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九云番外 乱生春色谁为主 · 2

3个月前 作者: 十四郎
    帝姬等了一天都没等到人,气呼呼地回去了。傅九云觉得她气成包子的模样怪可爱的,情不自禁驾马车悄悄跟在后面,快到皇宫的时候,却被人拦下了——是眉山的大师兄,那位半仙老先生。


    “公子齐先生,行到这里便够了。帝姬如今还小,吃不得你的手段。”老先生以为他要把魔爪伸向天真可爱的小帝姬,赶紧出来护犊。


    傅九云最不喜被人误会,更不喜解释,当下笑得风轻云淡:“倘若我一定要她吃下呢?”


    老先生为难地看着他:“老牛吃嫩草可不是这样吃的。你这牛未免太老,她这草也未免太嫩了些。”


    傅九云倒被他风趣的模样逗乐了,跳下马车诚心实意地解释:“我只想看她如今过得如何,并无他想,老先生不必多虑。”


    老先生释然:“我曾听眉山提起过,公子齐先生看了她十世苦命。这一世她的命应当是极好的,只要先生你不插手。”


    傅九云不解,老先生便若有所思地说道:“先生是超脱凡人之外的存在,与他们没有交集。你看她十世,无形中已生孽缘,再要接触,这一世她的命如何,便不好说了。”


    只是看着也能生孽缘?这是什么道理?傅九云在马车里想了很久,决定以后再也不去看她。本来也是这样,他并没有欠她什么,为何一世又一世窥视她?


    可下定决心不去看,又觉空虚得很,做什么都没滋味,像是舍下一件极重要的东西,十分不甘心、不情愿。


    他趁夜偷偷破了大燕皇宫的结界,溜到公主的景炎宫一探芳踪。偷偷看她一眼,也没什么大不了吧?他们还有个赌约呢!这孩子气的借口令他心安理得,在黑暗中静静窥视她沉睡的容颜。


    帝姬如今年纪还不大,脸颊上有着稚气的丰盈,安安静静地用手压着被子。那十根白玉般的指头十分玲珑可爱,傅九云轻轻拿起她一只手,翻过来放在眼前,仔细替她看手相。


    这一世她的命果然不错,父慈母爱,顺顺利利到老,姻缘亦是美满幸福。


    傅九云心里有一种满足,正要放开,忽觉她一动,竟是醒了。他没来得及躲藏,抑或者是从心底里不愿藏,想叫她看见自己,知道有这么个古怪的人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窥视她十世。


    帝姬反应显然没这么缠绵,她吓僵了,连喊也喊不出来。


    傅九云施法瞬离,留了张小笺给她:卿本佳人,却扮男装,难看难看!歌舞之约,勿忘勿忘。


    小小挫一下她的锐气,大约会把她吓哭吧?这种恶作剧令他想笑,冷不丁帝姬却大叫:“公子齐!我赢定啦!你等着!”


    他差点儿从房梁上摔下去。


    这次窥视令老先生很无奈,去环带河等了他好几天,他却始终避而不见。说到底,傅九云是有些心虚的,可心里又有种孩子般的快乐和期待。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和眉山君喝酒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说:“也许……这次《东风桃花曲》真能找到主人。”


    。。??-  .  -


    眉山君很奇怪:“找到主人又如何?你娶她做老婆?”


    傅九云似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一时竟被问住了,默然喝下美酒,良久无言。


    眉山君哈哈大笑,摇头晃脑得意扬扬:“你娶她又有什么困难了?飞到皇宫,直接抢走!我来给你们做媒人……”


    “辛湄的小像……”傅九云只说了五个字,眉山君又一次捂着脸跑了,又气又恨:“你等着你等着!”


    眉山君的报复他没等到,却等来了朝阳台那一曲“东风桃花”。


    台上有那么多人,其实他心里明白,她打赌是为了好玩,跳舞也不光是为了他,只怕有更多的缘故是为了叫龙椅上那男人笑上一笑。


    可那又怎么样呢?他问自己,那又怎么样?


    如今她火红的裙角拂过朝阳台的白石栏杆,台下万千繁花都不及她浅浅一笑。他出了一道世人答不出的难题,她给了一个最好的答案。是他心底最渴求的答案。在世间轮回徘徊三千年,三千年,仿佛都只为了这一刻。


    遇见她,看着她。


    迷雾瞬间散去,原来真的是她。


    他告诉眉山君上次没能回答的问题的答案:“我要她,我会带她走。”


    眉山君一直以为他是在开玩笑,这次实打实被吓呆了,喃喃:“喂……你当真的?她这一世的命是极好,但和你无关……”


    “我会让她更好,我替她改命,什么后果我来担。”傅九云毫不犹豫,“她是我的。”


    眉山君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他走了。


    傅九云觉着自己从未这么稚嫩过,以往那应付女子的九转玲珑肠子此刻被拧成了一根直的。


    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夜闯皇宫,对她来说是一种不尊重吧?


    斟酌半日,最终只是留给她两幅画并一张字条儿,出来的时候已是一脑门子的汗。她是放在心海的一条小鱼儿,游来游去,一派自在,用这只饵去诱她,不知能不能上钩?


    傅九云在环带河边等了很久很久,渐渐地便下起雨来。他撑了一把油纸伞,蒙蒙细雨里撑伞站在河边的年轻男人是很扎眼的,大燕民风又开放,时不时有大胆的女孩子过来询问,被他心不在焉打发了。


    河水潺潺,密密麻麻的小雨点在水面上下坑坑洼洼的痕迹,像他现在七上八下的心。


    雨就这么一直断断续续下着,晶莹剔透的水珠从柳树的叶子上滚下来,每滚一颗他便在心底数一个数。盼着小鱼儿上钩,不知何时咬住那只饵?又有些怕她来,她年纪还小,一派天真,要怎样说才会懂?


    倘若她来,我会带她走,改了她的命。她要是不愿意……呃,不愿意的话就敲晕了扛走吧?不好不好,这样不好,须得温柔些……


    他在环带河边等了大半个月,帝姬再也没有来过,他便去了一趟朝阳台,见到帝姬和左紫辰相依的身影。


    眉山说:“幸好你今次没有鲁莽。姑娘是有仙缘的,这个左紫辰与她有天定姻缘,两人结为夫妻,日后修行成仙,补她十世受苦受难。你能帮她改个什么更好的命?傅九云,你最好不要执迷不悟,今儿起我绝不会再让小乌鸦帮你看她踪迹,就此放手吧!”


    傅九云只觉遇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难题。


    她会成仙?


    成仙。


    成仙了会有很长的寿命,身边又有爱人相伴,果然是极好的命,果然是贵不可言。


    那……他呢?他怎么办?


    眉山君叹了一口气:“不就是跳了个舞吗?我还真不信天下没女人能跳出来了。回头我给你找个跳得更好的,你也别念着她了。都看了十辈子,还看不够?”


    他是有些看不够。原来左紫辰是她的美满姻缘,他的小帝姬很天真,是个人都能看出她心里装不下的那种一心一意的恋慕。此刻再有人问她公子齐是谁,大约她也是忘了的。


    她现在很幸福,很美好,是他一直期盼的。


    傅九云怆然一笑,摇摇头转身走了。


    没有救,他们有救了,他已经没救。那和谁跳得好是无关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们的,叫作缘分;他与她,只能叫作孽缘。他也觉得自己很疯狂,莫名其妙窥视一个女人十辈子,莫名其妙又爱上了,最后再莫名其妙离开。


    在他冗长而没有尽头的轮回里,这一切大约只会成为小小的涟漪,再过几千年,可能连她长什么样都记不得。


    只是,真的不甘心。


    他数着水滴,数了几千几万次,最终还是没有等到她,再也等不到。


    傅九云回了一趟香取山,他原想过要把魂灯带走,和帝姬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逍遥一世。不过现在他又觉得天下那么大,在哪里过好像也没区别了。


    女弟子青青见他近来郁郁寡欢的模样,忍不住就要打趣:“出去了那么久,竟是转性了?前几日槐珊她们一帮小丫头请你喝酒你都没去,在想什么心事呢?”


    傅九云想了想:“我在想要不要做那根打散鸳鸯的大棒。”


    青青忍俊不禁:“你往那边一站,不用棒打那鸳鸯自己就散了。不过,这种缺德事还是少做吧,世间毕竟难得有情人。”


    傅九云又认真想了想,点头微微一笑:“不错,你说得很好。”


    那女孩子的幸福未必要他来给。倘若她没有爱上别人,他可以给她任何想要的,把她宠到九霄天上去。如今她爱上了别人,那么除左紫辰以外的人,于她都是地狱。留着她,是想见她笑,与其叫自己畅快了,却害她以泪洗面,不如他难受些,看她笑好了。


    他是鬼,他的心比凡人坚固,不惧怕那些难以磨灭的伤痛。


    闲闲在香取山过了一阵子,山主不知听谁说西方琼国皇陵中有宝物,名为同心镜。据说相爱的男女去镜前照上一照,倘若是天定姻缘的,镜中便会映出两人的模样来。若是无缘,镜子便一片空白。


    山主老头素来对这些稀奇古怪的宝贝有浓厚的兴趣,动了想要搜刮的念头。刚巧傅九云近来颓废又无聊,索性自动请命去帮他抢宝贝,权当找个事情来做做散心。


    去皇陵等了一年多,那只战鬼和辛湄却始终未归。傅九云每日看皇陵中的青山绿水,渐渐地也厌了,只留张字条给他们,一路且玩且行,打算从海底一路去到西北天原国玩赏一番。


    岂知海港周边不知何时布下了重重铁骑,镇上的人都给赶跑了,每日光巡山守港便有几千人,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傅九云心中好奇,偷偷掳个小兵问究竟:“这是在做什么?要打仗了?”


    小兵被使了仙法,眼前一片漆黑,慌得一个劲哆嗦,连声道:“是天原国!那天命太子领了妖魔大军横扫他国……琼国周边几个小国都被吞了,听说不久前还灭了东方大燕国!圣上怕有天原的奸细混入琼国,所以派军马守着边境……”


    傅九云只听见“大燕国被灭”几个字,惊得心跳差点儿停了。


    大燕被灭起码也是十年后的事情,天原那个天命太子又从哪里来的本事驱使散沙般的妖魔为之卖命?


    他不及多问,唤来灵禽一路横冲直撞飞去大燕。


    可世上已经没有大燕国了。


    左相叛国,天原太子领了妖魔大军势如破竹,放火焚烧大燕皇宫,烈焰足足燃了一个月,把那些曾经华美绝伦的殿宇烧成了灰,只余些许断壁残垣。


    那东方的帝姬,也随着一场浩劫,就此香消玉殒。


    傅九云只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是说这一世她的命数极好吗?不是说有仙缘吗?可是……国破家亡,烈焰焚身,那是怎样的痛楚?她竟死得比前几世还要惨!


    他在废墟里徘徊寻找了很久很久。被烧焦的尸体有许多,每一具他看着都会心惊肉跳,觉得像她,心里又盼着不是她。


    气急败坏的眉山君寻来的时候,他仍不停地在废墟里翻找着,像是想翻出个什么奇迹来。


    “我也有看错的时候!”眉山君气得脸都绿了,“天原那个国师真不简单!命格无双的天命之人也能被他压下去,强行逆天改命,找个妖来顶替!多少人的命数都被扰乱,这次真要天下大乱了!”


    傅九云双眼血红,抓着他不放,声音嘶哑:“帝姬呢?是死是活?”


    眉山君摊开手:“我找不到她,一定是大师兄在她身上了咒,防着你再去窥视……”


    傅九云推开他,跌跌撞撞地攀上灵禽,漫无目的地四处搜索。


    他不知要去哪里找,曾经他是那么高高在上窥视她的命运,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找不到她。


    原来天下那么大,想要在茫茫大海中找到一粒砂,需要多少年?


    连她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带着最后一丝希望,他回到香取山找左紫辰,岂知他竟被人封了记忆,将大燕国发生的事情尽数忘却,连双眼也瞎了,成了个半废人。


    他身边站着的少女不再是帝姬,而是另一个陌生的美貌女子,神情高傲冷漠。


    “你是问帝姬?”


    少女名叫玄珠,是大燕诸侯国的公主,听见“帝姬”两个字就变色。


    “我不知道,大约早已死了吧。”


    她对帝姬依稀有着刻骨的仇恨。


    傅九云去见山主,想问清楚左紫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山主正在宝库里赏玩自己的新进收藏品,其中有两幅仙画,他记得,那是自己送给帝姬的。


    因见傅九云双眼发直盯着那两幅画,山主难免得意扬扬:“这是公子齐的仙画,万两黄金也买不到的珍品。也难怪你看直了眼。”


    傅九云遽然转身,冷冷盯着他,低声道:“画是怎么来的?”


    山主有些尴尬,还有些恼怒:“自然是别人送的……你问来做甚?”


    傅九云笑了笑:“别人送画给你,是求你封了左紫辰的记忆?”


    能将这种封印咒语加持得如此完美高超,除了山主再无第二人。他素来擅长的就是些古怪的诅咒和封印。


    山主冷下脸:“九云!你太过无礼!”


    “让我猜猜。”傅九云丝毫不惧他的怒火,“左紫辰知道父亲要叛国,左相怕他将事情泄露出去,所以送了两幅仙画给你,让你将他困在香取山。我说的对不对?”


    山主勃然大怒,转身走进幕帘后,再也不发一言。


    傅九云也没什么想要再问的,一切缘由,他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天原国师逆天改命,将自己精血养育出的凶煞之妖借皇后的肚皮生下,顶替传说中的天命之人。所以天原国有那么多的妖魔大军,横扫中原而无敌,将大燕灭国时间足足提早了十年。


    此乃帝姬命数的第一件变动,亡国之劫。


    而他自己当日与帝姬打赌,输了两幅画,画成为左相收买山主的宝贝。若没有公子齐的画,左相能不能打动山主的铁石心肠还很难说,毕竟天底下能让山主动心,甚至动心到对自家弟子下手的宝贝实在不多,左相未必求得了他。


    此乃帝姬命数的第二件变动,爱人遭劫。


    傅九云终于明白老先生说的孽缘是指什么。


    一切潜移默化,在他以为已经收手的时候,才发觉什么都太迟。孽缘早在他和帝姬打赌的时候,便已经开始。


    什么都挽回不了了。


    傅九云了无生趣,终日逗留眉山居,有生以来从未醉得那么狼狈,醉了之后只是吐,吐得一塌糊涂,像是要死过去那样。


    眉山安慰他:“这事与你无关,那天原国师逆天作为,迟早要遭报应。你也不用后悔没避开她,该来的总会来。不是那两幅仙画,也还有别的宝贝,何苦自责?”


    他还是为了傅九云庆幸的,改命的人不是他,天罚自然也不到他身上,这位老友还可以继续逍遥。


    傅九云醉死在池边,挣扎着一个翻身,滚进了池底,只留一串泡泡在水面翻滚。他的长发在水底荡漾,像一朵铺开的黑色莲花。


    自责?不……


    他湿淋淋地浮上水面,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睫毛往下滴。


    “……我只自责,没有能下定决心带她走。”


    动心了,就不该反悔,不该临阵退缩,最后只有眼睁睁看她到这个地步。


    “我会等着她的下辈子,这次我再也不会将她让给任何人。”


    他笑了一下,缓缓闭上眼睛。


    眉山君很无语:“傅九云,你不能这个样子。一来,她的事你根本不该插手,我再不会帮你看她踪迹;二来,就算我想帮你,只怕也帮不了。大师兄已经给她了咒,轮回转世也好,生生死死我都再也看不到。世上那么多人,你到哪里找?”


    傅九云想了想:“一个一个找,反正我命长,总能把她找出来。”


    眉山君鼻头渐渐红了,咳两声别过脑袋一个劲叹气:“你看看你,你让我说什么好……”


    傅九云哗啦啦从水里伸出手递了个空酒杯,示意他倒满酒。


    眉山君叹息:“依我看,那姑娘未必就死了。大师兄在那边,不会那么容易死的。如今虽找不到她的踪迹,但放在心底也是个希望。倘若她还活着,你又打算如何?还这么醉醺醺的像个死人?”


    傅九云将喝干的酒杯轻轻放在岸边,想了很久,最后却浅浅一笑:


    “找到她,陪着她,逆天就逆天吧。”


    他又沉入了水底。


    他已经什么都不怕了,他不是圣人,让了一次便永远不会有第二次。


    如果她还活着,如果还能找到她,他一定会紧紧抓着,再也不放开。让她的眼睛可以真正看到他,看着他。


    倘若她能够重新笑起来,那么就算做一切他不愿做的事,给一切他不能给的东西,似乎也完全不是问题。


    孽缘?那又如何呢?是他要去打扰她,要她过得好起来。那是他一个人的孽缘,与她无关,他自己来担。


    鬼的心很坚固,不惧怕重压和等待。


    他真的什么也不怕了,有生之年,誓死娇宠。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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