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 四

3个月前 作者: [法]阿尔贝·加缪
    二月晴朗一天的拂晓,四面城门终于开放了,本市居民、各家报纸、广播电台和省政府公报,无不欢呼庆贺。叙述者也就责无旁贷,应当记下城门开放后的欢乐时刻,尽管像他这类人还身不由己,不能全心投入欢庆的行列。


    盛大的欢庆活动,从白天持续到夜晚。与此同时,火车站里的列车开始启动,黑烟滚滚,不少轮船也朝我们港口驶来,车船都以各自的方式表明,对所有饱受分离之苦的人来说,这一天是大团圆的日子。


    叙述至此,也不难想象,久居我们多少同胞心中的离恨别痛,已到何等苦不堪言的程度。白天,驶入本市的列车与开出的列车,都同样满载着旅客。他们都早早预订了这一天的车票,在暂缓撤销禁令的两星期期间,人人都提心吊胆,生怕到最后时刻,省政府又取消这一决定。在驶近本市的旅客中,有些人还未完全排除恐惧的心理,他们固然大体上了解亲人的命运,但是对其他人和这座城市本身,却不甚了了,不免把市容市貌想得面目狰狞可怕。不过,也是仅仅对整个这一时期没有经受爱情煎熬的人而言,情况才确实如此。


    多情的人的确魂牵梦萦,专注于固定的念头。对他们来说,只有一种事变了,就是时间的概念:他们流亡在外这么多月,总想催促时间快些流逝,在列车上已经望得见我们城市的时刻,他们越发热切地希望时间加速再加速;然而,火车一旦开始刹车,在停稳之前,他们反而又企盼时间慢下来,干脆停止不动才好。爱情生活缺失的这几个月,他们内心的感觉既模糊又强烈,隐隐产生一种争得补偿的要求,希望欢乐的时间比等待的时间过得慢一倍。至于在房间或在火车站等候的人,如朗贝尔,须知他妻子几星期前就得到通知,早已做好前来的一切准备,他们都同样急不可待,同样心慌意乱。只因这种爱情或者温情,已被闹了数月的鼠疫压缩成为抽象概念,朗贝尔不免心惊胆战,等待同爱的支柱,有血有肉的爱人共同检验这种感情。


    朗贝尔恨不得变回初闹瘟疫时那样,想要一气冲到城外,跑去迎接他心爱的人。但是他知道,这再也不可能了。他变了,鼠疫把他变得驰心旁骛,他虽然极力否认,然而这种状态依旧,仿佛心存一种隐忧。在某种意义上,他感到鼠疫结束得太突然,自己一时还不适应。幸福飞速到达,事态的进展超乎期待。朗贝尔明白,一切会一股脑还给他,而快乐成为滚烫的美食,不能细细品味。


    此外,这种心态,所有人也都像朗贝尔那样,或多或少意识到了,因而就应该谈谈所有人的情况。在这火车站的站台上,他们开始了私生活,但相互交换眼色和微笑,仍能感到他们这个集体。不过,他们一望见火车冒的黑烟,流放感就当即烟消云散,沐浴在如醉如痴的欢乐中了。等列车一停稳,以往经常在这同一站台上无休止的分离,一瞬间便结束了,正是在这一瞬间,他们又狂喜又贪吝,手臂紧紧搂住他们已忘记鲜活形状的躯体。且说朗贝尔,未待他看清楚,朝他跑来的身影就扑进他怀里。他抱住她,将她的头紧紧搂在胸前,只看得见熟悉的头发,不由得流下眼泪,却不知道是为眼前的幸福,还是为过久压抑的痛苦而抛洒,但是至少可以肯定,泪水会阻止他查验埋在他肩窝的这张脸,是他朝思暮想的面容,还是一张陌生女人的脸。等一会儿就能见分晓,他怀疑得是否有道理。不过眼下,他要跟周围所有人一样,摆出相信的样子,鼠疫尽可以扑来,再撤走,人是不会因此而变心的。


    于是,亲人相拥着各自回家,视而不见周围的世界,表面上战胜了鼠疫,置之不理一切苦难,置之不理同车来的人还有的不见一个亲人,准备回家确认久无音信已经在他们心中滋生的忧惧。对于这些只能与新痛相伴的人,还有此刻正在怀念逝者的人,情况就截然不同,离别之恨便达到了顶峰。这些人,无论是母亲、丈夫、妻子还是情人,随着丧失了亲人,也丧失了一切快乐:亲人现已混杂在群葬的尸坑里,或者掺杂在一堆骨灰中,这就是永远的鼠疫。


    可是,谁还会想到这些孤苦伶仃的人呢?中午,太阳战胜了从清晨就在空中与其搏斗的寒风,向城市不间断地倾泻着静止不动的光芒。白昼停滞了。山头要塞的大炮不断向入定的天空轰鸣。全城居民倾巢出动,庆祝这一令人激动万分的时刻,而在这一时刻,痛苦的时期结束了,遗忘的时期尚未开始。


    各个广场都跳舞狂欢。转眼之间,交通流量就猛增,汽车越来越多,在拥挤不堪的街道上艰难地行驶。整个下午钟声齐鸣,响彻金光普照的蔚蓝天空。原来每座教堂都在举行感恩礼拜。而且,与此同时,娱乐场所也都人满为患,咖啡馆不再顾虑将来,最后一批烧酒存货全部拿出来供应,柜台前挤满了人,一个个都那么兴高采烈,其中有许多搂抱在一起的男女,在大庭广众之下也都无所避讳了。人人都高声叫嚷,开怀大笑。几个月以来,他们每人守护心灵而积存的生命力,现在要在这一天中耗尽,真把这一天当作他们的幸存之日。等到明天,生活本身才倍加谨慎地开始。眼下,不同身份的人相聚甚欢,情同手足。死亡降临都没有真正实现的平等,解脱灾难的欢乐却做到了,至少在这几个小时成为现实。


    其实,这种感情的释放十分平常,并不能说明一切,傍晚时分,满街与朗贝尔摩肩擦背的人群,往往以平静的神态来掩饰微妙得多的幸福。许多夫妇,许多全家人出来,给人的表相确实看不出什么,无非都是安闲的散步者。其实,大部分人又故地重游,怀着复杂的心理再来看看他们受过苦的地方,要给初来乍到的人指点鼠疫留下的触目惊心或隐蔽的创痕,闹鼠疫时期的遗迹。在有些情况下,人们还乐得扮演向导,装出见识了许多事情,既然亲身经历了鼠疫,谈起危险来绝口不提恐惧。这种乐趣也无伤大雅。可是,还有些情况,走的路线更加拨动心弦,一个恋人沉浸在多情忧心的回忆中,可能会对情侣说:“当时,就在这个地点,我多想要你啊,可你就是不在跟前。”这些情感的游客,当时可以辨认出来:他们走在波涛汹涌的人海中,却形成一座座小孤岛。正是他们宣告了真正的解脱,远远胜过十字街头的乐队。只因这一对对情侣心醉神迷,紧紧偎依在一起,话语不多,但是在乱哄哄的人群中,他们满面春风,洋溢着幸福的不公,证实鼠疫已然结束,恐怖已成过去。他们根本不顾明显的事实,从容不迫地否认我们曾亲历过这样疯狂的世界,杀个人如同打死苍蝇一样习以为常,他们也否认这种确凿无疑的野蛮行径、这种处心积虑的疯狂举动,否认这种带来对一切非现时事物肆意践踏的监禁、这种令所有尚未被杀死的人惊愕的死亡气味,他们最后还否认我们曾经是这群吓昏了头的民众,每天都有一部分人的尸体成堆投进焚尸炉化为浓烟,而其余的人则戴着无能为力和恐惧的枷锁,等待这种厄运轮到自己头上。


    总之,映入里厄大夫眼帘的,正是这样一番景象。傍晚时分,他独自出门,走在震耳欲聋的钟声、炮声、乐曲声和欢叫声中,要前往城郊街区。他继续出诊,患者没有假日。城市在绚丽而明净的晚照中,又冉冉升起昔日烤肉和茴香酒扑鼻的香味。周围尽是仰天大笑的面孔。男人和女人,都勾肩搭背,一张张脸火红火红,那么心荡神迷,张扬着欲望。是的,鼠疫结束了,恐怖也随之消逝,这些挽在一起的手臂确实表明,从词义的内涵讲,鼠疫就曾意味流放和分离。


    几个月以来,里厄在所有行人脸上看到的这种亲如一家的神情,现在他第一次能够命名了。此刻环视周围就明白了。所有这些人,熬到了鼠疫结束,生活困苦,缺衣少食,最终都穿上了他们早已扮演的角色,即移民的服装:首先是那张脸,现在还有服饰,表明他们离开了故土,远在他乡。从闹鼠疫而关闭城门的时候起,他们就完全生活在离别的境况中,得不到能使人忘掉一切的这种人间温暖。在城中各个角落,这些男人和这些女人,都程度不同地渴望过团聚,虽然每人要团聚的性质不尽相同,但是对所有人来说,都是遥不可及的事情。大部分人都曾向远别的一个人,竭尽全力呼唤一个肉体的温暖,缠绵的柔情,或者原来的习惯。有些人往往不知不觉,忍受着置身于人的友情之外的苦痛,他们再也不能通过诸如通信,乘火车、轮船出行等寻常途径与人联谊。还有少数人,也许像塔鲁那样,曾经渴望同某种东西相聚合,而这种东西,他们又无法界定,但似乎是他们唯一渴望的福运。既然没有别的名称,他们有时也就称之为安宁。


    里厄一直走着,越往前走,周围的人越密集,也越喧闹,他仿佛觉得他要去的城郊街区相应往后退去。他逐渐融入这个甚嚣尘上的巨大群体中,越来越理解他们的呼喊,至少呼喊出他的一部分心声。是的,大家同患难,无论肉体还是心灵,都经历一段艰难的空白,一段无法弥补的流放,一种从未满足的饥渴。尸体堆成了一座座小山,伴随着救护车的铃声,通常称为命运所发生的警告,还有挥之不去的恐惧和内心激烈的反抗,在这中间,一种巨大的喧闹声不断地传布,警示这些惊恐万状的人,告诉他们务必返回他们真正的家园。对他们所有人来说,真正的家园就在这座窒息的城市的城墙之外,在山峦上芬芳的荆棘丛中,在大海上,在自由的地方和爱情的分量里。他们正是想要回到真正的家园,回到幸福中,厌恶地避开其余的一切。


    至于这种流放、这种团聚的渴望,究竟可以赋予什么意义,里厄却无从知晓。他一直往前走,各处被人拥来挤去,不断有人打招呼,渐渐走到不大拥挤的街道,心里不免私忖,这些事有没有意义并不重要,只应该看准符合人的希望的东西是什么。


    里厄从此便知晓,是什么回答了人的希望,他走进城郊头几条几乎冷清的街道,就看得更加清楚了。那些只看重自己那点东西的人,仅仅渴望回到他们爱情的安乐窝,有时真就如愿以偿了。当然了,他们当中一些人,仍然孤孤单单,继续在城中游荡,再也见不到他们等待的人了。没有两次遭受离别之苦的人,总算是幸运者,而有些人则不然,他们在瘟疫之前,没有一下子建立起情爱甚笃的夫妻关系,又多年盲目追求十分勉强的和美,结果情不投意不合反成了冤家。这些人也跟里厄一样,轻率地把希望寄托在时间上,不断地,他们的分离遂成永诀。不过,还有一些人,就毫不犹豫地找到了他们离别而以为失去的人,譬如朗贝尔,这天早晨里厄跟他分手时还对他说:“鼓起勇气,现在这样才是对的。”至少在一段时间内,他们会感到幸福。现在他们知道了,这世上如果还有一样东西,人总是渴望,有时也能获得的话,那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温情。


    但凡有人追求超越人的,连他们本人都想象不出来的什么东西,那就根本没有答案。塔鲁似乎重返他曾谈论的难得的安宁,然而,他仅仅在死亡中才找见了,到了这种时刻,安宁对他也毫无用处了。里厄看到在夕照中,站在门口紧紧相拥的人,相互凝视,彼此传递着欲火,如果说这些人已经如愿以偿,那也是因为他们想要的正是唯一取决于他们自身的东西。里厄拐进格朗和科塔尔居住的街道时心里便想道,这些人只求平凡做人,满足于自己那种可怜而又可厌的爱,他们至少时而得到欢乐的酬赏,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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