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饼

3个月前 作者: 陈玉福
    真是李飞跚忘记了吗?不是。李飞跚家那棵半大杏树上的杏子统统摘给随生兵了呀!他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找乔老师告状。下午放学的路上,他没有逃过随生兵的手掌心。他把李飞跚脚踢拳打了一顿后,又把他的帽子扔进了渠里,让水淌走了。


    ……


    对于没有才能或者有才能而不过是顽皮和不守纪律的儿童就拒绝培养教育他们,这仅仅说明教师本身没有才能。教育本身往往就是成为儿童不愿求学的原因。


    ——夸美纽斯


    一


    已经是春天了,但是气候变得异常的冷。刚刚出土的谷子之类的农作物冻死了,人们脱去的棉衣又穿上了。


    晚上,拉冈大队演电影,我和几位老师步行了近二华里来到了拉冈。幕布挂在一个打麦场旁的小房子的墙上。场上黑压压的全是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这些人中有打闹的、喊叫的、嬉笑的……突然,我在人群中发现了那张熟悉的圆脸——张红同学。他正和班上的同学谈论着什么,我悄悄地来到了他们身后。


    “……活该!谁让他那么坏?”李飞跚的尖嗓门。


    “对!这是应得的惩罚!”秦平幸灾乐祸的声调。


    “要不是抢走我的皮衣,非冻死他不可!”张夫国冻得发抖的声音。


    ……


    我挺纳闷的,他们说的是什么事情呢?


    这时又传来了张红娓娓动听的声音:“要是让凌老师知道了,他会生气的。要叫我说啊,干脆吓他一下,再救他出来吧!或者就去告诉凌老师。”


    “假积极!”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句。接着同伴们就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很显然,他们都不支持张红的建议。


    “你们在议论些什么呢?”


    我的突然出现使张红他们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我连忙招呼他们跟我来。他们跟着我来到了靠麦场的一个土坡上。顿时,喧闹声甩在了身后。我又一次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就像不会说话的孩子,一个个都哑巴了。


    我很生气,严肃地对他们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应该告诉我!否则后果你们自己负责!”


    “我说……”张红开口了,样子像被捉的贼一样。我这才心平气和地鼓励他说下去。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张红、随生兵和几个同学为了少跑路,抄小路来到了老河沿。这时,随生兵因为没有穿棉衣而冻得直打颤,他见张夫国穿着件崭新的皮衣,动手就抢。谁料事情就这么巧,他用劲过猛,“嗤——”一下子连带皮衣滑进了几年前生产队挖的一眼枯井里去了。幸亏井壁四周都塌下去了,要不然跌下那十米多深的井,他的小命早丢了。张红他们吓坏了,当时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当他们见随生兵除头碰破外,好端端地在井底站起来时,一颗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这时候,秦平见李飞跚朝他挤了挤眼睛,早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不管他!快走!”说着他们一起把迟疑不动的张红推到了这里。


    一听这么回事情,我也就放心了。六年前打这口井时,我还在生产队劳动。因为没打出水来就放下了,变成了枯井。去年浇水的时候水跑进了枯井里,井壁全泡塌了,再加上井底还有水冲下去的泥土。所以人掉进去除了没法出来外,没有其他关系。可那里离村庄很远,周围又是乱葬岗,就是白天一个人也不敢往那里走,况且这是黑夜,再加上这么冷的天,就是吓不坏也冻坏了……


    想到这里,我果断地决定马上去救他!


    二


    1982年春天。


    我们学校的校长乔中同志因病请假在家静养,就在学校缺老师的节骨眼上,民办教师李月华招工进城了(因为他是知识青年)。因此,学校缺少老师,教学工作也无法进行。针对这种情况,大队党支部齐书记和学区邱校长出考卷招全大队初高中毕业生应试。通过考试,我考上了。上班前,齐书记和邱校长找我谈了话。他们说,五年级的班主任由我担任。接着,两位领导给我谈了这个班的基本情况。最后齐书记意味深长地说:“那是一个烂摊子啊!学校有名的调皮班,别的老师都不肯带。尤其是那个叫‘烧饼’的学生。要因势利导、循循善诱,尽快让他转变过来!要有信心当好这个班主任……”


    我还能说什么呢?……


    这天下午的天气很暖和,祁连山下万里平川,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象。柳叶挂满垂枝,满树翡翠。桃花开了,树丛飞霞……遍地春花,万河春汛,麦田一碧千里,美不胜收。我背起行李朝学校走去。


    踏进校门,阵阵喧闹声飘入耳膜。当我走上教师宿舍的台沿时,发现一个十三四岁的同学站在门前。钱老师正用手指点着他的脑袋,数落着:“……叫你烧饼,我看一点也不过分!”


    钱老师发现了我,忙过来接过了我的行李,把我引进了宿舍。我注意到了这个受训的学生,他像尊黑铁塔立在那里,穿戴破烂不堪,明显的瓜子脸上,镶嵌着一对桑叶一样的眼睛。从那淡黄色的眼里,我看到了一种高傲、不可一世的神色。棱角分明的嘴巴撅得老高,简直能挂油瓶……那神情仿佛在说:“哼!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这就是死皮班里的死皮大王!”钱老师愤然对我说,“赫赫有名的烧饼!”


    “又是个烧饼?”我非常惊讶,有这样的名字?莫非我听错了?


    钱老师大概猜出了我的心思,解释说:“是这样的。这几年他平均二年升一级,光捣蛋不学习。每次考试都是大烧饼。所以,随生兵就成了随烧饼。”


    “噢,是这样啊!”我恍然大悟。


    钱老师继续介绍他的情况:“去年,李月华老师把他批评了一顿,他就偷偷地抓来一条小蛇,在李老师吃饭的时候,悄悄溜进了宿舍。他用小刀戳破李老师的被子,然后把蛇拴在了那窟窿上。晚上,李老师险些被吓死……”


    我听到这里,暗暗吃惊。他把一杯水放在我面前继续说:“刚开学的一天,乔老师给他们上图画课时,大家望着随生兵哈哈大笑。乔老师走上前去一看,只见随生兵把脸画得像妖怪:绿眼睛、黑鼻子、红胡子、花脸蛋……‘烧饼!’乔老师一把撕过随生兵,‘啪!啪!’煽了他两个嘴巴。可谁知道,被激怒了的随生兵拿起凳子来砸向乔老师,吓得乔老师惊慌失措,当场出了丑,……”


    他还举了很多类似的例子,大意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老师就是这么教育法,能管好学生吗?再说,这家伙也确实不像话。不要说老乔,就是别的老师也没办法。他一口气说了很多,最后又说:“我们一致要求把这样的学生开除了,老乔也早就有这个意思,可大队齐书记不同意。他批评我们工作没做到家。因此,这事就放到了现在……”


    几天来,我找几位同学进一步了解了随生兵的情况。同时,我还到他家去了一趟。他父母双亡,哥哥在煤矿当工人,家里只有嫂子和几个孩子。他小时候被父母惯坏了,嫂子也管不了他,到现在还很调皮,气得她常常在吃穿上要挟他。今年春天,她提出了要随生兵休学到生产队劳动的建议,遭到了他哥哥的反对,还把她骂了一顿。她无计可施,只好顺其自然……


    这天上第二节课的时候,我把随生兵叫上黑板写字。他惊讶地站了起来,可能是我没有叫他外号的缘故吧!我暗暗高兴,今天肯定不会碰钉子的。可是,我想错了。


    他上讲台后把头仰得高高的,一动也不动。我问他为什么不写?他满不在乎的从鼻子里哼出两个字:“不会!”


    我读懂了他那神态:“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我巡视了一遍所有的学生,发现这个用眼睛构成的海洋很安静,这和钱老师介绍的情况正好相反。想到这里,我的心也平静下来了。


    “谁会写这个字?”


    话音未落,张红举起了右手。他约摸十三岁的样子,圆脸、大眼、刀眉、棱鼻子……总的来看,他给我的印象还是好的。他,就是这个“死皮班”的班长……


    根据班上的情况,我一方面上课,一方面搜集一些文艺作品供他们欣赏。通过读一些优秀的儿童小说,班上的精神面貌有了很大的变化。这天下午的周会课上,我在《儿童文学》上选了一篇小说,是肖道美的《耳朵》。我给大家读完这篇小说以后,强调说:“给别人取外号是不礼貌的行为。这样会伤害别人的自尊心,同时对学习也会起反作用。《耳朵》中的李沙沙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在讲文明礼貌的今天,更不应该给别人取外号……”


    讲到这里,我发现随生兵的眼里第一次闪动着一种异样的光芒。我想,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当我的目光扫到窗户那面时,张红又举了手。他闪动着大眼说:“凌老师,我也叫过随生兵的外号。我错了,今后……我改正……可是,他的外号是乔老师给叫的,乔老师也不对……”


    紧接着,有几位学生也检讨了他们叫随生兵“烧饼”的错误。


    是啊!老师给学生取外号是不对的。我听着这些天真无邪的童言,仿佛一股甘泉流进心房。同时,心中油然产生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谁说这是“死皮班”?分明是教师教得不得法。谁说这个班里没有一个好学生?分明是老师看不起学生。


    我点头让他坐下后,立刻表扬了他们,尤其是张红同学,并要全体学生向他学习。


    通过我的启发和指点,又有几位学生举手说,他们也给别人取过外号,这是不对的,今后一定改正。


    从此,我对抓班级工作信心更足了。


    三


    我和张红他们,小跑着前去救随生兵。一边跑,一边问他们这样做的原因。


    月亮从云层里透出来了,高高地挂在乌沉沉的天空中。它把微弱的光亮洒向绿色的麦田、树林、黑黝黝的石子路、河滩……


    脊背上开始冒汗了,我把皮大衣的扣子解开后放慢了脚步。三分之一的路程跑完了,他们没有一个人开口。


    “放心说吧,问题是做了错事要改正。改了就是好学生!”


    还是没有人说话。该我行使班主任的权力了:”李飞跚,你先说。”


    “我?”


    ……那是一个热辣辣的中午。李飞跚提心吊胆地在校门口徘徊。当他确信校门口没有随生兵时,才如释重负,放心朝红漆门走去。


    “给我摘的杏子呢?”冷不丁冒出了这么一句话后,随生兵出现在了他眼前。他吓慌了,嘴里支吾道:“啊……忘……忘记了。”


    随生兵见他没有摘来杏子,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的鼻子:“去!快给老子摘来!不然,小心这个(他把拳头晃动了一下)!”


    李飞跚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忙回身走了……


    真是李飞跚忘记了吗?不是。李飞跚家那棵半大杏树上的杏子统统摘给随生兵了呀!他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找乔老师告状。下午放学的路上,他没有逃过随生兵的手掌心。他把李飞跚脚踢拳打了一顿后,又把他的帽子扔进了渠里,让水淌走了。……


    我又转向秦平:“你呢?”


    开学的第二天,秦平拿着一只刚买来的乒乓球拍去打球,还没爬上案子,就被随生兵截住了:“交出来!”


    “嗯……”


    小秦平不敢不交呀!在班上,他的个子最小,常常被随生兵欺负。一次,他被随生兵按倒,小便就尿到了他的嘴里。他哭着把这件事告诉给了老师。还没到放学,他就被随生兵抓住了。随生兵把他打了三个耳光后,冷笑道:“我让你再告状!哼!姓乔的也没有把我怎么样!”……


    以后,没有人敢告随生兵了。所以,他就成了班上的“大王”。


    我又把目光转向了走在最前的张福国:“你也说说吧!”


    “别的都不说了,单说说我这右胳膊吧!现在了还弯不过来呢(他晃动了一下右胳膊)!上学期的一天下午,我刚坐在桌子沿上,就被随生兵一脚踢翻了桌子。……我的胳膊就来了个向后转错位了,害得我住了几星期医院。”张福国上气接不上下气地对我说道。


    “说起他来呀,也实在是太坏了。”张红接着说,“上学期放假的那天,他把一个死蜥蜴放进了我的书包,我当场就吓晕了。”


    “啊……”我刚想说他们几句,一声揪人心弦的喊叫声传来,使人毛骨悚然。


    “这是他的叫声……”我们加快了脚步。


    当我把手电照在随生兵的身上时,我的心顿时抽紧了,也有些酸楚。他抱着皮衣睡倒在一个小洼里,双眼紧紧地闭着,眼角上吊着晶莹的泪珠,两腮上还有刚流过泪的印子。


    他,也许在一刻钟以前回忆过他几年来的学校生活?要不,他为啥会哭呢?也许,他知道自己做过的坏事太多了?要不,他为啥在绝望中睡着了,他以为不会有人来救他?也许,他记起了此时的张福国还在演电影的地方受冻?要不,他为啥把那件皮衣抱在了怀里?……


    “随生兵!随生兵!……”


    当我喊到第四声时,他睁开了双眼,愣怔怔地看着我们,脸上毫无表情。……也许,他还不相信这会是真的。也许,他认为这是在梦中,或者在另一个王国里……


    当我又一次喊他时,他才低低地应了一声。他可能在此刻才意识到这不是梦境而是现实。他一骨碌翻起了身:“凌、凌老师。”


    我说:“随生兵你没事吧?”他说:“老师我没事,你快救我出来吧!”


    我把视线转向了全体学生:“把裤带都解下来!”


    我带头解下了自己的裤带。很快,一条用裤带连起来的绳索投到了井下。很奇怪,随生兵没有急着上来。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件皮衣捆了起来……


    我暗暗一阵高兴……吊出皮衣后,他最后被我们吊了出来。我招呼大家坐下,可随生兵没有坐。


    月亮,彻底摆脱了淡淡的云层,大地也突然间亮了许多。只是远处的麦田、沟壑还辨不清楚。树林横在眼前,宛如一道黑色的围墙,近处的河滩、石头、坟堆……尽收眼底。


    随生兵直愣愣地站在那里,瑟瑟发颤,显然是冷的缘故。同学们也静静地坐在一道土石棱上,一动不动。也许,他们也认识到了自己的过失……


    “同学们!”我一字一板地说,“你们今天的行动都是错误的!”


    我从身上脱下了皮大衣,走上前去披在了随生兵的身上。张红他们也脱下了身上穿的棉衣……


    “同学们,我们是一个整体。每一个人都不能离开它。一个人如果离开了集体,他将没有一切,甚至生命。尤其是讲文明、懂礼貌的今天,更应该团结友爱……”


    还没有等我说完,随生兵一下跪倒在了我面前放声大哭起来,


    我忙扶他起来,他说啥也不起来。


    他哭着说:“凌老师,我再也不离开集体了!我……错了!我对……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大家……”


    四


    从此,随生兵大变了样子。


    早晨,太阳刚刚露脸,我就能听到他琅琅的读书声;下午,太阳落山了,我还能听到他修理桌椅的“丁当”声。


    半学期来,他没和别人吵过一次架。他不但上课专心听讲,而且课后还向我和张红他们请教,同学们也一反常态地对他亲热起来了。


    想不到中期考试他竟得了五十九分。为了鼓励他,我破天荒多给他打了一分,六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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