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老威同学的忏悔录

3个月前 作者: 艾西恩
    老威曾经问我:“小艾,刘紫建是在咱们胡同里长大的,你也认识他,还有印象吗?”


    我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没有,不然我早就该想到。


    于是他又说:“刘紫建在那个时候,被大家定义为笨蛋,很出名,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咱们胡同里的孩子,除了你,我就记得有个叫常江,有个叫黄和的。这俩名字没法忘,至于刘紫建嘛……”我还是摇了摇头。


    “也难怪。紫建被定义为笨蛋,始作俑者是我。”老威一回想起这事,就难过地低下了头。


    上个世纪80年代,我国也引入了智力测验,而且不知是谁的主意,把这种测验推向了小学。


    于是,生活在红砖绿瓦灰墙柏油路上的我们这帮孩子,成了实验的第一波测试者。


    我慢悠悠地做题,为此挨了一顿打,这事挺可笑,因为我挨了打,都还不知道自己的测验得了多少分。


    我不知道,比我早两年上学的老威却知道。原因是,尽管老师不曾说,但是他这个坏小子偷到了测试的结果。


    智力测验其本身并不可怕,它有一个合理的用途——作为教育者,人们应该关注那些分数比较低的孩子,努力把他们教育得更好;可惜在教育者手里,测验被用于选拔分数高的孩子,加以特殊培养。


    那个年代的教育者尚且存在误区,更别说老威这样一个十来岁的毛头小子了。


    他偷到了智力测验的结果,当然全班所有人的分数就都被他知道了!老威自己应该是中上水平或者是上等水平,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倒霉的刘紫建分数垫了底!他为啥得分那么低,这我说不准,不过有些人早期发育较慢,后期较快也说不定,要不然就是他跟我一样,没意识到测验有时间限制。反正不管怎么说,他是垫了底。


    让一个十岁大的孩子保守这样的秘密,纯属扯淡。老威那个时候应该叫小威,压根儿也不想保密,于是他把这个消息给传开了,胡同的孩子们因此都知道,刘紫建智商低,是个笨蛋。


    孩子比起成年人,更缺乏同情心。而孩子比成年人,更需要群体的帮助。成年人,比如我,尚可独立支持生活;孩子们就不行,他需要在群体中得到成长。可是,刘紫建这样的“弱智”,谁愿意和他一起玩?80年代,没有互联网,如果这事发生在时下,也许没那么悲剧。


    紫建在孩子圈里吃不开,到学校就更不受宠。别忘了,老师是先于小威知道测验分数的。不管老师们愿不愿意承认,一点都不偏心眼的老师是极少的,反正我是没见过一个。小时候的紫建,其貌不扬,家庭条件也差点,父亲在他幼年工伤死掉了,所以他老是穿着脏兮兮的衣服,没准儿还老挂着清鼻涕。这样的孩子是被人嘲笑和排挤的对象!


    刘紫建也想拥有朋友,于是他找到了小威。


    那个年代里,小威是胡同里的孩子王。


    “威哥”,瞧,那个时候小威就有如此威猛的外号了,紫建吸着鼻子,他多少还有点结巴,“你,你就,就带着我,一,一块玩吧?”


    “啥?”小威耸动了一张胖脸,他可是每天吃八瓶奶长大的孩子1,块头足,力气大,脑子又好,身边永远围绕着一群小孩,“啥,你?凭什么带着你玩呢?”小威回头看看大伙,孩子们一阵哄笑。


    刘紫建快哭了,他憋着小红脸,挤弄着小眼睛,也不敢抱怨,他是不可能打过小威的,更别说还有身后一帮孩子。


    “哎,威,威哥,我特崇拜你,你,就,就收下我吧?”他用成年人要饭都拿不出的劲头继续哀求。


    “这事我一个人说了不算,得跟大伙商量商量。”甭问,小威同学是冒了坏水,他假惺惺地组织一帮孩子,在墙角里嘀嘀咕咕,不过主意还是他拿。好半天,他大摇大摆地走出来,提了一个条件,“行了,紫建,大伙同意你入伙,不过有前提啊。你得给大伙唱首歌!”


    唱歌?


    表面上这条件没什么,其实小威这个主意损透了。刘紫建小时候有点结巴,而且他也五音不全,最主要的是,他家里条件差,买不起录音机,因此没听过几首歌。这怎么唱?


    “没事,就唱国歌吧!国歌你总会吧!”小威是铁了心要让他出洋相。


    我实在不愿意形容下去,总之,他唱了。


    小威又说:“哎,紫建,唱一次可不行啊!以后每天,你跟我们玩都得唱一个。”


    换成那时候的我,早就急了,不管打得过打不过,我都得冲上去玩命,而且八成被按在地上揍的是小威。


    我是个自信的孩子,可刘紫建凭什么呢?他要加入到群体中,他就得付出代价!


    于是,小威同学也不嫌烦,每天教他唱歌。也没啥新鲜的,那个年代流行什么谭咏麟啊,小虎队啊,还有迟志强的《狱中曲》什么的。


    听结巴唱歌有什么乐趣?我是搞不懂,反正这帮孩子不厌其烦地一直听了两个月。


    为了满足大家的乐趣,刘紫建只能变着花样地唱,然后看着一帮孩子笑得扶着墙站不起来,或者直接在地上打滚。


    他换来了什么?充其量也就是一两个小时的群体活动时间,还往往没有这么久。他的母亲身体不好,常常半倚靠着院门,远远的,用她那低低的嗓音呼唤着:“紫建,回家吃饭。”


    “你妈妈叫你回家吃饭”,这是时下的流行语,放在那个年代,放在刘紫建身上,总觉得惨兮兮的。其他的孩子,玩在兴头上,什么都听不见,可是紫建却能,他于是和大家告别,怏怏不快地回了家。


    那个年代的孩子能玩什么?没什么可玩的,那个年代的大众活动,基本就是弹球啊、拍洋画什么的;当然,有一群孩子追跑打闹也挺带劲的。那是个首都蓬勃建设的年代,假如不太远的地方建了个工地,那就太有乐趣了。小威常带着大家去冒险。


    冒险也是分等级的,工地野大野大的,藏个猫猫,和点稀泥,爬爬管子,这都是刺激的游戏!时不常的,工地的工人就来轰,大家跑得快,故意落下刘紫建让人抓。总而言之,与其说带着他跟着大家玩,还不如说是大伙一起玩他。


    孩子们玩了他两个月,慢慢也就腻了。听结巴唱歌,听了两个月,谁也笑不出来了。于是,小威挑头,跟紫建说了拜拜:“你瞧,你太慢了,又那么笨,不适合跟我们待在一起。你也不用唱歌了,你回家吧。”


    紫建没哭,这出乎小威的意料,他扭头慢吞吞地走回去了。大家有点失望,然后义无反顾地接着玩。


    光阴荏苒,又过了两年,一晃到了小学四年级,小威的父亲因工作原因换了房,就先离开了这条胡同。我跟他生离死别的,俩人都掉了眼泪。


    再过一年他上了初中,我是五年级。电话刚刚普及,太贵,装不起,我俩就一直保持通信来往。


    那个时候,除了我,小威还和之前几个好朋友保持通信。


    有一天,其中的一人在信中这样写道:威哥,你还记得紫建吗?其实我好多次都想跟你说来的,咱们那时候玩得太过分了。该怎么说呢,其实我也不想提,不过说出来我心里痛快多了。我现在是个转校生,受到其他同学排挤,不过我还行,挺得住。因此我就体会到,当初紫建被咱们折腾有多惨。我和紫建住在一个大杂院里,你是知道的。那几个月,紫建跟着咱们玩,可是,他每天回家都会哭。他妈妈身体不好,所以他也不敢回家哭,就只能在大杂院黑糊糊的小过道里缩着。好几回被我碰见了,我有心安慰他,又不知该怎么开口。现在想想挺后悔的,我俩在不同的初中,我也搬走了,所以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威哥,没别的,我忽然想起来,觉得难过,跟你瞎唠叨,你别往心里去。最后,祝愿大家都学习顺利,万事如意吧。


    小威看了这封信,慌了!


    原因之一,是他在慢慢长大,从调皮讨厌的小威开始成长为成熟稳重的老威。他渐渐有了同情心,也意识到了自己所作所为给别人带来的伤害。最重要的原因是,大块头的他抬头往前看看,左边那一排的前几个位置,坐着的正是刘紫建。


    他和他被“大拨轰”1到同一所初中。


    着实让老威感到心烦意乱的是,他的那位朋友的来信,多少有些预言的意味,而且预言得非常准确——刘紫建在新的学校里,依然吃不开!


    成长起来的老威,失眠了。他意识到自己过去做错了,可不知道该怎么改正。对他而言,不用说,自信的、大块头的他,虽然不一定能有幸得到女孩子的青睐,可是男孩子都喜欢跟他玩。可刘紫建还是瘦瘦小小的,他的结巴,没准有点缓解,不过还是能听出来。他学习不好,没什么兴趣爱好,少言寡欲,不合群。


    不合群,这对未成年人来说,是最要命的缺陷,远比低智商要可怕得多,偏偏刘紫建把这些都占全了。


    老威一筹莫展。


    “你还记得吗?”老威问我,“为这事,我还给你写了封信呢!问你该怎么办。”


    我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


    “你说,错了无所谓,反正是孩子,哪有不犯错的。关键是,你得从现在开始改正错误。”


    “哦,有点印象了!那可能是我爸写的,因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


    “别赖我,那时候我家长还经常拆我信呢!你接着说!”


    也许是接到了我爸的来信,老威同学下定决心要改变自己对同学不公正的待遇。


    他有心这么做,也真的去做了,可效果不大妙。


    紫建倒好说,老威肯和他握手言和,八成是他做梦也不敢想的。他感激涕零地瞧着老威,充了电似的玩命点头。


    其他人有些不愿意了,首当其冲的就是祁睿!


    现在来看,祁睿算个好同志,他帮过我们,救过孩子,但那时候,祁睿是个坏学生,抽烟、喝酒、染毛、旷课、打架、泡妞……反正极尽坏学生的本能呗。还有一票坏孩子,比如把京巴叫藏獒的程雷等人都跟老威打成一片。现在多了个傻乎乎的刘紫建,这算怎么回事呢?


    到了初中,这影响继续扩大,权威性开始下降,老威说话不再那么一言九鼎。


    祁睿就曾警告老威:“你丫要是非跟傻子玩,那就别跟我们玩了。”


    老威体验到了原来作为群体中一员的感受。其实,不光是孩子或者学生,群体中的从众意识可以放到任何社会团体中。


    赫鲁晓夫在上台之后,都曾遇到过这样的尴尬,在一次演说中,他大肆抨击斯大林的极端主义,并宣称自己在当初就意识到了斯大林的错误。没想到,人群中有人吵嚷了一句:“既然你那时候就想到了,为什么你不站出来阻止他呢!”赫鲁晓夫被这无礼的冲撞弄得怒不可遏,他冲台下吼了一句:“刚才这话是谁说的,站出来!”台下鸦雀无声,谁也不敢承认。赫鲁晓夫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温和地微笑起来,“看,不管这话是谁说的,都不敢站出来,那么我当年,不也是一样吗?现在你们能理解我的立场了吗?”


    总的来说,赫鲁晓夫算得上是睿智,他轻易地化解了矛盾,并得到了群众的理解和支持。但是实质上,不论是赫鲁晓夫或者那位嚷嚷的同志,还是老威,谁都不敢轻易反抗群体的意志。


    拖了大概一年,也是他的最大限度了,老威同学败下阵来。他不得不宣布效忠于自己的小群体,再一次背叛了刘紫建。


    当然,这一次,比小时候要善良得多——只是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刘紫建继续孤独的挣扎,没有朋友,可是以老威、祁睿和程雷为代表的小圈子也不会欺负他。


    错就错在,刘紫建不该喜欢上一个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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