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小妹妹 · 2

3个月前 作者: [美]约瑟夫·海勒
    他走出男洗手间的时候,内特利的妓女正埋伏在外面等着他。她蹲伏在楼梯底附近的墙边,手里握着一把亮闪闪的银制牛排刀,向他突然发动袭击,老鹰似的扑将下来。他胳膊肘往上使劲一顶,化解了她的攻势,恰好击中她的下巴。她翻了翻眼睛。在她快要跌倒时,他抓住她,轻轻扶着她坐了下来,然后跑上楼梯,冲出大楼。此后三个小时,他满城上下到处找饿鬼乔,这样才能在她再次找到他之前逃出罗马。飞机起飞后,他总算觉得真正安全了。他们在皮亚诺萨岛着陆时,内特利的妓女穿着绿色工作服,装扮成机械师,手里握着她的牛排刀,就等在飞机停稳的地方。她举刀朝他胸口刺来,幸好她穿着皮底高跟鞋,被脚下的鹅卵石扭了一下脚,这才救了他一命。约塞连大吃一惊,把她拖上了飞机,使出双重锁臂法将她制伏在地板上,令她彻底动弹不得,同时,饿鬼乔通过无线电要求指挥塔台允许飞机返回罗马。在罗马机场,约塞连把她推下飞机,往滑行道上一扔,饿鬼乔便立刻起飞,又回皮亚诺萨岛去了,引擎都没熄火。约塞连和饿鬼乔一起穿过中队驻地走回各自的帐篷,一路上约塞连屏住呼吸,警惕地细细打量每一个人影。饿鬼乔一直表情滑稽地看着他。


    “你肯定整个这事不是你假想出来的?”过了一会儿,饿鬼乔犹豫地问。


    “假想出来?你跟我一起就在那儿,不是吗?你刚刚把她送回罗马。”


    “也许我也假想了这整件事。她为什么要杀了你呢?”


    “她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也许是因为我打断了他的鼻梁,也许是因为她得到消息时,我是唯一在场可以发泄怨恨的人。你觉得她还会回来吗?”


    约塞连那天晚上去了军官俱乐部,待到很晚。他走近帐篷的时候,眼睛机警地四下搜寻内特利的妓女。他看见她藏在帐篷周围的灌木丛中,手里握着一把切肉刀,打扮得像个皮亚诺萨岛农夫。他停下了脚步,踮起脚尖悄悄绕到她后头,从背后一把揪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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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哇呀<em>[74]</em>!”她愤怒地大叫,像只野猫似的挣扎着被他拖进帐篷,扔到了地上。


    <em>[74]</em><em>原文为意大利语。</em>


    “嘿,出了什么事?”他的一个室友迷迷糊糊地问道。


    “看住她,等我回来,”约塞连吩咐道,猛地把他拉下行军床,推到她的身上便跑了出去,“看住她!”


    “让我杀了他,我就跟你们每个人做一把。”她提议道。


    其他几个室友见是个姑娘,就都跳下了行军床,想要她先跟他们每个人做。此刻约塞连跑去叫饿鬼乔了,那家伙正睡得像个娃娃。约塞连从饿鬼乔脸上拿走赫普尔的猫,把他摇醒。饿鬼乔迅速穿好衣服。这次,他们一直往北飞,远远飞越敌占区之后再拐入意大利领空。等飞到一片平地,他们便在内特利的妓女身上绑了一顶降伞,把她从应急出口推了下去。约塞连确信终于摆脱了她,这才松了口气。回到皮亚诺萨岛,当他走近自己的帐篷时,黑暗中一个人影从路旁突然跳了出来,于是他晕了过去。他醒来时见自己坐在地上,便等着那把刀刺过来。想到这致命的一击将带来永远的安宁,他几乎是在期盼了。来的却是一只友好的手,扶他站了起来。原来是邓巴中队的一个飞行员。


    “你好吗?”那飞行员轻声问道。


    “挺不错。”约塞连回答道。


    “刚才看你摔倒了,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呢。”


    “我想是晕过去了。”


    “我们中队谣传说,你告诉他们不再飞任何战斗任务了。”


    “这是真的。”


    “随后有人从大队司令部下来,说这谣言不是真的,你只是开开玩笑罢了。”


    “这是谎言。”


    “你觉得他们会放过你吗?”


    “我不知道。”


    “他们会把你怎样?”


    “我不知道。”


    “你认为他们会把你送上军事法庭,指控你临敌脱逃吗?”


    “我不知道。”


    “希望你能逃过这一关,”邓巴中队那个飞行员说着悄悄溜进黑暗中,看不见了,“别忘了把你的情况告诉我。”


    约塞连目送他的背影好几秒钟,然后继续回他的帐篷。


    “嘿!”前面几步之外一个声音说,原来是躲在一棵树后的阿普尔比,“你好吗?”


    “挺不错。”约塞连说。


    “我听他们说,他们威胁说要把你送上军事法庭,指控你临阵脱逃。不过他们不会真这么做的,因为就这事是否拥有指控你的证据,他们其实并没有把握,而且这可能会使他们在新任指挥官面前不好看。再说,你怎么也是在弗拉拉大桥上空飞了两圈的大英雄吧。我觉得,你算得上我们大队里至今最了不起的英雄了。我刚才还想呢,你肯定愿意知道他们不过是在吓唬人罢了。”


    “谢谢,阿普尔比。”


    “就为这个,我才来跟你说话的,提醒你一声。”


    “我很感激。”


    阿普尔比羞怯地在地上蹭着脚尖。“很抱歉,我们在军官俱乐部打了那一架,约塞连。”


    “没有关系。”


    “但不是我挑起的。我想,这全是奥尔的错,他拿乒乓球拍打我的脸。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因为你要打败他了。”


    “难道我不该打败他吗?打球不就是为这个吗?他现在死了,我想我的乒乓球是不是打得比他好,已经无所谓了,对吧?”


    “我看是无所谓了。”


    “那次为了那些抗疟疾药一路上闹得乱哄哄的,我也很抱歉。你想染上疟疾,我觉得那是你自己的事,不是吗?”


    “没有关系,阿普尔比。”


    “但我不过是在努力尽责。我是在服从命令。我一直是这样接受教导的,必须服从命令。”


    “没有关系。”


    “你知道,我对科恩中校和卡思卡特上校说:我认为,如果你不愿意,他们就不应该强迫你飞更多的任务。他们说,他们对我非常失望。”


    约塞连觉得懊恼而有趣,微笑着说:“我想他们肯定是失望了。”


    “好吧,我不在乎。见鬼,你已经飞了七十一次,这应该足够了。你认为他们会放过你吗?”


    “不会。”


    “嗯,如果他们真的放过你,就必须放过我们其余的人,是吗?”


    “所以他们不能放过我。”


    “你认为他们会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


    “你认为他们会把你送上军事法庭吗?”


    “我不知道。”


    “你害怕吗?”


    “是的。”


    “你打算飞更多任务吗?”


    “不。”


    “我希望你能逃过这一劫,”阿普尔比充满信心地低语,“真的。”


    “谢谢,阿普尔比。”


    “既然我们似乎已经打赢了这场战争,我也不大乐意再去飞那么多任务了。如果听到别的什么消息,我会告诉你的。”


    “谢谢,阿普尔比。”


    “嘿!”阿普尔比走后,约塞连帐篷旁一簇齐腰高的光秃秃的灌木里,一个声音低低地叫道,原来是哈弗迈耶蹲在那儿。他吃着花生薄脆糖,脸上那些丘疹和油乎乎的粗大毛孔看上去就像黑色鳞片。“你怎么样?”约塞连走到他面前时,他问。


    “挺不错。”


    “你要飞更多任务吗?”


    “不。”


    “要是他们强迫你呢?”


    “我不会屈服。”


    “你害怕吗?”


    “是的。”


    “他们会把你送上军事法庭吗?”


    “他们可能会争取。”


    “梅杰少校怎么说?”


    “梅杰少校不见了。”


    “是他们失踪他的吗?”


    “我不知道。”


    “如果他们决定失踪你,你怎么办?”


    “我将设法阻止他们。”


    “如果你继续飞,他们没有向你提任何交易条件什么的吗?”


    “皮尔查德和雷恩说,他们会做出安排,我将只飞例行任务。”


    哈弗迈耶精神一振。“我说,听起来是笔挺好的交易。我本人倒不反对那种交易。我敢说,你立马接受了。”


    “我拒绝了。”


    “那就傻了。”哈弗迈耶迟钝、呆滞的脸上出现惊愕的皱纹,起了一道道皱纹,“我说,那种交易对我们其余的人来说可不怎么公平,是不是?你只飞例行任务,那我们就得有人承担你的那份危险任务,不是吗?”


    “没错。”


    “我说,我可不喜欢这个,”哈弗迈耶大声说着,又双手叉腰愤慨地站了起来,“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就因为你狗日的吓破了胆,什么任务都不敢再飞,他们就他妈这么胡搞一气,不是吗?”


    “找他们谈去。”约塞连说着警觉地伸手摸枪。


    “不,我不是责怪你,”哈弗迈耶说,“虽然我不喜欢你。你知道,我也不大乐意再去飞这么多任务了。难道没有办法让我也摆脱出来?”


    约塞连讥讽地开玩笑道:“带上枪跟我一起走。”


    哈弗迈耶颇有顾虑地摇摇头。“不,我不能这么干。如果我表现得像个胆小鬼,会给我的老婆孩子带来耻辱。没有人喜欢胆小鬼。再说,战争结束后我还想留在后备部队。如果留在后备部队,每年可以拿到五百块钱呢。”


    “那就飞更多任务吧。”


    “是的,我想我只得这样。我说,你觉得他们有可能撤销你的战斗编制,送你回国去吗?”


    “不可能。”


    “但如果他们真这么做,还让你带一个人走,你会挑我吗?别挑阿普尔比那种人。挑我吧。”


    “他们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


    “我不知道。但如果他们要做,千万记住我是第一个向你提出要求的,好吗?别忘了把你的情况告诉我。我每天晚上都会在这些灌木丛里等你。也许,如果他们没有做对你不利的事,我也就不用再飞什么任务了。好吗?”


    第二天整个晚上,黑暗里不断有人突然冒出来问他情况如何,脸色疲惫忧虑地声称跟他有某种他从来不觉得存在的秘密的亲属关系,借此向他打听机密消息。中队里一些他很不熟悉的人在他经过时凭空钻出来,问他情况如何。甚至别的中队的人也一个接一个地藏在暗处,然后在他面前冒出来。日以后,他走到哪儿都有人藏身在此等着蹦出来,问他情况如何。从树林和灌木丛,从壕沟到深深的草丛,从帐篷角,从停着的汽车的挡泥板后面,到处都有人冒出来,甚至他的一个室友也突然跳出来问他情况如何,还恳求他别把这事告诉其他室友。约塞连总是手摸着枪走近每一个向他打招呼的过度谨慎的身影,说不准哪个悄然无声的黑影最终会诡异地变成内特利的妓女,或者,更糟糕的是,变成某个正式设立的政府权力机构的官员,前来冷酷无情地把他打昏过去。开始有这种迹象了,他们一定会干出这种事情来的。他们不愿以临阵脱逃的罪名把他送交军事法庭,因为一百三十五英里以外很难称得上是临阵,还因为约塞连是最终炸掉弗拉拉那座大桥的人。他在目标上空来回飞了两次,又送了克拉夫特的性命——他计算他所认识的死人时,总是差点忘记克拉夫特。然而他们非得对他有所处理,而每个人都在冷酷地等待着,看看到底会是什么样可怕的结局。


    白天,他们都躲着他,就连阿费也这样,于是约塞连懂了,他们白天聚在一起是一种人,黑暗中单独待着又是一种人。他对这些人毫不在意,只顾手摸着枪倒退着走路,一边等待着皮尔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每次跟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开完紧急会议开车回来,从大队司令部带来最新的哄骗、威胁和劝诱。饿鬼乔很难看得到,此外唯一跟他讲话的人就是布莱克上尉了。上尉每回跟他打招呼时都用快乐、奚的口气称他“血胆英雄”。快到周末的时候,上尉又从罗马回来对他说,内特利的妓女走了。约塞连心里突然怜悯和懊悔起来,很是难过。他想念她了。


    “走了?”他声音空洞地重复道。


    “是啊,走了。”布莱克上尉笑起来,模糊的眼睛疲惫地眯缝着,尖瘦的脸上照例稀稀拉拉萌出一些金红色胡子茬儿。他双手握拳揉了揉眼袋。“我原想,只要我在罗马,就算看在老交情的分上,倒也不妨再去逗逗那个愚蠢的女人,嗯,只是要让内特利那小子在坟墓里急得团团转。哈,哈!记得我从前是怎么捉弄他的吗?可惜那地方已经空的了。”


    “她留口信了吗?”约塞连问道。他一直在想着那个女人,不知她在忍受多大的痛苦,而没有她凶猛、无法遏制的攻击,他倒生出了几分遭人遗弃的孤独感。


    “那里没人了,”布莱克上尉愉快地大声说,努力想使约塞连明白,“你不明白吗?她们全都走了。那地方整个给砸了。”


    “都走了?”


    “是啊,都走了。全给赶到大街上去了。”布莱克上尉又开心地咯咯笑了,突出的喉结也在疙疙瘩瘩的脖子里欢快地上下跳动,“那个下流窝全空了。宪兵把整个公寓砸了个稀烂,把妓女都赶出去了。这不是很好笑吗?”


    约塞连吓得战栗起来。“他们为什么这么干?”


    “那又有什么关系?”布莱克上尉喜气洋洋地挥挥手回答说,“他们把妓女全都赶到大街上去了。你觉得怎样?连锅端噢。”


    “那小妹妹呢?”


    “赶走了,”布莱克上尉笑道,“跟其他女人一起被赶走了。赶到大街上去了。”


    “可她只是个孩子!”约塞连强烈地抗议道,“整座城市她谁也不认识。她会出什么事呢?”


    “关我屁事?”布莱克上尉漠然地耸耸肩回答道,随后突然呆呆地盯着约塞连,满脸惊奇,狡黠地露出一丝窥探的得意,“我说,怎么回事?早晓得这会使你这么不开心,我就该直接赶过来告诉你,就是要弄得你伤心死。嘿,你去哪儿?快回来!快回来伤心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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