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 12

3个月前 作者: [日]宫部美雪
    等到法庭终于恢复平静,井上法官开口了:“刚才,藤野检察官回顾几天来的审议经过,提出建议,希望免去检察官公诉意见,以及辩护人最后辩护的程序。”


    眼下,井上康夫依然极力保持法官的威严,真是顽固得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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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本法官不赞同该建议。接下来,检察官将发表公诉意见,辩护人也将进行最后辩护。藤野检察官。”他厉声催促道。


    凉子一声不吭地站起身,停顿了一会儿,才绕过桌子,走到陪审团面前。


    “各位陪审员。”招呼一声,承受大家的视线后她终于露出微笑,“此次校内审判中,意外变故可谓层出不穷,不过也终于接近了尾声。”


    法庭似乎已尘埃落定,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甚至都没有旁听者摇动手帕或扇子。


    “首先,我要为自己不称职的检察官工作向大家道歉。”鞠躬之后,凉子抬起脸来,继续说道,“然而,我们传唤了能找到的所有证人,并请他们出庭作证,依靠我们自己的力量调查了所有能调查的事实,并大白于天下。请大家在此基础上心平气和地展开案件评议。”


    请大家尊重事实。


    “请各位开动脑筋,用心思考。我相信,各位一定能作出恰如其分的评议。”


    说到这里,凉子微微偏了偏脑袋,像是在问自己:还有什么忘了说吗?随后,她又对自己摇了摇头。


    “我的公诉意见到此为止。”


    向井上法官作完报告,凉子回到自己的座位。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站起身,迎接他们的检察官归来。


    “辩护人,请作最后的辩护。”


    神原和彦手撑桌面,慢慢起身。他从未有过这样的表现。与藤野检察官不同,他站起来后并未走向陪审团。


    过了一会儿,他才仰起脸,注视着陪审员们。


    “正像藤野检察官说的那样,这五天里,确实发生了许多出人意料的事。各位陪审员时而愤怒,时而惊讶,心情一定十分复杂。我首先要对坚持参加审理的各位表示感谢。”


    他也对陪审员们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低下头,又慌忙用手撑住桌面,似乎不这样做,他的身子会直接朝前倒下去。


    “就我的身份和处境而言,不知道下面要说的话是否妥当。可这些话我确实非常想说。”


    山野纪央泪眼婆娑。沟口弥生与蒲田教子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男生们像是约好了似的,全都坐得端端正正。以前在课堂上,无论遇到如何严厉的老师,他们都不会摆出这种姿势。


    “我是柏木卓也死亡事件的当事人。在此次校内审判中,我又是唯一的校外人员。在审判的过程中,我的感受非常强烈。参与此次校内审判的每一位同学都非常了不起。”


    说到这里,力量又回到了他的话语之中。


    “你们策划了难度如此之大的法庭审判,并付诸实施。对这种创意、勇气和努力,我必须表示深深的敬意。我想,这在别的学校一定无法实现。正是因为有你们,才能将校内审判坚持到现在。”


    不知为什么,全体陪审员中,只有胜木惠子一个人低着头。


    “遗憾的是,被告此刻并不在场。”神原辩护人将目光投向空荡荡的被告席,“他此刻应该在场,但他没能控制住自己,以致被迫退庭。为了让他能留在这里,我和我的助手野田作出了努力,却并没有奏效。我对此表示歉意。然而……”


    神原辩护人挺直腰背。


    “虽然他不像你们,没有那么多勇气,能够为他人着想,也照顾不了别人的隐痛。但是,被告没有逃离法庭。他抵触过、暴怒过,却一直坚持到了最后,没有半途而废。此刻,被告不在这里,也并非出于他本人的意志。因为他是被迫退庭的。他心中或许正窝着火,或许会想不通:明明我是主角,为什么偏偏被赶出来了?因为,被告就像赌徒押筹码一样,将自己押在了这次校内审判上。尽管他不能很好地用语言表达,还表现出自暴自弃的态度,但这些都是表面现象。”


    被告将自己押在了这场审判上。


    “他将自己押在了你们身上。”


    此刻的神原和彦已经恢复了辩护人的风姿。


    “如果不是这样,我想,无论怎样努力,谁都无法让他出庭,并坚持到现在。所以从这个角度,我认为被告同样值得赞赏。”


    所有陪审员将目光投向空荡荡的被告席。连旁听者们都注视着那个空位。


    “被告是个为本校制造麻烦的不良少年,是个让老师们感到棘手的坏学生。他动不动就发飙,滥施暴力,恃强凌弱,还从不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什么错。他是本校的一匹害群之马,可即使如此……”


    神原辩护人提高嗓门。


    “被告仍然没有杀死柏木卓也。他与柏木的死无关。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被告就是杀害柏木的凶手。不仅如此,被告还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我恳请陪审团在评议时,再次在脑海中回想,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深夜那个决定命运的时刻,被告在哪里,在干什么。”


    竹田陪审长缓缓点了一次头。


    “对本校而言,我是个外来者。校内审判结束后,我就和三中没关系了。我不会和本校的过去及未来产生任何关系。因此,被告带给大家的种种麻烦和伤害,我并没有切身体会。”


    神原辩护人停顿了一下,等待他的话语渗透到陪审员们心里。他继续说道:“我很清楚这一点,但我还是要拜托各位。哪怕会让各位生气,我也要拜托各位。请一定要依据事实,作出正确的评议。”


    不知不觉间,健一听出了神,连胸中的悲苦也尽数烟消云散,全被神原辩护人的滔滔雄辩裹挟走了。


    “当然,此次校内审判不具备法律约束力。这个法庭只是一群学生的暑期课外活动。即使各位作出有罪的评议,被告也不会受到任何实质性的惩罚。”


    然而――


    “若被告得到有罪的判决,便会不得不离开这个学校。这一点几乎确凿无疑。即便他本人想来上学,恐怕也不能再和大家一起上学。换言之,各位完全可以凭借评议的力量,抛掉被告这个拖累三中的包袱。”


    这是一种很大的权力。


    “能将一个恶名昭彰的坏蛋赶出学校,毫无后顾之忧。这样的机会恐怕不会再有第二次。被告或许会受伤,会苦恼,但也是他自作自受。这对之前一直由于狡猾,或是借助好运,或是依靠家长的力量没有受到应有惩罚的被告来说,或许算得上适得其所。”


    一直低着头的胜木惠子用双手盖住了自己的脸。


    “可是,这是正当的吗?”神原辩护人继续说,“为了清算由来已久的老账,将被告指认为杀人凶手,这样的行为正当吗?难道这就是正义吗?”


    这就是各位追求的正义吗?


    “请各位一定要经受住驱逐被告的诱惑。如果各位判被告有罪,就等于认同了一个弥天大谎。这个谎言,比五天中出现在本法庭上的任何谎言都更加罪孽深重。这是不顾事实的伪证,等于在各位心中的法庭作了伪证。是的,这个法庭不在别处,就在各位的心里。”


    井上法官抿起嘴唇。藤野凉子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像。


    “传唤到本法庭的证人,全都在这里宣过誓。在进入评议程序前,也请各位陪审员在心中宣誓:审判的依据只有真相。你们的评议会影响大出俊次这个初三学生的心。即使这是一颗乖戾、任性、感情用事的心,也毫无疑问是一颗活生生的心,隐藏着变化的可能性。因此,我恳请大家不要毁灭这种可能性。恳请你们接受被告对这个法庭、对你们的殷切期待。恳请你们给被告一次机会,让他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方式面对自己,让他借此改变自己。”


    神原辩护人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深呼吸。


    “最后的辩护到此结束。”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旁听席的一个角落响起了掌声。


    最初只是一个人在鼓掌。健一立刻将视线投向那个方位。可正在他寻找那个人的时候,一个又一个,鼓掌的人增多了。不一会儿,人们的掌声响彻了这座闷热的体育馆。


    井上法官敲响木槌,朗声宣布:“法庭审理到此结束。请陪审团移步别室,马上开始案件评议。”


    “请在三个小时内完成评议。”井上法官补充道,“这么多时间应该足够了吧?”


    九名陪审员集中到休息室,首先要做的是吃午饭和休息。四张课桌拼成一张大方桌,一共两组,第九张课桌放在“生日席”的位置,由竹田陪审长坐在那儿。其他陪审员自然地分成男女两拨,不过胜木惠子坐在了男生边上,看上去像是女生圈子多出来的人,而且似乎并不受男生的欢迎。她的那张课桌与大伙保持了一段距离,应该是她自己刻意这么做的。


    井上法官依旧套着那件飘荡的黑色长袍。山崎晋吾注意到,他的脖子上有一圈淡淡的痱子。作为法警,在陪审团评议时,他必须担任休息室门卫。此刻他遵照井上法官的命令,在门口吃便当。


    校内审判期间的伙食都是由前任校长津崎提供的便当,每天都不重样,不过同样好吃。山崎晋吾心想,即便是细节,也同样重要。


    老校长这番良苦用心,传达出豆狸内心的挫折和歉意。看来,一盒便当中也蕴藏着某种真相。


    山崎晋吾不由得想起师父说过的话:有时,一个饭团阐述的真理,会远超巧言令色的滔滔雄辩。


    “我们是无所谓,可这该怎么通知旁听者呢?”


    面对蒲田教子的提问,井上法官毫不在意地说:“写在黑板上,往体育馆门前一放,不就完了?”


    「法庭将于下午六点作出判决。」


    “这样的评议,是不是有点寒酸啊?”小山田修嘟囔道,“好莱坞大片里,陪审员的评议得持续好多天。大家都不能回家,住酒店,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有些男女陪审员还搞上了呢。”


    “不许瞎说。”教子毫不留情地拦住他的话头,“不抓紧,时间就不够用了。别忘了,这三个小时还要包括吃饭时间呢。”


    “稍稍有点误差也是允许的。”井上法官甩起长袍下摆,走出休息室。山崎晋吾也吃完了,还把便当盒收拾得好好的。


    “多少还是吃一点吧。”山野纪央体贴地对胜木惠子说。惠子垂头丧气地坐着,连便当的包装纸都没有撕开。


    “饿着肚子,等会儿可是要犯晕的。”女生们一起帮腔道。


    可胜木惠子一动不动,看着脚尖,低声说:“那个傻瓜……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大家不由得面面相觑,只有觉得无可理喻,转了转眼珠后望向天花板的原田仁志除外。


    “要担心的人不只有大出。”率先开口的是向坂行夫,这倒挺罕见。见大家的视线集中到自己身上,他有些胆怯,不过依然对胜木惠子说:“我们也都在为别人担心。可是,我们坐在这里可不光是为了担心。”


    “说得好!”小山田修说着,用力拍了一下行夫肉乎乎的肩膀,发出很大的声响,“向坂说得不错。”


    两人并排坐着,体型看上去差不多,只是小山田修胖得很结实,而向坂行夫的身子软绵绵的。


    “小凉在干吗呢……”仓田真理子没头没脑地嘟囔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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