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服街 · 三
3个月前 作者: [日]川端康成
阿繁突然接到太吉郎从嵯峨打来的电话,让她带女儿一起去御室赏樱花。她有些不安,和丈夫一起去赏花,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千重子,千重子!”阿繁求救似的唤着女儿,“爸爸的电话,出来一下……”
千重子走过来,手搭在母亲肩上听电话。
“好的,我带妈妈一起来。您在仁和寺门前的茶馆等我们。好的,会尽快……”
千重子放下听筒,看着母亲笑道:“不就是叫我们去赏花嘛,您那么大惊小怪的。”
“为什么叫我也去啊?”
“说是御室的樱花开得正好……”
千重子催着犹犹豫豫的母亲出了店门,看来母亲心中还是觉得有些怪异。
御室的八重樱和有明樱,在市区的樱花中属于花期较晚的,算得上是京都樱花的余韵。
仁和寺山门内左侧的樱花林中,满树繁花压弯了枝头。
太吉郎却说:“真让人受不了!”
林荫路上满目狼藉,人们摆上一张张长椅,坐在那里吵吵嚷嚷地吃喝弹唱。乡下来的老奶奶兴致勃勃地跳舞,也有男人喝得大醉,打着呼噜从长椅上滚。
“这叫什么事儿啊。”太吉郎兴致全无,转身就走。三人都没有走进樱花林。反正御室的樱花多年来他们也看熟了。
樱花林深处烟雾弥漫,那是赏花客在焚烧垃圾。
?? . .
“阿繁,咱们赶紧躲到清静的地方去吧。”
三人正要往回走,就看到樱花林对面高大的松树下有六七个朝鲜女子。她们穿着民族服装,正在长椅边敲着朝鲜大鼓跳传统舞蹈,舞姿优雅而富有情趣。松树的翠色中依稀掩映着山樱花。
千重子停下脚步,欣赏朝鲜舞蹈。
“爸爸,还是找个清静的地方。去植物园怎么样?”
“对,这个主意好。御室的樱花好歹也看了一眼,就算不辜负春色了。”太吉郎一行走出山门,上了车。
自今年四月份植物园重新开放后,从京都站开往植物园的电车似乎也增加了许多。
“要是植物园人也多,咱们就去贺茂河边走走。”太吉郎对阿繁说。
车在满眼新绿的街市中穿行。古色苍然的老屋,比新建的房子更能衬托出嫩叶的勃勃生机。
植物园从门前的林荫路起,就宽敞明亮。左手边便是贺茂河堤。
阿繁把门票掖在和服腰带里。植物园开阔的风景,让她心中豁然开朗。从店前的街只能望见山的一角,何况她连店门都很少出。
一进植物园就是喷泉,四周开满了郁金香。
“看着不像京都的景色呀。到底是美国人住过的地方。”阿繁说。
“樱花在里面呢。”太吉郎回道。
春风若有似无,走近喷泉,却有细碎的水花被吹溅过来。喷泉左前方,建了一个钢筋骨架、玻璃圆顶的大温室。三人没有进去,只隔窗看了看里面一丛丛的热带植物。散步的时间有限。道路右侧,高大的雪杉也已抽芽,下层的树枝都铺到了地面。虽然是针叶树,但新芽柔嫩的绿色,让人无法把它与“针”字联系在一起。雪杉和叶松不同,不是叶树种,如果它凋零,不知是否还会长出这些梦一般的新芽呢?
“输给大友的儿子了啊。”太吉郎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活儿比他爸爸干得漂亮,还很有眼力,能看到深处。”
太吉郎自言自语着,阿繁和千重子当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您见到秀男了?”千重子问。
“听说他织布是一把好手呢。”阿繁也只搭了一句。太吉郎向来不喜欢别人刨根问底。
从喷泉右侧一直向前走到尽头,左边是儿童游乐场,十分热闹,草坪上还放着一大堆孩子们的物品。
太吉郎一家三口从树荫下右拐,没想到闯进了郁金香园。只见成片的花圃里繁花似锦,红的、黄的、白的,还有黑茶花般的深紫色,大朵大朵地绽放着,美得千重子不觉惊呼出声。
太吉郎也叹了口气,说道:“嗯,美到这个地步,新和服是该用郁金香啊。我之前还觉得俗气来着……”
如果把雪杉缀满嫩叶的下层枝条比作孔雀开屏,那又该拿什么来比喻这五彩缤纷、怒放着的郁金香呢?太吉郎久久地凝望着前方。
阿繁和丈夫保持着距离,一直待在女儿身边。千重子心里觉着好笑,脸上倒是没有显露出来。
“妈妈,白色花圃前的那群人好像是在相亲呢。”千重子对母亲耳语道。
“嗯?可能吧。”
“您快看呀。”女儿扯了扯母亲的衣袖。
郁金香园前有座喷泉,池中有鲤鱼游动。
太吉郎离开座椅,凑近郁金香,细细端详。他弯着腰,一直看到花芯深处,随后又回到母女二人身边,说道:“西洋花虽然艳丽,看久了却容易腻。我还是更喜欢竹林。”
阿繁和千重子也站起身来。
郁金香园地处洼地,周围树木环绕。
“千重子,植物园是西洋式的庭园吗?”父亲问道。
“我也不太清楚。大概是吧。”女儿答道,接着又说,“好不容易带妈妈来一次,再多待一会儿吧。”
太吉郎只好又回到花丛中漫步,看上去很是无奈。
突然有人喊他:“佐田?哎呀,果然是你。”
“哦,是大友啊。秀男也来了。”太吉郎说,“真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
“真是啊,我也没想到,太意外了。”宗助深鞠了一躬。
“我喜欢这里的樟树道,一直就盼着植物园重开。都是些树龄五六十年的大树,刚才就从那路上慢慢散步过来的。”宗助又行了个礼,“上回在我家,犬子实在是口无遮拦,冒犯了。”
“年轻人嘛,没关系的。”
“你这是从嵯峨过来的吗?”
“对,从嵯峨,不过阿繁和千重子是从家里来的。”
宗助走过去和母女二人寒暄。
“秀男,这儿的郁金香,你怎么看?”太吉郎的声音中略带着严厉。
“花是鲜活的。”秀男的态度还是那么生硬。
“鲜活?确实,它们是有生命的。不过,我已经有点儿看腻了,开得太多了。”太吉郎说完,把脸转向了一旁。
花是鲜活的。生命虽短,却充满生机。来年还会含苞、绽放——与大自然一样……
秀男的话又让太吉郎受了刺激,令他如鲠在喉。
“还是我眼力不够吧。郁金香的衣料和腰带什么的,我不喜欢。当然,要是伟大的画家,即使是画郁金香,也能画出一幅有永恒生命的画吧。”说这话时,太吉郎一直别着脸不看秀男,“古董布料就是这样,有的比这古都还古老。那么美丽的花样,却再也没人能画出来了,今人只是一味模仿罢了。”
“……”
“这些生机勃勃的树,有的比这京都还要古老,不是吗?”
“我说的不是那么深奥的道理。我这样一个成天只知道织布的人,没想过那么高深的问题。”秀男低头施礼,又说,“不过,打个比方,如果令爱千重子小姐和中宫寺或广隆寺的弥勒佛像站在一起,不知会比他们美上多少倍。”
“你这是说给千重子听,哄她开心的吗?这比喻可是过奖了。不过,秀男,年轻姑娘转眼就会变成老太婆的。快得很啊。”太吉郎说。
“正因为如此,我才说郁金香是鲜活的。”秀男加重了语气,“正因为花期短暂,所以才要拼命去绽放,不是吗?现在正值花期。”
“那倒是。”太吉郎转过身来看向秀男。
“我现在已不再奢望织出一条可以传世的腰带,哪怕只有一年,能让系它的人心情愉悦就行了。”
“这种心态不错。”太吉郎点头道。
“没办法。我们和龙村家不一样。”
“……”
“我说郁金香是鲜活的,就是这个意思。虽然现在正值花期,可也已经有两三瓣英了,是吧?”
“的确。”
“说到英,散的樱花如飞雪一般,别有一番情趣。不知郁金香凋零会是怎样一种景象。”
“郁金香的花瓣散后的样子……”太吉郎说,“这我倒没想过。我就是觉得花多得有些乏味,颜色太鲜艳了,没了韵致。看来我是老了。”
“走吧。”秀男催促道,“我们家接的郁金香腰带图样,全都没有生命。今天开了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