我有些提心吊胆。我没有罗盘,对这地区的地理情况又知道得很少,太阳对我也没有帮助。我有可能被吹进茫茫的大西洋,遭到种种折磨,或者饿死,或被身边澎湃的浪涛吞噬。我出海的时间已经很长,口渴得异常难受,那是其他苦难的前奏。我望望天空,天上满是大风驱赶着的一拨拨流云;我望望大海,大海即将成为我的坟墓。“魔鬼,”我叫道,“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想到了伊丽莎白,想到了我的父亲,想到了克莱瓦尔——我把他们全都抛下了。那魔鬼还有可能拿他们撒气,来满足他那血腥残忍的欲望。这想法引起了一连串非常恐怖绝望的念头。即使到了此刻,那场景即将在我眼前永远结束时,想起来我也还是不寒而栗。
几个小时就像这样过去了。随着太阳逐渐靠近地平线,海风弱成了微风,海浪也平静了下来。可海潮又随之掀起,我感到恶心,把不稳船舵了。这时,我突然见到了一线高起的陆地。
由于长期的疲劳和焦虑,我几乎已是筋疲力尽。可这突然的生机却像暖流一样融进了我的心窝,让我泪流满面。
人的感情是多么反复无常啊!即使痛苦到了极点,我们对生命仍然非常离奇地依恋!我用衣服做了张帆,急急忙忙向陆地驶去。那里看上去很荒凉,满是岩石。在我更靠近时,却一眼就发现了开垦的迹象。我又在岸边发现了船只,突然意识到我已被送回到文明人身边。我沿着曲折的陆地小心地行驶,远远地看到一座小山顶后面露出一座尖塔。由于我已筋疲力尽,便决定直接向那小镇驶去——在那里容易找到吃的,幸好我身边还有钱。转过小山我看见了一个规整的小镇和海港。我开进了海港,我的心不禁为这次意外脱险快活得狂跳。
我正忙着固定小船和收拾船帆,几个人向我走来。我的出现似乎让他们非常吃惊。但是他们没有向我提供帮助,反倒是低声议论着什么。若是在别的时候,他们这样指手画脚肯定会叫我吃惊,可那时我只注意到他们说的是英语,便也用英语对他们喊话。“好朋友,”我说,“能麻烦你们告诉我这镇子的名字吗?我现在是在什么地方?”
“你马上就会知道的,”一个人回答,声音嘶哑,“说不定你到达的地方并不很对你的胃口呢。你要去什么地方也不会有人给你建议的,我保证。”
我感到非常惊讶,那陌生人对我的问题怎么能给出如此粗暴的回答呢?我又看见他的伙伴们也都怒气冲冲地皱着眉头,不禁有点犯怵。“你的回答为什么这么粗暴?”我问他,“英国人肯定没有这种不礼貌地回答陌生人的习惯。”
“英国人的习惯我不知道,”那人说,“但爱尔兰人倒有个习惯:嫉恶如仇。”
对话进行时,我看到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脸上都露出好奇和愤怒的表情。我很烦恼,也在一定程度上警觉起来。我打听去客栈的路,没有人回答。我向前走,他们却跟上来围住了我,而且议论纷纷。这时,一个不怎么善良的人走上前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先生,你必须跟我到柯温先生那儿去一趟,交代一下自己。”
“柯温先生是谁呀?我干吗要交代自己?这不是个自由国 家吗?”
“不错,先生,对于诚实人倒是够自由的。柯温先生是地方法官,你得去解释一下一位先生的死。昨天晚上那人被杀死了。”
这回答让我大吃一惊,可我立即镇定下来。我清白无辜,这是很容易证明的。于是我就跟随带路的人走,没有出声。我们来到镇上最好的一幢房屋。我又累又饿,快要趴下了。但周围全是人,我知道必须注意策略,竭尽全力坚持下去,别让他们把我的体力不支当作畏惧或心虚的表现。我丝毫没有想到随后出现的那场灾难——它转瞬间就压倒了我,其恐怖和绝望彻底征服了我对耻辱和死亡的畏惧。
我必须在这里停顿一下。为了恰当地叙述我就要回顾的恐怖事件的细节,我必须鼓起浑身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