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没有你的黎明 · 2

3个月前 作者: 十四郎
    这是她活到如今的唯一目的,再也想不出第二条路可以走。


    那苍蓝的火焰仿佛在引诱她藏在深处的魂魄,仿佛有无数双小手温柔地抚摸上来,呼唤她:你来,你来吧!


    她的身体不禁为之战栗,禁不住诱惑,高高举起魂灯,对准心口便要用力戳下。


    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覃川茫然抬头,对上傅九云略显苍白的脸。他的笑容里带着说不出的疲惫,没有问她方才想要做什么,只是低声道:“身上都湿了,回屋再说。”


    覃川茫然看着他,喃喃:“九云……”


    傅九云缓缓闭上眼,他从未如此苍白疲惫,皮肤下的青色血管都清晰可见,整个人像是要变成透明的。


    他说:“乖,我们回家。”


    覃川蒙蒙眬眬地翘了翘嘴角,仿佛想为自己的最终胜利欣喜一番。可她的眼泪却先掉下来了,猛然捂住脸,蹲下去,将冰冷的魂灯紧紧抱在怀里。


    “我赢了……我赢了……”只有不断重复这句话。


    在天有灵的血亲、饱受蹂躏的大燕子民,她终于可以将胸膛挺起,没有愧色,没有苦楚,微笑着去见他们。


    一只手放在她肩膀上。


    “你赢了,你很勇敢,是最出色的公主。”


    覃川抬起泪眼,朝他微笑:“我没力气了,九云抱我回家好不好?”


    “好。”一个温柔的微笑。


    他抱起她,双手仿佛在剧烈地颤抖,走得很慢很慢,很是吃力。


    她没有发觉,她以为发抖的人是自己。和以前一样,她紧紧抱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潮湿的胸前。这里是她的家,怎样任性都没关系,怎样撒娇都有人宠爱,她的家。


    多年积累的心事一朝了结,覃川忽然累得再也不想睁开眼。迷迷糊糊中觉得有人把她轻轻放在床上,拆了湿漉漉的头发用干布搓揉。


    有人在激烈地说些什么,有人在急切地询问,有人在低声解释。


    可她什么都听不清了,用小指钩住傅九云的手指,依恋地咕哝:“九云,你别走……”


    所有的声音都停下,她沉沉坠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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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不曾入梦的家人们来看她了,冲在最前面的是二哥,他叽叽咕咕说了许多话,乱糟糟叫人听不清,脸上笑嘻嘻的,最后给她一个熊抱。


    阿满还和以前一样,含泪带笑给她行礼。


    父皇、母后围着她,掌心轻柔地抚摸她的头发,其他皇兄们抱着胳膊站两旁,笑得亲切温和。


    那些笑容真是久违了。


    “黄泉……冷不冷?”她低声问。


    二哥摇头。


    “死了以后,是什么感觉?”


    “和活着一样,闭上眼又活过来了。”


    覃川觉着自己从未这么幸福过,低声道:“那就好……我……我可能会很迟很迟才能与你们团聚……不等我也没关系。”


    “燕燕……”二哥抱住她,“这样就够了。别再继续,不要叫自己后悔……”


    他的声音忽然再也听不见,覃川猛然一惊,睁开眼才发觉天快要暗下去,丝丝缕缕的夕阳余晖透过帐子在被褥上漏下一道金边。


    傅九云和衣睡在她身边,一根手指还被她的小指钩住。他的面色苍白得好似透明,嘴唇一点儿血色也没有,呼吸平缓细微。


    覃川抚上他的脸颊,触手不再温热,反倒带着些许凉意。


    她突然感到心惊,急忙唤他:“九云?你睡着了吗?”


    他浓密的长睫毛颤一下,那双美丽的眼睛睁开了,眸光流转,最后定在她脸上。他笑了笑,翻身凑过来环住她肩膀。


    “醒了?饿不饿?”


    “你病了?”覃川拨开他面颊上的长发,想用掌心的热度温暖他微凉的肌肤。


    傅九云点点头:“好像受了些风寒,呵呵,我已经很多年没生病,这下真有些丢人。”


    她拉高被子,将他盖得结结实实。他这样静静看着她,也不说话,她于是也不想再说什么,一遍一遍替他把下的长发拨到耳后。她掌心的热度怎样也暖不了他的手,他的手好冷,这样握在手里,仿佛握着一块冰凉的玉石。


    “还是去叫个大夫吧?”


    覃川翻身要下床,却被他无力地按住肩膀:“别走,我只想看着你。”


    她睡回去,将他的上半身抱在怀里。他悠长的吐息喷在锁骨上,激起暖丝丝的痒意,然后他的唇轻轻贴在那块肌肤上,声音很低:“川儿,有机会……再跳一次‘东风桃花’吧?只给我一个人看。”


    覃川笑了:“没有乐伶们奏乐,怎么跳?何况这么多年过去,我早忘啦。”


    他沉沉笑了两声:“是吗?那也罢了……”


    她抱着他,看着夕阳渐渐沉下去了,银盘般的月攀上枝头。魂灯被收进乾坤袋,天气的异象顷刻间便消失。一切都那么安静祥和,这样美的夜色,她从小到大看了无数回,却从没哪次像现在这样觉得移不开目光,甚至依依不舍。


    “九云,魂灯的三根灯芯都被点燃了。最后那根要在十二个时辰内点燃,不然……前功尽弃。天亮之前,我要走了。”


    他抬头看着她,面上浮出一丝笑,柔声道:“那好,今晚我做一顿烤全羊吧。别饿着肚子去。”


    她的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颤抖,牵扯得整个身体都在疼痛。


    先生活着的时候,曾给覃川说过一个故事。有个人生来最怕鬼,整日躲在家中足不出户,请了武功好手替自己看门,以为这样就可以高枕无忧。岂知被鬼听说了这个弱点,便伺机前来吓唬他,这人做了那么多准备,小心翼翼,最终却还是被鬼吓死。


    先生说,你心中越怕什么,就越不要回避,孽债皆由心生,一切顺其自然方是正道。


    只是那个时候她没能搞懂先生的意思,现在一切尘埃定,结局渐渐明朗,她才知道自己心底最怕的东西是什么。


    是离别。


    她一直刻意回避,逼着自己冷了心肠面对所有人,愈刻意,结果愈是背道而驰。有意的冷无情只能说明心灵上的软弱,最终放下一切爱上了,转眼又要离别,真心笑着的日子那么少。


    这是咎由自取。


    眉山君已经回去了,兴许是被傅九云赶回去的,覃川记得自己快睡着的时候听见他在嚷嚷。不知左紫辰和玄珠听到了什么,吃烤全羊的时候,谁也不说话,气氛沉闷之极,连玄珠也少见地没有往左紫辰那里不停张望。


    大家一起闷头吃羊肉,就着庄子里时不时飘来的“哪个混账偷了我家的羊”这样的叫嚷声,一顿吃了半头羊。


    傅九云在生病,吃完饭便进屋休息了。


    覃川蹲在水缸旁刷碗,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她随口笑道:“没想到你真的偷了一只羊,庄子里骂了好久。”


    那人停在她身后,隔了半天,才低声道:“其实你不需要这样逼自己。”


    覃川手里的碗差点儿砸在地上,跳着起身,愕然张大嘴瞪着面前的人,结结巴巴:“呃……你……你是和我说话?”


    玄珠会主动来找她说话,不亚于天下红雨。从记事开始,印象里玄珠对她永远只有两个表情:仇恨和冷笑。和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神色里甚至带了一丝悲戚的姑娘简直判若两人。


    玄珠皱了皱眉头,淡道:“那个窝囊仙人……都告诉我们了。你已经为大燕做了那么多事,不用再继续下去。你要知道,没人会领你的情,世人大都自私冷酷,只想着自己的好处。”


    她会突然与自己讲这些话,说不震惊是不可能的,覃川老半天才合上嘴:“你确定是在和我说话?”


    玄珠冷笑起来——果然还是冷笑适合她——她眼神有些复杂,曾经的鄙夷厌恶一点儿不少,可如今又多了一丝怜悯和温柔,低声道:“我果然还是很讨厌你,以前我成日盼着你死,现在你真的要死了,我又想你还是活下去的好。不是已经另有喜欢的人了吗?和他一起过下去吧!你救过我两次,这个人情,我必然还你。”


    覃川默然半晌,突然苦笑:“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意思。我救你也不是为了让你还人情,你肯安安分分就很好了。”


    玄珠转身便走,徒留一丝残音:“要说的就是这些,你保重。我会每天和老天爷祈祷,下辈子再也不要和你遇上。”


    覃川愕然望着她的背影,忽然一阵冲动:“玄珠!”


    她没有回头,只停了一下,隐隐约约似是在叹息:“那天你和我说的……人要长大一些……我一直被困着,想不到从茧子里出去,第一次长出翅膀,又要被剪断……”


    “玄珠,你在说什么?”


    她回头,居然是笑着的,再没有刻骨的嫉恨,亦没有难看的嘲讽。


    “我还是很讨厌大燕国,从上到下,从头到尾。帝姬,我不是什么伟大的人,没有你那种抱负。像我这样的人,能做什么呢?”


    她走了,不管覃川在后面奇怪地叫了多少声,也没有再回头。


    覃川回到屋里,傅九云已经睡下了,大约还未睡熟,听见脚步声便慢慢睁开眼。案上烛火跳跃,他眼里仿佛藏了两颗星子,亮得可喜。


    她拢了拢被角,朝他微微一笑:“怎么还不睡?我陪着呢。”


    傅九云环住她的腰身,脑袋枕在她腿上,难得带了一丝撒娇的意味:“再等等……等等再睡。我看着你。”


    覃川握住他的手,紧紧贴着他的身体,心里期盼他可以像从前那样用力抱住她,全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那样的拥抱。可是他虚弱得手指都没力气了。


    这场病来势汹汹,真想不到这样一个人也会被风寒打倒。


    “我很少和你说先生的事吧?”她低低说着,“魂灯的事是先生告诉我的。不过他到死都在后悔,不该和我说这些。”


    傅九云垂下长睫,只嗯了一声。


    “他那时候怕我轻生,所以寻了魂灯的事给我个活下去的想头。”覃川顿了一下,“点魂灯需要无比强大的勇气与意志力,他觉得我必然不成。”


    “可你的胆子比他想象的还要大?”


    她的目光与他胶着,过了很久,才轻声说:“不,我的胆子也很小。至少,点魂灯的时候,有些人我不敢见。九云,就陪我到这里吧,后面让我自己来,你好好过下去。”


    傅九云笑得有些迷离:“找些美貌姑娘厮混,风流倜傥地过下去?也成。”


    “呃……”覃川一时无语。


    “当然是开玩笑。”傅九云对她眨眨眼,拍拍她的手,像安抚一只小动物,“要怎样,都依你。”


    覃川将那些无用的眼泪用力压回去,她已经错过很多次离别,有意或者无意地回避。这一次,最后的那个人也要与她告别,再没有人陪着。她只有鼓足勇气去面对。


    “哎,过来一些。九云,我想看着你。”


    他凑过去,给了她一个轻柔若清风的吻,唇是微凉的。


    她又觉着自己实在看不够他,这双眉,这双眼,笑起来的时候有一种独特的天真,不笑的时候因为眼底的泪痣,令他显得那么忧郁。


    “你睡吧,我就在这里看着你。天亮前我不走。”


    他一定是病得不轻,几乎立即便陷入深深的沉睡,苍白的唇里呢喃地吐出几个模糊的字:“魂灯……等我……”


    覃川弯腰亲吻他的脸颊,心底那些喧嚣奔腾的声音忽然停了。


    他的人已经在她怀里沉睡,虽然明早的阳光再也与她无关,可现在何尝不幸福?


    心爱的人,你会做个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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