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约塞连 · 2
3个月前 作者: [美]约瑟夫·海勒
“那你宁可进监狱?”
“你会让他们送你回国吗?”
“我当然会!”丹比少校斩钉截铁地说。“我肯定会,”片刻之后他补充道,口气已不那么明确了,“不错,假如我处在你的位置,我想我会让他们送我回国的。”他陷入苦恼的思索中,忧虑不安地决定道。接着,他极为痛苦地做了个手势,厌恶地别过脸去,失口叫道:“噢,是的,我当然会让他们送我回国!但是我胆小得要命,不大可能处在你的位置上。”
“假如你并不胆小呢?”约塞连问,一边细细地研究他,“假如你就是敢于公然违抗呢?”
“那我就不会让他们送我回国,”丹比少校欢快热情地断然发誓道,“但我肯定不会让他们送我上军事法庭。”
“你愿意飞更多的任务吗?”
“不,当然不愿意。那无异于全面投降。再说我可能会送命的。”
“那你就会逃走?”
丹比少校神情高傲地刚要反驳,却又突然停住了,半张开的嘴也默默地闭上了,厌倦而生气地噘起嘴唇。“那我想,我根本就没有任何希望了,是吗?”
他的前额和凸出的白眼球很快又紧张不安地一闪一闪的了。他两只无力的手交叉着放在腿上,无声地垂下眼睛盯着地板,就这么坐着,好像连呼吸都没了。陡斜的阴影从窗外投射进来。约塞连肃穆地看着他。一辆疾驶而来的汽车嘎的一声停在外面,随后沉重忙乱的脚步声匆匆向大楼赶来,可两人谁也没动。
“不,你还有希望。”约塞连的灵感来得很慢,这才记起来,“米洛可能帮得上你。他比卡思卡特上校有来头,又欠我几桩人情。”
丹比摇了摇头,单调地回答道:“米洛和卡思卡特上校现在是伙伴了,他让卡思卡特上校做了副总裁,还承诺战争结束后给他一份重要工作。”
“那么,前一等兵温特格林会帮助我们,”约塞连叫道,“他痛恨他们两个,准会为这件事发火。”
丹比少校又阴郁地摇了摇头。“米洛和前一等兵温特格林上个星期联合了,现在他们都是M&M企业的合伙人。”
“这么说我们没希望了,对吧?”
“没希望了。”
“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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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一点希望也没有了。”丹比少校承认道。过了一会,他抬起头来,说出一个还不成熟的想法:“如果他们能像失踪别人那样失踪我们,让我们摆脱所有这些沉重负担,那不是很好吗?”
约塞连不以为然。丹比少校忧郁地点点头,又垂下了眼睛。两个人正觉得一点希望都没有了,这时走廊里突然传来响亮的脚步声,牧师大叫大嚷地闯进门来,带来了一个关于奥尔的惊人消息,他欢喜、激动得好一阵子连话都说不完整了。他眼睛里闪动着极度喜悦的泪花。约塞连终于听明白了,他不相信地大叫一声,一下子从床上跳了下来。
“瑞典?”他喊道。
“奥尔!”牧师喊道。
“奥尔?”约塞连喊道。
“瑞典!”牧师喊道,并欣喜若狂地使劲点头,兴奋而甜美地咧嘴笑着,控制不住欢跳着四下走个不停,“这是奇迹,我告诉你!奇迹!我又相信上帝了!我真的信。在海上漂了这么多星期,最后冲上了瑞典海岸!这真是奇迹。”
“冲上了海岸,见鬼!”约塞连断言道,他也四下里蹦跳着,狂喜地冲着墙壁、天花板、牧师和丹比少校大叫大笑,“他并不是冲上瑞典海岸的,他划到那儿去的!他划到那儿去的,牧师,他划到那儿去的。”
“划到那儿去的?”
“他就是这么计划的!他是存心去瑞典的。”
“噢,这我不管!”牧师热情不减地把话掷了回来,“这依然是奇迹,是人类智慧和忍耐的奇迹。看看他取得了怎样的成就!”牧师双手捂住脑袋,笑弯了腰,“难道你们想象不出他的样子吗?”他诧异地叫道,“难道你们想象不出,他坐在黄色救生筏里,用那把小小的蓝色船桨,趁着黑夜划过直布罗陀海峡——”
“后头拖着那根钓鱼线,一路吃着生鳕鱼划到瑞典,每天下午还泡茶喝——”
“我简直可以看见他!”牧师叫喊道,暂停了一下他的赞美,好喘上一口气,“这是人类毅力的奇迹,我告诉你们。这正是从现在起我要做的!我要坚持不懈!是的,我要坚持不懈!”
“他知道每一步都在干什么!”约塞连兴奋地说道,获胜般地高高举起双拳,好像希望从中挤出启示来。他猛地转身面对丹比少校。“丹比,你这笨蛋!到底还是有希望的。难道你没看出来吗?甚至克莱文杰恐怕都还活在他那片云彩里呢,藏在什么地方,等安全了才出来。”
“你们在说什么?”丹比少校困惑地问,“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呢?”
“给我弄些苹果来,丹比,还有栗子。快,丹比,快去,给我弄些海棠和七叶树果来,不然就太晚了,给你自己也弄些吧。”
“七叶树果?海棠?到底要这些干什么?”
“当然是塞进我们腮帮子里。”约塞连向空中高高伸出双臂,满怀极度绝望的自责,“唉,我为什么不听他的呢?我为什么就没有信心呢?”
“你疯了吗?”丹比少校惊恐而迷惑地问道,“约塞连,请告诉我你们在讲些什么,好吗?”
“丹比,奥尔就是这么计划的。你难道不明白——他一开始就是这么计划的。他甚至练习过如何被击。每次执行飞行任务,他都在为此演练。而我竟然不愿跟他一起飞!唉,我为什么不听呢?他叫我一起去,我竟然不愿跟他走!丹比,再给我弄些龅牙来,还有一个要修的阀门。一副愚蠢无知的傻瓜模样,让人绝对不会怀疑其实这人是个机灵鬼。这些东西我全都需要。唉,我为什么不听他的。现在我明白他想跟我说什么了。我甚至明白为什么那个姑娘拿鞋打他的脑袋了。”
“为什么?”牧师尖声追问道。
约塞连猛地转过身,一把抓住牧师的衬衫前襟,恳求道:“牧师,帮帮我吧!请帮帮我。把我的衣服拿来。快点,行吗?我现在就要。”
牧师抬腿就往外走。“好,约塞连,我去拿。但你的衣服在哪儿?我怎么拿呢?”
“威胁恐吓任何想阻拦你的人。牧师,把我的军装拿来,它就在这医院什么地方。你这辈子就干成一件事吧。”
牧师下定决心,挺起肩膀又咬紧牙关。“别担心,约塞连,我去给你拿军装。但那个姑娘为什么拿鞋打奥尔的脑袋呢?请告诉我。”
“因为他出钱叫她干的,就这么回事!可是她不愿打得太狠,所以他只好划到瑞典去了。牧师,把我的军装找来,我好离开这个地方。就问达克特护士要吧,她会帮助你的。她一心想甩开我。”
“你要去哪儿?”牧师冲出房间后,丹比少校忧虑地问,“你要干什么呢?”
“我要逃走。”约塞连嗓音欢快而清晰地宣布道,他早已扯开睡衣领口的扣子了。
“噢,不,”丹比少校呻吟道,两手开始急促地拍着汗水直冒的脸,“你不能逃走。你能逃到哪儿去?你能去哪里?”
“去瑞典。”
“去瑞典?”丹比少校惊愕地叫道,“你要跑到瑞典去?你疯了吗?”
“奥尔去了。”
“噢,不不不不不,”丹比少校恳求道,“不,约塞连,你永远到不了那儿。你不能逃到瑞典去。你连船都不会划。”
“但是我可以到罗马去,只要你离开这儿时不要声张,让我有机会搭上一架飞机。你愿意干吗?”
“但是他们会找到你,”丹比少校不顾一切地争辩道,“把你抓回来,越发严厉地惩罚你。”
“这一回他们可得拼出老命才能抓住我了。”
“他们会拼出老命的。就算他们没找到你,你过的将是什么样的日子?你将永远孤零零的,任何时候都不会有人站在你一边,而且你随时可能被人出卖。”
“我现在过的就是这种日子。”
“可你不能就这么背弃你的职责一走了之,”丹比坚持道,“这是多么消极的行为,是逃避现实。”
约塞连轻蔑溢于言表地哈哈一笑,摇了摇头。“我可不是逃离我的职责,我是冲向它们。为了挽救自己的性命而逃走,根本算不上消极。你知道谁在逃避现实,丹比,对吗?不是我,也不是奥尔。”
“牧师,请跟他谈谈,好吗?他要开小差。他想逃到瑞典去。”
“好极了!”牧师欢呼道,把一整套约塞连的衣服骄傲地扔到床上,“逃到瑞典去,约塞连。我要留在这儿,坚持不懈。是的,我要坚持不懈。每次遇到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我都要找他们的碴儿,跟他们纠缠。我不怕。我甚至还要戏弄德里德尔将军。”
“德里德尔将军调走了,”约塞连提醒他,一边拉上裤子,匆匆忙忙地把衬衣下摆塞进裤腰里,“现在是佩克姆将军了。”
牧师一刻不停地胡言乱语。“那我就找佩克姆将军的晦气,甚至找沙伊斯科普夫将军去。你知道我还要干什么吗?下次我一见到布莱克上尉,就要狠狠揍他鼻子一拳。是的,我要揍他鼻子一拳。我要找个人多的时候动手,他也许就没有机会还手了。”
“你们两个疯了吗?”丹比少校抗议道,满怀痛苦的恐惧和恼怒,眼窝里两只突出的眼睛直愣着,“你们两个都失去理智了吗?约塞连,听着——”
“这是奇迹,我告诉你,”牧师称颂道,搂住丹比少校的腰,抬起胳膊肘,带着他转圈跳起了华尔兹,“真正的奇迹。如果奥尔能划到瑞典去,那么我就能战胜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只要坚持不懈。”
“牧师,请你住嘴好吗?”丹比少校礼貌地恳求着,一边挣脱出来,心绪不宁地拍着汗水直冒的前额。他俯身对正在伸手拿鞋的约塞连说:“可上校那儿——”
“我才不在乎呢。”
“但这实际上可能会——”
“让他们两个都见鬼去吧!”
“这实际上可能会帮了他们的忙。”丹比少校固执地坚持道,“你想过这一点吗?”
“让这两个杂种升官发财去吧,与我无关,因为我毫无办法阻止他们,只能通过逃跑让他们出出洋相。现在我有了自己的职责,丹比,我一定要到瑞典去。”
“你绝对成不了。这是不可能的。从这里跑到瑞典,从地理上看几乎是不可能的。”
“见鬼,丹比,这我知道。但我至少要试一试。在罗马有个小女孩,如果能找到她,我想把她救出去。如果能找到她,我就把她带到瑞典去。所以这也不是完全为了自己,是不是?”
“绝对是愚蠢透顶。你的良心永远不会让你安宁的。”
“愿上帝保佑。”约塞连笑道,“没有担惊受怕的事情,我活着也没意思。对吧,牧师?”
“下回见到布莱克上尉,我要狠狠揍他鼻子一拳。”牧师自豪地说,左臂先往空中戳了两下,然后是一记笨重的猛击,“就像这样。”
“那么耻辱呢?”丹比少校追问道。
“什么耻辱?我现在更觉得耻辱。”约塞连把第二根鞋带打了个死结,立刻跳下地来,“喂,丹比,我准备走了。你觉得怎样?请你不要声张,让我搭上一架飞机好吗?”
丹比少校默默打量着约塞连,脸上浮现出奇怪而忧愁的笑。他不再出汗了,似乎平静了许多。“假如我真的要阻拦你,你会怎么办?”他用悲哀的嘲弄口吻问道,“痛打我一顿吗?”
听到这个问题,约塞连吃了一惊,觉得受了伤害。“不,当然不。你为什么这么说呢?”
“我要痛打你们一顿,”牧师夸口道,一下子跳到丹比少校跟前,摆出格斗的架势,“你和布莱克上尉,也许还有惠特科姆中士。如果我发现再也不用害怕惠特科姆中士了,那不是太好了吗?”
“你要阻拦我吗?”约塞连紧紧盯着丹比少校问道。
丹比少校从牧师跟前跳到一旁,犹豫了片刻。“不,当然不!”他脱口而出,然后突然朝门口挥动双臂,显得特别急切,“我当然不会阻拦你。走吧,看在上帝的分上,赶快走吧!你需要钱吗?”
“我有点钱。”
“喏,这儿还有些,”丹比少校热情洋溢、激动万分地掏出厚厚一沓意大利钞票,硬塞给约塞连,双手紧紧握住约塞连的手,既是给约塞连鼓劲,也是想让自己的手指停止颤抖。“这个时候在瑞典一定很惬意,”他向往地说,“姑娘们那么甜美,人们又是那么进步。”
“再见,约塞连,”牧师叫道,“祝你好运。我要留在这儿,坚持不懈,等战争结束后我们会再见面的。”
“再见,牧师。谢谢你,丹比。”
“你觉得怎样,约塞连?”
“很好。不,我很害怕。”
“这就对了,”丹比少校说,“证明你还活着。一点也不好玩。”
约塞连往外走去。“不,它会好玩的。”
“我说真的,约塞连,你每时每刻都要保持警惕。他们会撒下天罗地网抓你的。”
“我会时刻保持警惕。”
“你必须赶快跑。”
“我会赶快的。”
“赶快跑吧!”丹比少校叫道。
约塞连跑了。内特利的妓女就藏在门外。那刀劈下去,只差几英寸就砍到他,于是他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