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3个月前 作者: 刘绍棠
    八


    谷串儿是谷三千的命根子,张三姑打发人给谷家捎去口信,谷三千当天就把刚买的八亩地出了手。月黑风高三更天,双方在约定的地点碰了头,一手交钱一手放人。


    离开肉票柜子之前,好像又是那个偷麦捆的穷婆子把鬼头刀架在谷串儿的脖子上,沙哑着嗓子叮咛道:“车轱辘话我再跟你说一遍,花满枝是我七姑八姨的外甥女儿,十天之内你得把她娶进门;过了十天我不见你办喜事,这口鬼头刀把你家杀个鸡犬不留。”早已吓破了胆的谷串儿,裤裆里装屎满载而归。


    回到家谷串儿一连三天做恶梦,他爹找来跳大神的黄道吉给他拘魂儿。游魂落魄归了位,谷串儿醒转过来就喊嚷赶快娶媳妇,黄道吉掐指一算挑选了两个日子,写在红帖上给女家送去。


    两个日子一个在前半月,一个在后半月,为的是避开姑娘月来红的那几天。花满枝一见这个喜桔子便放声大哭,又要投河又要跳井,多亏小红兜肚儿前来串门,花满枝才没有抹脖子上吊。


    自从龙蛋子下落不明,花满枝一天喝不下两碗粥,眼看着脸瘦腰窄;小红兜肚儿更是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脸上又多了几道皱纹儿。


    小红兜肚儿的针线活儿,在豆棚村女人中无与伦比拔了尖儿;家家女孩儿裹脚以后,都欢迎小红兜肚儿大驾光临串门子,顺便指点他们的女孩儿飞针走线,礼花绣朵儿。但是,家家女孩儿一见月红,少女思春最怕勾引,常跟小红兜肚儿亲近,难免近墨者黑,水性杨花出丑。于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念完经打和尚;小红兜肚儿的串门子便只有慢待,不受欢迎了。


    但是,小红兜肚儿出入花家,花进宝两口子却不敢挡驾。


    花满枝出生的时候,谷三千、花进宝和刘黑锅的哥儿们义气,敢比刘、关、张三兄弟。汉子相好娘儿们也就亲密,谷三千媳妇、花进宝媳妇和小红兜肚儿拜了干姐妹,小红兜肚儿还收花满枝当干女儿。


    小红兜肚儿看望干姐妹名正言顺,看望干女儿理直气壮。这几年龙蛋子和花满枝私通,都是小红兜肚儿通风报信定日子,干娘变成了红娘。


    谷家送来喜帖,女儿眼看就出门子,花进宝如愿以偿,满枝娘颠三倒四的一颗心也放进肚子里。女儿的哭哭啼啼,他们只当是女孩儿出嫁之前的通病;收完了麦子正忙着晾晒打轧,两口子从早到晚都在麦场,小红兜肚儿串门子更是畅通无阻。


    花满枝几天没有洗脸梳头,黄皮寡瘦两眼哭得像红桃,坐在炕上直勾勾瞪着窗外,神不守舍魂儿出了窍。小红兜肚儿推门走进院来,她视而不见没有下炕相迎,木呆呆像一座泥胎树墩子。


    直到小红兜肚儿走进屋,叫声“我的儿!”她才回了回头,眨了眨眼,脸上看不见喜怒哀乐,眼里干巴巴没有一滴泪水。


    小红兜肚儿上了炕,把她揽在怀里,她才哇地一声哭出来。


    “龙蛋子……回来了吗?”花满枝干哭了几声,被一阵咳嗽噎住,“他一赌气……扔下我不管,我这条身子……可怎么能嫁到谷家去?”


    那天夜晚在河边野麻地里跟龙蛋子相会,白天在水蜜桃树下也跟谷串儿见过一面。谷串儿吃了几个桃,嘴里更像拌了蜜,哄得花满枝心乱如麻,六神无主。


    “满枝,我爸拿刀动杖,逼我娶那个丑八怪,我胳膊拗不过大腿,肚子里的苦水比你多几瓢。”谷串儿一边吃一边哭,半斤大小的蜜桃堵不住嘴,“我不亲手给你挑个配得上你的人,进了棺材入了土,到死我也不心安。”


    花满枝忍住心跳,问道:“你给我挑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谷串儿抬手又从树上摘了个桃,“龙蛋子。”


    花满枝假装不乐意,撅起嘴儿,说:“他穷。”


    “咱们三人好比一母所生,我跟你俩有福同享。”谷串儿装满了一肚子水蜜桃,打出的饱嗝儿香喷喷甜丝丝儿,“等那个丑八怪进了门,房产地契到了我手,我保你俩白头到老吃穿不愁。”


    花满枝感动得又摘下八颗大蜜桃,送给谷串儿带回家。


    在河边野麻地里,她把谷串儿的这些花言巧语,整个儿端给了龙蛋子;龙蛋子听一句骂一句,骂够了谷串儿又骂她,眼皮子薄眼眶子浅,一身都是贱骨头。不欢而散,龙蛋子奔人市,一去不回头。


    “老槐树下刘家的男人都脚野,只怕龙蛋子不是走南就闯北。”小红兜肚儿的眼圈红了红,“你跟龙蛋子,就像我跟他爹……你跟谷串儿,就像我跟我那活王八。”


    花满枝从小红兜肚儿怀抱中挣脱出来,满脸正色摇了摇头,说:“我嫁到谷家,就死心塌地跟着谷串儿过日子;有朝一日龙蛋子回来,我不看他一眼,不说一句话。”


    “男人是家花不如野花香,女人是亲夫不如奸夫牵肠挂肚心连心呀!”


    “谷串儿不像您家大伯,眼里揉不得半粒沙子。”


    “那你可就难过洞房这一关了。”


    “干娘,救救我!”


    “王宝驯敢跟她爹三击掌,出了相府住寒窑;你等龙蛋子十八年,我家的破庙也能给你避雨。”


    “谷串儿十天之内不把我娶进门,张老砧子的土匪要杀光他一家老小,五禽六畜。”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这个狗娘养的怎么乱咬街坊四邻?”


    “不是我不等龙蛋子,只是不忍害得谷家满门抄斩,家破人亡。”


    “谷家保命又不破财,就不该在你身上挑毛病。”


    “我还想要个娘儿们家的名声呀!”


    小红兜肚儿出溜下炕,到院子里转了几转,房上、墙头、柴垛、水沟眼儿,角角落落都过了目,插上门闩顶上门杠,这才返回屋里。


    “我教给你个以假乱真,当场出彩的秘方吧!”小红兜肚儿指了指花满枝脐下三寸,“谷家的两个日子,哪一天你身上干净?”


    花满枝满面通红,双手捂脸答道:“前一个日子压梢,后一个日子正好。”


    “那就挑这个压梢的日子!”小红兜肚儿一锤定音,“他要一点红,给他几滴桃花水。”又咬着花满枝的耳朵,一阵嘁嘁喳喳。


    花满枝连连点头,指缝里淌下了串串泪水。


    三天以后,一顶花轿把花满枝搭走,两家虽是一墙之隔,却要吹吹打打满村行街,抬进谷家已经傍晌。


    忙乱了一整天,半夜才宁静。


    雪白的洞房朦胧的灯光,炕沿上低头坐着穿红袄的新娘子,一声不响偷眼儿看新郎。谷串儿早解下十字披红,脱下长袍马褂,只穿一件夏布汗褐儿。他眉清目秀像个文墨书生,却又铁青着脸没有喜色,坐在花满枝对面的春凳上翻眼皮。


    花满枝困得身子打晃,却又不敢不挣扎着坐得端端正正;平日各串儿一见她便春风满面,怎么今晚上冷冰冰个白眼狼?


    突然,谷串儿一个抢步跨上前来,托起她的下巴颜儿死盯着她的眼,喝道:“说!龙蛋子啃破你几层脸皮?”


    “你……你……”花满枝搽着胭脂的脸一下子惨白。


    谷串儿又掰开她的嘴抻舌头,逼问道:“你亲过龙蛋子多少回,是谁亲的头一口?”


    “串儿,串儿……”花满枝嘴角舌尖流了血。


    “扒衣裳!”谷串儿把她搡到炕上,龇牙瞪眼喘粗气。


    “串儿,你吹了灯。”


    “我要灯下看!”


    花满枝哆嗦着双手脱下红袄儿,背转灯光啼哭道:“串儿,给我留脸吧!”


    谷串儿劈手扯断了她的兜肚社儿,灯光下花满枝的胸脯上有几条紫痕,奶子上有几块青印。谷串儿失声怪叫起来:“是不是龙蛋子抓的,龙蛋子咬的?”


    “胸脯上出痒子,我自个儿抓破了。”花满枝拾起扯断的兜肚捂住胸口,“咂咂儿上……是前两天找了个小小子儿暖窝,叼出来的牙印儿,为的是……过了门……给你早生贵子。”


    谷串儿哐啷打开箱子,掏出一块一尺见方的白绫子,平平展展铺在炕席上,扭曲着脸狞笑道:“见了红你人前显贵,在我眼里就是天女下凡的金身玉体。”


    “串儿呀串儿,今晚上我算看透了你;你脸上喜眉笑眼,肚子里虚情假意。”


    “天下谁不是阴阳两张脸?”


    “人心换人心,四两换半斤;谁拿朱砂换红土,驴粪蛋子怎能换真金?”


    “你还是闲言少叙,我要的是书归正传。”


    “挑起灯芯子,我要灯如白昼。”


    剪烛花添灯油,洞房灯火通明,映出了后窗上穷婆子的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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