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恨 · 三

3个月前 作者: 张爱玲
    姚妈得空便掩了出去,有几句话要盘问车夫。车夫搁起了脚在汽车里打瞌睡,姚妈倚在车窗上,一双手抄在衣襟底下,缩着脖子轻声笑道:“嗳,喂!这新老师原来是我们老爷的女朋友啊?”车夫醒来道:“唔?不知道。从前倒没看见过。”姚妈道:“今儿那些东西还不都是老爷自个儿买的——给她做人情,说是‘老师给买的礼物,’”车夫把呢帽罩到脸上来,睡沉沉的道:“我们不知道别瞎说!”姚妈道:“要你这么护着她!”她把眼睛一斜,自言自语着:“一直还当我们老爷是个正经人呢!原来……”车夫嫌烦起来,道:“就算他们是本来认识的,也不能就瞎造人家的谣言!”姚妈拍手拍脚的笑道:“瞧你这巴结劲儿!要不是老爷的女朋友,你干吗这样巴结呀?”


    吃点心的时候姚妈帮着小蛮围饭单,便望着家茵眉花眼笑的道:“这孩子也可怜哪,没人疼!现在好了,有老师疼了,也真是缘分!”宗豫便打断她道:“姚妈,去拿盒洋火来。”姚妈拿了洋火来,又向小蛮道:“真的,小姐,赶明儿好好的念,也跟老师似的有那么一肚子学问,爸爸瞧着多高兴啊!”宗豫皱着眉点蛋糕上的蜡烛,道:“好了好了,你去罢,有什么事情再叫你。”他把蛋糕推到小蛮面前道:“小蛮,得你自己吹。”家茵笑道:“得一口气把它吹灭了,让爸爸帮着点。”


    菊叶青的方楞茶杯。吃着茶,宗豫与家茵说的一些话都是孩子的话。两人其实什么话都不想说,心里静静的。讲的那些话如同摺给孩子玩的纸船,浮在清而深的沉默的水上。宗豫看着她,她坐的那地方照点太阳。她穿着件呢的袍子,想必是旧的,因为还是前两年流行的大袖口。苍翠的呢,上面卷着点银毛,太阳照在上面也蓝阴阴的成了月光,仿佛“日色冷清松”。


    姚妈进来说:“虞小姐电话。”家茵诧异道:“咦?谁打电话给我?”她一出去,姚妈便搭讪着立在一旁向宗豫笑道:“不怪我们小姐一会儿都不离开老师。连我们底下人都在那儿说:真难得的,这位虞小姐,又和气,又大方,真是得人心——”宗豫沉下脸来道:“你怎么尽着啰唣?”正说着,家茵已经进来了,说:“对不起,我现在有点儿事情,就要走了。”宗豫见她面色不太好,站起来扶着椅子,说了声“噢!”——家茵苦笑着又解释了一句:“没什么。我们家乡有人到上海来了。我们那儿房东太太打电话来告诉我。”


    是她父亲来了。家茵最后一次见到她父亲的时候,他还是个风致翩翩的浪子,现在变成一个邋遢老头子了,鼻子也钩了,眼睛也黄了,抖抖呵呵的,袍子上罩着件旧马裤呢大衣。外貌有这样的改变,而她一点都不诧异——她从前太恨他,太“认识”他了。真正的了解一定是从爱而来的,但是恨也有它的一种奇异的彻底的了解。


    她极力镇定着,问道:“爸爸你怎么会来了?”她父亲迎上来笑道:“嗳呀我的孩子,现在长得真是俊!喝!我要是在外边见了真不认识你了!”家茵单刀直入便道:“爸爸你到上海来有什么事吗?”虞老先生收起了笑容,恳切地叫了她一声道:“家茵!我就只有你一个女儿,我跟你娘虽然离了,你总是我的女儿,我怎么不想来看看你呢?”家茵皱着眉毛别过脸去道:“那些话还说它干什么呢?”虞老先生道:“家茵!我知道你一定恨我的,为着你娘。也难怪你!嗐!你娘真是冤枉受了许多苦啊!”他一眼瞥见桌上一个照相架子,便走近前去,笼着手,把身子一挫,和照片脸对脸相了一相,叫道:“嗳呀!这就是她吧?呀,头发都白了,可不是忧能伤人吗?我真是负心——”他脱下瓜皮帽摸摸自己的头,叹道:“自己倒还年轻,把你害苦了!现在悔之已晚了!”家茵不愿意他对着照片指手划脚,仿佛亵渎了照片,她径自把那镜架拿起来收到抽屉里。她父亲面不改色的,继续向她表白下去道:“你瞧,我这次就是一个人来的。你那个娘——我现在娶的那个——她也想跟着来,我就没带她来。可见我是回心转意了!”


    家茵焦虑地问道:“爸爸,我这儿问你呢!你这次到底到上海来干什么的?”虞老先生道:“家茵!我现在一心归正了,倒想找个事做做,所以来看看,有什么发展的机会。”家茵道:“嗳哟,爸爸!你做事恐怕也不惯,我劝你还是回去吧!”两人站着说了半天话,虞老先生到此方才端着架子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徐徐的捞着下巴,笑道:“上海这么大地方,凭我这点儿本事,我要是诚心做,还怕——”家茵皱紧了眉毛道:“爸爸你真不知道现在找事的苦处!”虞老先生道:“连你都找得到事,我到底是个男子汉哪——嗳,真的,你现在在哪儿做事呀?”家茵道:“我这也是个同学介绍的,在一家人家教。这一次我真为了找不到事急够了!所以我劝你回去。”虞老先生略楞了一楞,立起来背着手转来转去道:“我就是听你的话回去,连盘缠钱都没有呢。白跑一趟,算什么呢?”家茵道:“不过你在这儿住下来,也费钱哪!”虞老先生自卫地又有点惭恧地咕哝了一句:“我就住在你那个娘的一个妹夫那儿。”


    家茵也不去理会那些,自道:“爸爸,我这儿省下来的有五万块钱,你要是回去我就给你拿这个买张船票。”虞老先生听到这数目,心里动了一动,因道:“嗳,家茵你不知道,一言难尽!我来的盘缠钱还是东凑西挪,借来的,你这样叫我回去拿什么脸见人呢?”家茵道:“我就只有这几个钱了。我也是新近才找到事。”虞老先生狐疑地看看她这一身穿着,又把她那简陋的房间观察了一番,不禁摇头长叹道:“嗐!看你这样子我真是看不出,原来你也是这么苦啊!嗐!其实论理呀,你今年也——二十五了吧?其实应该是我做爸爸的责任,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儿,那么也就用不着自个儿这么苦了!”家茵蹙额背转身去道:“爸爸你这些废话还说它干吗呢?”虞老先生自管自慨叹道:“嗳,算了吧,我不能反而再来带累你了!你刚才说的有多少钱?”他陡地掉转话锋,变得非常的爽快俐:“那么你就给我。我明天一早就走。”家茵取钥匙开抽屉拿钱,道:“你可认识那船公司?”虞老先生接过钱去,笑道:“嗐!你别看不起你爸爸!——那我怎么自个儿一个人跑到上海来的呢?”说着,已是潇潇洒洒的踱了出去。


    他第二次出现,是在夏家的大门口,宗豫赶回来吃了顿午饭刚上了车子要走——他这一向总是常常回来吃饭的时候多——虞老先生注意到那部汽车,把车中人的身分年纪都也看在眼里。他上门揿铃,问道:“这儿有个虞小姐在这儿是吧?”他嗓门子很大,姚妈诧异非凡,虎起了一张脸道:“是的。干吗?”虞老先生道:“劳你驾,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是她的老太爷来看她了。”姚妈将头一抬,又一低,把他上上下下看了道:“老太爷?”


    里面客室的门恰巧没关上,让家茵听见了,她疑疑惑惑走出来问:“找我啊?”一看见她父亲,不由得冲口而出道:“咦?你怎么没走?”虞老先生笑了起来道:“傻孩子,我干吗走?我走我倒不来了!”家茵发急道:“爸爸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虞老先生大摇大摆的便往里走,道:“我上你那儿,你不在家嚜!”家茵几乎要顿足,跟在他后面道:“我怎么能在这儿见你,我这儿还要教呢!”虞老先生只管东张西望,啧啧赞道:“真是不错!”姚妈看这情形是真是家茵的父亲,立刻改变态度,满面春风的往里让,说:“老太爷坐会儿吧,我就去给您沏碗热茶!”虞老先生如同雨打残荷似的点头呵腰不迭,笑道:“劳驾劳驾!我倒正口干呢,因为刚才午饭多喝了一杯。到上海来一趟,不是难得的吗!”


    姚妈引路进客室,笑道:“你别客气,虞小姐在这儿,还不就跟自个家里一样,您请坐,我这儿就去沏!”竟忙得花枝招展起来。小蛮见了生人,照例缩到一边去眈眈注视着。虞老先生也夸奖了一声:“呦!这孩子真喜相!”家茵一等姚妈出去了,便焦忧地低声说道:“嗳呀,爸爸,真的——我待会儿回去再跟你说吧。你先走好不好?”虞老先生反倒摊手摊脚坐下来,又笑又叹道:“嗳,你到底年纪轻,实心眼儿!你真造化!碰到这么一份人家,就看刚才他们那位妈妈这一份热络,干吗还要拘束呢?就这儿椅子坐着不也舒服些么?”他在沙发上颠了一颠,跷起一只腿来,头动尾巴摇的微笑说下去道:“也许有机会他们主人回来了,托他给我找个事,还怕不成么?”家茵越发慌了,四顾无人,道:“爸爸!你这些话给人听见了,拿我们当什么呢?我求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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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语未完,姚妈进来奉茶,又送过香烟来,帮着点火道:“老太爷抽烟。”虞老先生道:“劳驾!劳驾!”他向家茵心平气和地一挥手道:“你们有功课,我坐在这儿等着好了。”姚妈道:“您就这边坐坐吧!小蛮念,还不也就那么回事!”家茵正要开口,被她父亲又一挥手,抢先说道:“你去教得了!我就跟这位妈妈聊聊天儿。这位妈妈真周到,我们小姐在这儿真亏你照顾!”姚妈笑道:“嗳呀,老太爷客气!不会做事!”家茵无奈,只得和小蛮在那边坐下,一面上课,一面只听见他们两人括辣松脆有说有笑的,彼此敷衍得风雨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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