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 4

3个月前 作者: [日]宫部美雪
    他的语气有点没心没肺的。健一再次凝视起神原的脸。


    这家伙,说不定还是挺冷酷的?


    父亲发酒疯,殴打妻子致死后自杀身亡。神原和彦那张眉清目秀的脸的背后,分明隐藏着极为少见的惨痛经历。


    为了抛开这个念头,健一再次强调:“三宅树理绝不会坦白。”


    “会的。”神原立刻反驳,“可以想办法促使她坦白。”


    “你不了解三宅树理,她可不是这样的人,绝不会老老实实地坦白。她极度自卑,又对大出俊次恨之入骨。”


    “大出对她做了足以令她痛恨的事吧?既然如此,恨之入骨也是理所当然的。”神原的话语里没有丝毫的踌躇。


    “理所当然……可我们站在为大出辩护的立场上,对吧?”


    “为他洗刷杀死柏木的冤屈罢了,没有必要包庇他欺负同学的事实。只要在这方面觉得痛快,三宅树理自会说出真相。”


    让她痛快?在法庭上?野田健一差点被自己的想象压跨了——


    三宅树理站在证人席上回答辩护方的问题:是的,写那封举报信的是我,我被大出他们欺负得很惨,觉得这是个报复的好机会。


    三宅树理痛哭流涕,却能口齿清晰地回答问题。她已经不害怕开口说话了。


    接着,神原辩护人让被告站到证人席上:大出,你有没有欺负过三宅树理?


    大出俊次不可能好好回答,于是神原辩护人进一步追问:你认为三宅树理为什么要冤枉你?你有没有线索?


    那都是丑八怪的胡言乱语。完全是放屁。


    那么三宅树理为什么要写举报信陷害你?


    谁知道啊?我就是个受害者。


    对三宅树理而言,你就是个加害者,难道不是吗?


    健一又开始流汗了:“大出怎么会承认他欺负过三宅树理呢?”


    “不承认就不能洗清杀人嫌疑。”


    他果然很无情,竟要逼迫大出做出如此选择。


    当然,有条不紊地证明捏造举报信的过程以及三宅树理的动机,是最正确的辩护方法。因为所谓辩护并不意味着包庇。


    健一的汗水流淌出一条发亮的轨迹,从太阳穴延伸至脸颊。


    “这么做,会挨大出的揍的。”


    “就要做到不挨他的揍。”


    “三宅树理也可能在开口之前自杀啊。老师们不就是害怕这个,才不敢碰她的吗?”


    “如果她想自杀,那早就自杀了。”


    曾与神原和彦在学校边门处相遇的情景再次浮现在野田健一的脑海中。他有一双看到过对岸风景的眼睛。是的,这家伙知道对岸是什么样子的。


    “我说,”神原拿过托盘,站起身来,“我们该出发了。”


    ?


    桥田佑太郎与母亲光子和妹妹三个人一起生活。母亲在当地开了一家名为“梓屋”的烧烤店。那是一栋狭小破旧的木结构二层建筑,一楼是店铺,二楼是他们的住宅。


    桥田将井口从教学楼三楼窗口扔下去的事件,造成了全校性的轰动,而野田健一在此之前从未关注过桥田佑太郎。对于这起事件,他也只是冷淡地理解为大出俊次的两个跟屁虫在狗咬狗。


    当时,桥田佑太郎一直坚持来校上学,这反倒成了议论性话题,健一也曾因此稍稍留意过他,但并没有太放在心上。自从举报信东窗事发、《新闻探秘》节目播出以来,大出俊次就一直拒绝来校,追随他的井口充也不上学了。桥田佑太郎却反其道而行之,还参加了篮球社的活动。


    打架事件那天,井口充是为了找桥田佑太郎的茬才来学校的,结果身负重伤。这下可好,真不得不长期休学了。


    走在去“梓屋”的路上,野田健一向神原和彦讲述了这些经过。健一没有去过“梓屋”,不过在出门时多次经过那里,所以他知道具体地点,用不着打听。那是和天秤座大道或其他小型商业街都不沾边的一家孤零零的店。健一时常会担心,这家店撑得住吗?


    “桥田会不会不在家?不过,现在担心这个也已经晚了。”健一突然想到,那家伙不会去了少教所吧?


    “不用担心。北尾老师说他在家,正在帮母亲干活。”


    健一暗暗吃惊:他问得可真周全。


    “我听说桥田不仅和井口不合,还主动和大出拉开距离。”神原和彦说。


    “这样的传闻确实有。”


    “所以野田你真的对他们不怎么关心啊。桥田一个人来上学,你也没觉得有什么含义,对吧?”


    他的口气既非责备也非失望,似乎只是在确认事实。于是健一承认:“我不善于跟那些家伙打交道。我根本没法理解他们。”


    “我明白。”


    “真的吗?”健一禁不住看了看神原的脸,“东都大学附中没有这种人吧?你们个个都是优等生,不会有人因为学习好而遭人嫉恨吧。我要是能上大学附中或英明这样的私立名校,说不定能更加自由自在了。”


    “也不是一个也没有。”神原微笑道,“就算有,也不会表现得太明显,因为让学校知道的话,就会立刻被勒令退学。”


    能进入这些名校的学生如果放到一般的学校里,肯定个个都能进前十名。但即使全是优等生,聚在一起后还是能分得出优劣,也会出现无论如何用功,成绩也上不去,并因此而自暴自弃的学生。


    “也会有欺凌事件。”


    “有吗?”


    “有啊。不过都是玩阴的,比如根据父母的经济实力和社会地位编排上下关系。像我这样的,自然会被排在最底层。”神原和彦笑道,“因为我的父母都是工匠。”


    神原的父母——养父母到底是做什么的,他一次都没提到过。健一犹豫片刻,问道:“你的父母都是干什么的呢?”


    “和裁。”神原和彦立刻爽快地回答道。健一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和裁?


    “就是缝制和服的裁缝。”


    “啊,是这样啊。”健一一下子想不出什么奉承的话来,只能干着急,“那、那不是传统工艺吗?”


    “哪有这么高级,不过是给百货公司做点手工活而已。”


    “这么说,你父母都是在家里干活的?”


    “基本上是吧。一年中会有几次跟着师傅到京都去帮忙,都是在赶制能乐戏服的时候。”


    这不就是传统工艺吗?真了不起。我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朋友呢。野田健一越发兴奋了。


    “做这种工作最酷了。比银行、证券公司之类的更有意义。”


    “干这个赚不到钱,真的指望不上啊。”


    可即使如此,神原的养父母不是供他上了名校吗?


    “那是因为我有着不同寻常的过去。”神原和彦毫无顾忌地继续说,“虽说我已经改了姓名,应该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与那起事件的关联。可父母还是会担心,万一有人注意到,传出什么风声,我就会成为欺凌事件的受害者。”


    据说大学附中或私立中学更擅长应对这类事件。


    “在家里也会讨论这些事吗?”


    “是啊。”神原继续毫不在意地说,“毕竟我自己就记得清清楚楚,就不需要对我隐瞒。”


    让养子和过去一刀两断,这说起来简单,要做得彻底着实不容易。但神原的养父母依然在努力着。


    健一心里很不是滋味,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对方已经坦诚相告,自己却仍然隐藏着心中的秘密,这也太卑鄙了。一吐为快的冲动在他心中油然而生:其实,我曾想过要杀死我的父母。事到如今,他已经搞不清楚自己当初是怎么想的了……


    等等。神原和彦谈及的过去,是他七岁时父母之间爆发的事件。而健一的秘密,是最近自己差一点主动闯下的大祸。这根本没有可比性,更不能轻描淡写地来一句:我们都走出了黑暗过去的阴影。


    健一想说些别的话题让自己平静下来,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一个劲地流汗。


    这时,神原停下脚步,说道:“是那家挂着招牌的店吗?”


    前方三十米开外,一顶红色的遮雨棚上挂着一块招牌,上头用油漆写着“梓屋”二字,这条路有一点左拐的弧度,所以即使离得很远也能看到。


    “招牌都褪色了。”


    “是吧?所以我说,他们还真撑得住。”


    神原和彦观察了一下沿街的建筑。这里和城东三中学区内的情况基本相同,是商业区和准工业区的混合地带,而住宅区位于离车站相当远的地段。


    “仓库、物流中心什么的很多啊。”


    陈旧的木结构房屋、崭新却十分单薄的铅笔楼、个体经营者的商铺兼住宅组成的街道中,零星混杂着一些窗户很少的大型建筑,整体给人杂乱无章的印象。道路也不宽敞,狭窄的双车道还不时有大型货车开过,这些车也许和街道中那些大型建筑有关。


    “这里是通往北边主干道的近路。以前曾是大型化工厂或电线工厂的地方,现在都成了仓库。”


    健一以当地人的身份向神原和彦作了介绍。神原则颇为好奇地四处张望着。


    在学生时代,比起自家周围,人们往往对学校周边的环境更加熟悉。而上小学或初中时就到远离自家的地方上学的学生,与在自家附近上学的学生相比,看到的日常景色也会截然不同。想到神原肯定也是如此,健一便不由得羡慕起他来。他知晓的世界要比自己大得多,他不熟悉这里,但更了解外面的世界。


    “在那些仓库里工作的人,下班后时常会去梓屋坐一坐,喝上一杯,他们都算老主顾了。这么看来,梓屋所处的地段也不算太差。”


    靠近梓屋时,两人都不知不觉地放轻脚步,停止了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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