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 1
3个月前 作者: [英]亚瑟·克拉克
杰塞拉克并不是很愿意回答阿尔文的问题,但他的合作态度已经超过了阿尔文的预期。在长期的教师生涯中,杰塞拉克也被人问过类似的问题。他并不相信,阿尔文能提出他无法解决的问题,尽管阿尔文具有特异性。
阿尔文确实开始显露出某些微小的怪异行为,这些行为最终是可能需要加以纠正的。他应该充分融入城里的繁文缛节多得不可思议的社交生活,或加入同伴们的幻想世界,可他不。他对高尚的精神生活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兴趣,虽然在他的年龄这一点并不令人惊奇。更与众不同的是他朝秦暮楚的爱情生活。人们无法指望他形成相对稳定的、至少能维持一个世纪的伴侣关系,他的风流韵事满城皆知。两情相悦的时候如胶似漆,但是没有一段关系维持了几个星期。看来,阿尔文只能在一个时间段对一件事情彻底感兴趣。有时候,他也会全心投入同伴们的性爱游戏,或者与他所选的性伙伴一起失踪几天,但情绪一过,就会出现漫长的间歇期,那时,他对那些他这个年龄应该算是重大活动的事似乎完全不感兴趣。这对他有没有好处说不清,但对被他抛弃的情人们则肯定是坏事,她们只能沮丧地在城里到处逛荡,花上非常长的时间排解郁闷。杰塞拉克注意到,阿莉丝特拉现在就到了这个不太愉快的阶段了。
倒不是阿尔文没有心肝或者不为别人着想。在爱情上,就如在每一件别的事情上一样,他正在追求一个迪阿斯巴无法提供的目标。
阿尔文这些特异之处没有一个让杰塞拉克担心。一个特异的人以这样的方式行事并不出人意料,到一定时候,阿尔文就会遵守城市规矩的。一个人无论多么与众不同,或多么才华横溢,他都不能对社会的巨大惰性产生影响,这种惰性在十多亿年里从来未曾改变过,任何人都无法逃脱它的影响,杰塞拉克对此深信不疑。
“困扰你的是一个很古老的问题。”他对阿尔文说,“你很惊讶为何这么多人对这个世界从未表示过怀疑,甚至从未思考过它会不会是另一个样子。人类确实曾经占有过一个比这个城市大无数倍的空间。地球在沙漠来临、海洋消失之前是什么样子,这你已经看到过一些了。你最喜欢加以想象的那些记录是我们拥有的最早记录,唯有它们能说明地球在入侵者来临之前的原貌。我认为没有多少人曾经看到过它们,那些无限的开放空间是我们无法深究的。
“当然,在星系帝国里,连地球都只是一粒砂子。群星间的深渊究竟像什么?这个问题是一个梦魇,没有一个头脑健全的人会去想象它。在历史的黎明时期,在我们的祖先建造星系帝国的时候,他们跨越过群星间的深渊。当入侵者把他们赶回地球的时候,他们又最后一次跨越了群星间的深渊。
“传说——这只是传说——我们和入侵者签订了一份契约。他们可以拥有宇宙——若他们如此急切地需要它的话——而我们则会满足于我们出生其间的那个世界。“我们一直遵守那份契约,忘却了我们童年时代的那些虚幻的梦,所以你也将忘却它们,阿尔文。建造这座城市并设计了与其共存的这个社会的人,为我们提供了取之不竭的物质和精神财富。他们把人类所需要的一切东西都置于城墙之内,然后设法确保我们永远不会去城墙之外。
“呵,有没有城墙其实无关紧要。也许存在着导引我们出城的路径,但我认为你不会沿着那些路走得太远——即使你发现了它们。就算你成功了,那又有什么好处呢?你的身体在沙漠里坚持不了多久,那时城市将不能再继续保护你,抑或给你的身体提供养料。”
“要是有出城的路,”阿尔文慢悠悠地说,“那还有什么东西能阻止我离开呢?”
“这是个愚蠢的问题,”杰塞拉克答道,“我想你已经知道答案了。”
杰塞拉克说得对。阿尔文知道——或者毋宁说他已经猜到了。他的同伴们业已给了他回答,无论是在醒时的生活中,还是在他和他们共同参与的那些梦中历险里,他们永远不会离开迪阿斯巴。但杰塞拉克所不知道的是,控制他们生命的那种强制力对阿尔文不起作用。阿尔文的特异性是出于偶然,还是出于一个古老的设计,杰塞拉克不得而知。
在迪阿斯巴,从来没人匆匆忙忙,这条规则就连阿尔文也没有打破。他用几周的时间仔细思考这个问题,然后花了许多时间搜寻该城最早的历史记忆。他被反重力场的两条触摸不到的手臂支撑着,一连躺上几个小时,这时催眠投影机将他的心朝往昔打开。记录放完后,那台机器会模糊并消失,但阿尔文仍然会瞪大眼睛,在他穿过一个个时代再次迎来现实之前,对着虚空凝视。他会又一次看到比大地本身更加辽阔、无穷无尽的蓝色海洋,滚滚波涛拍击着金色的海岸。他的耳朵里会响起静默了十亿年的轰轰隆隆的海浪声。他会回忆起森林、草原和那些曾与人类共享这个世界的陌生野兽。
这些古代记录里的东西很少遗存下来。一般认为,尽管没人知道原因何在,在入侵者到来和迪阿斯巴建造起来之间的某个时候,原始时代的所有记忆全都消失了。消失得如此彻底,使人很难相信它仅仅是偶然发生的。除了寥寥几本可能完全是传说的编年史,人类丧失了过去。迪阿斯巴之前,是简单的黎明时代。在那个洪荒时期,第一个钻木取火的人、第一个释放原子能的人、第一个建造独木舟的人、第一个抵达星星的人——这些人难分难解地搅和在一起。在这片时间沙漠的另一头,他们都毗邻而居。
阿尔文想要独自出去走走。但是,在迪阿斯巴,独来独往可并不是一件总能如愿的事。他刚离开房间,就遇到了阿莉丝特拉,她并不想假装自己的来到纯属偶然。
阿尔文从未意识到阿莉丝特拉是美丽的,因为他从未看到过人的丑陋。当美成为普遍的存在时,它就失去了打动人心的力量,唯有它的缺失才能产生情感效应。
有那么一小会儿,阿尔文对这次见面感到气恼。他想起已不再打动他的那些感情。他还太年轻,太自信,因此觉得没有必要维持长久的男女关系,而当他需要建立这种关系时,又发现自己很难做到。即便在他最情意绵绵的时候,他的特异性所造成的隔阂也会横亘在他和情人之间。尽管他的身体已发育充分,可他仍然是个孩子,这种状态还要保持几十年,而在这段时间里,他的同伴们却陆陆续续回忆起过去的生活,并将他抛弃。他以前经历过这种事,这使他变得小心翼翼,不让自己对别人毫无保留。阿莉丝特拉现在看起来那么天真,那么纯朴,可她不久也会成为一个拥有一大堆记忆、具备种种才干、超乎他想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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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气恼很快烟消云散。只要阿莉丝特拉愿意,他没有理由拒绝她和自己一起去。他并不自私,不愿像个守财奴似的独占这一经历。说实在的,说不定他会从她的反应里了解到更多的东西呢。
高速道路飞快地将他们送出拥挤的城市中心,她没问什么问题,这可非同寻常。他们来到高速道路的中部——那里是速度最快的部位——对脚下的奇观瞥也不瞥一眼。高速公路看似固定在地面上,但越往中心去,道路运行的速度就越快。如果一个古代世界的工程师竭力想弄明白其中的道理,那他准会发疯。但对阿尔文和阿莉丝特拉来说,既具有固体特性,又具有液体特性,这种类型的物体的存在好像完全是自然的。
在他们周围,建筑物升得越来越高,仿佛城市正在顽强地抵御外部世界。阿尔文想,要是这些高耸的墙壁变得像玻璃般透明,人可以观看里面的生活,那该有多奇妙啊。在他四周的整个空间里,散布着他认识的朋友,他有朝一日会认识的朋友以及他永远不会谋面的陌生人——尽管那样的人寥寥无几,因为在他一生中,他几乎会遇到迪阿斯巴城中的每一个人。他们中的大多数会坐在与别人隔开的房间里,但他们不会孤独。他们只要起一个念头,就能以亲临之外的一切方式出现在任何想见的人面前。他们并不会因单调而厌烦,因为他们有办法获得想象王国中的一切。对他们来说,这是一种十分令人满意的生存方式。
阿尔文和阿莉丝特拉从城中心往外移动,他们看到街上的人慢慢减少。当他们被送到一座色彩亮丽的大理石长月台边平稳停下时,眼前已不见一人。他们走下高速道路,面对一条条灯火通明的隧道。阿尔文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条隧道,举步入内,阿莉丝特拉紧随其后。蠕动场立即抓住他们,将他们向前推进,他们则舒舒服服地向后靠着,观看着周围。
他们好像并未置身于一条深深的地下隧道。所有迪阿斯巴人用来作画的本领在这儿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在那些画之上,天空辽阔无边,四下都是城市的塔尖,在阳光里闪闪发光。这可不是阿尔文熟悉的城市,而是很早时期的迪阿斯巴。虽然大多数建筑都很眼熟,但是与现在存在着微妙的差别。阿尔文希望能逗留一些时间,但他永远找不到延迟穿越隧道进程的办法。
他们在眨眼间就被轻轻置于一个四周全是窗户的椭圆形大房间里。透过窗子,他们可以瞥见鲜花盛开的花园,并为之心旌荡漾。在迪阿斯巴仍然有花园,但眼前这座花园只存在于将它们设计出来的艺术家的心灵中。这里看到的花儿,在真实的世界里肯定是没有的。
阿莉丝特拉被美丽的花儿迷住了,她显然抱有这样的印象:阿尔文就是带她来看花的。只见她开心地跑来跑去,看看这儿又看看那儿,每当有新发现,就喜不自禁。在迪阿斯巴边界四周那些被废弃的建筑物里,曾有数百个花园被那些隐蔽的神灵守护着。有朝一日,那些地方会重获生机,但是,在此之前,他们只能在这里欣赏古代的花园。
“我们得继续向前走,”阿尔文最后说,“这只是开了个头。”他跨过一扇窗子,幻象碎裂了。玻璃后面并没有花园,只有一条陡直向上的盘旋式走道。他领先阿莉丝特拉几英尺,但她很就赶了上来。在他们脚下,地板开始缓缓向前移动,好像急于把他们领到目的地。他们顺着它走了几步,但地板很快提速,他们无须再走。
走道仍然向上斜,到一百英尺处拐过一个直角,他们实际上是在沿着一条数千英尺深的竖直井道爬升,但他们并没有感到不安,因为极化场不可能失效。
现在,走道又折过一个直角。地板的运动不知不觉放慢了,直至在一个长长的镶着镜子的大厅的一端停了下来,阿尔文知道,在这儿要催促阿莉丝特拉是不可能的。这不仅仅是因为某些自夏娃以来留存至今未能改变的女性特征,更因为这里的魅力无人能够抗拒。据阿尔文所知,迪阿斯巴其他地方,没有一处能与此处相媲美。出于那位艺术家的突发奇想,只有少数几面镜子是映现景物的真实面貌的——阿尔文确信,就连这些镜子也不是固定的——而在其余的镜子中,你所看到的是自己正在变化无穷、颇不真实的环境之中散步。
在镜子后面的世界里,有时候有人走来走去,阿尔文不止一次看到自己所认识的脸孔。他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看见的并不是他在此生所认识的朋友,他是通过那位未知艺术家的心在看过去,观望行走在今世的那些人的前生。他又想到了自己的特异性——无论他在这些变换着的景物前等上多久,他都永远不会看到自己的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