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1)

3个月前 作者: 明晓溪
    chapter14


    正午的阳光是一天中最毒辣的时候。


    湖面涟漪一层层荡开,金灿灿地闪耀着,一晃一晃,如无数的镜子碎片般反射出强烈的光线。坐在湖边,百草呆呆地望着水面上的那些光芒,眼前仿佛有漫天的金星在狂乱地飞旋,她什么也看不见,眼睛痛得连脑子也开始痛。


    抱紧膝盖。


    她闭上眼睛,将身体紧紧地蜷缩起来,像一只虾米。


    她身上很冷。


    一阵阵颤抖的寒冷。


    …………


    ……


    “你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白痴!神经病!好!你真的以为你的师父,曲向南,是顶天立地、正直高洁的人,对不对?!你以为他根本没有服用兴奋剂,都是别人诬赖他陷害他,对不对?!我告诉你!你听清楚了!我在六岁的时候,就亲耳听到,他自己在我妈妈的灵前,亲口承认他当年服用了兴奋剂!承认是他害死了我的妈妈!”


    ……


    “你还是不相信对不对?!好,我就让你看看,你这么相信的师父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让你看看,你究竟值不值得为了他,向金一山下跪,值不值得为了他,从此退出跆拳道!”


    ……


    “曲向南,我要你亲口告诉戚百草,当年的世锦赛,你究竟有没有服用兴奋剂!请你说清楚一点,让她听个明白!”


    ……


    …………


    有风吹过,如同在冰窖中,百草死死抱紧自己,将头埋入膝盖,她脑中一片空白,任由寒冷一层层将她包裹住。


    ******


    房间里只剩下了几个女孩子。


    林凤和梅玲都在发呆。


    光雅一脸惨白地靠坐在墙角。


    看看窗外,又看看光雅,再看看窗外,再看看光雅,咬了咬牙,晓萤终于还是忍不住说:


    “光雅,我知道,你是不想让百草去跟金敏珠交手,怕百草会输,怕百草会因此必须退出跆拳道,对不对?可是,你那些话,说的也太重了!”


    光雅苍白着脸一动不动。


    “你明明知道百草对曲向南师父的感情,她那么崇拜曲向南师父,她那么尊敬曲向南师父,她那么死心眼,她简直都可以为了曲向南师父去死!你却告诉她那样的事情,她会幻灭的,她会受不了的好不好!”晓萤抱怨地说,就算要劝百草打消跟金敏珠交手,也要讲究一点策略和方法啊。


    光雅的嘴唇颤抖了下。


    幻灭?


    受不了?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照进她黑洞洞的瞳孔,如果这样百草就受不了,那么这么多年,她是怎么受过来的呢?


    从记事起,她就知道她是早产儿,母亲生完她没有几天,就过世了。关于她的母亲,全胜道馆里所有的师伯都告诉她,那是一个像花儿一样美丽的人,说她长得像她的母亲,有着同样尖尖的下巴,和大大的眼睛。


    关于父亲和母亲的事情,她大多数都是听来的。


    据说,母亲在十八岁的时候,有一次跟朋友到岸阳来玩,遇到坏人,是父亲出手救了她们。就像所有故事里的英雄救美,十八岁的母亲对二十岁的父亲一见钟情,为了追求父亲,母亲留在了岸阳,留在了全胜道馆。


    外婆生气极了。


    小姨沈柠说,因为母亲不肯再回上海,拒绝家里为她安排好的一切,硬是要跟那个身无分文却热爱什么跆拳道的穷小子在一起,外婆大病一场,后来跟她的母亲断绝了关系,离开上海,举家搬到国外居住。


    可是母亲的爱情并不幸福。


    师伯们告诉她,母亲很爱父亲,为了父亲,她从一个娇滴滴的上海大小姐,变成了一个衣着朴素的女人。她早起为父亲的弟子们做饭,晚上为父亲的弟子们洗衣,平日里出门工作,为父亲和他的弟子们贴补生活费。


    父亲却只知道练功,师伯们说,父亲平日里甚至很少跟母亲说话,全部心思都放在备战已经错过一次的世锦赛上。


    母亲越来越消瘦。


    怀上她的时候,母亲已经瘦到几乎身上都没有肉了。怀孕到七个月,母亲的身体极差,病弱到整日都无法起床,父亲却依然去参加了世锦赛。


    师伯们说,当时刚刚传回师父在世锦赛上获得冠军的消息,却紧接着又传回来师父被检查出服用兴奋剂,终生禁赛,被剥夺习练跆拳道资格的消息,母亲情绪波动太大,导致早产,没有几天就过世了。


    所以,她常常这样想,她刚出生的那几天,应该是见过母亲的。道馆里没有任何关于母亲的照片或者画像,小时候她只能对着镜子,摸着自己的脸,想象母亲的模样。


    屋前有一株梅树,听说是母亲当年种下的。


    可是梅树下总是有那人的身影。


    于是,她连带着对那株梅树也讨厌起来。


    不懂事的时候,她跟着道馆里的小孩子们,一起骂那人是坏蛋,是跆拳道的败类,是全胜道馆的耻辱。长大以后,她才明白,原来那人是她的父亲。


    她讨厌那人。


    她讨厌他总是蹲下来试图跟她说话,讨厌他总是小心翼翼地想要接近她,讨厌他居然还期望她能喊他一声“父亲”,讨厌他拿给她的所有东西,讨厌当她骂他是坏蛋时,他眼中那深深的痛苦,让她每次都像胆小鬼一样哭着跑走……


    窗外的阳光明亮刺眼。


    光雅眼神空洞地望着那片光芒灿烂的地方,她真的只是为了不想让百草和金敏珠交手吗?不,也许那是因为她恨百草,她讨厌百草!


    她从小就讨厌戚百草。


    自从被那人带进全胜道馆,戚百草的存在就像一只令人无比讨厌的蟑螂!跟着那样可耻的人,跟着那样的败类,戚百草不仅不以为耻,反而跪在那人房前,跪了四天三夜,一定要喊那人为“师父”!


    戚百草每天被道馆里的孩子们围起来打。


    明明每次被孩子们打得头破血流,明明每次孩子们都很大声地告诉戚百草了,曲向南是个大坏蛋,戚百草却好像根本听不懂一样!她不明白,为什么世上会有像戚百草那样愚蠢的人,为什么明明是那样可耻的坏蛋,却居然还会有戚百草这样的白痴,整天用崇拜尊敬的目光仰望跟随!


    躲在墙壁的转角,她每天都偷看那人教戚百草练功。


    清晨,那人背对着庭院的那株梅树,戚百草一声声清喝,腾身跃起,练着跆拳道的基本腿势。出门上学前,那人帮戚百草背上书包,用手帮戚百草整理着肩膀上的背带。中午,那人坐在摆了白粥咸菜的小桌旁,等着戚百草放学回来。


    那人……


    就好像他是戚百草的父亲……


    而不是她的。


    她讨厌戚百草。


    她不明白,为什么世上会有戚百草这种人,像笨蛋白痴一样,任别人怎么说,都要死心塌地跟随那个人。


    而她却做不到。


    六岁的时候,她在梅树下大哭一场,醒来后发现自己被那人抱在他的床上。那天是母亲的忌日,那人对母亲的灵位说的那些话,她全都听到了。


    后来,她渐渐长大,六岁时的记忆变得模糊,她开始怀疑那是不是她的梦。是不是听别人说的多了,她才做了那样的梦,那人所说的只是她平时听到的,而不是真实的。


    她告诉自己,或者她也可以像戚百草一样。


    只要那人一句话。


    她就可以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什么都可以相信!


    于是,十三岁的时候,还是在母亲的忌日,她终于鼓足勇气又问了那人一次……


    “百草怎么还不回来?”


    焦急的声音传入光雅的耳中,她的睫毛颤了颤,见是晓萤正在屋里急得团团转,不时向窗外张望。


    “若白师兄也太严厉了吧,让百草自己好好冷静,可是万一百草想不开,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


    会出什么事?


    顶多是她终于明白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光雅脸色苍白地想,就算她再痛苦,也比因为那个人,而要向金一山下跪,并且从此退出跆拳道,要强得多。


    ******


    “终于找到你了。”


    清澈温和的声音响起,百草呆呆地抬起头。盛午的阳光中,身旁那人的气息干净无比,仿佛有着淡淡消毒水的气息,她呆呆地望着他,脑子一片空白。


    “吃饭吧。”


    初原笑了笑,坐到她的身边,打开一只饭盒,里面装了满满的饭菜,还是热腾腾的。她咬住嘴唇,垂下眼睛,只觉得胸口也堵得满满的。


    “下午不是还要跟金敏珠交手吗?不吃饱饭,怎么能够有力气?”笑着揉揉她的头,初原把筷子和饭盒塞进她的手中。


    怔怔地握着筷子,百草嘴唇干涩地动了动,说:


    “我做错了,是不是?”


    “嗯?怎么说?”


    “是不是我太冲动了……就像光雅说的,如果我不是那么冲动地站出来质疑金一山大师,可能大家并不会留意到师父的名字……而且,是不是,就算我打败金敏珠,甚至就算我打败金一山大师……也没有人……也没有人会相信……”


    “你为上午的事情感到后悔吗?”


    “……”


    “如果再来一次,你觉得,你可以控制住你的情绪吗?”初原凝视她说。


    百草死死地咬住嘴唇,耳边又如噩梦般回响起那些难听的字眼。


    “不,我无法眼睁睁看着别人那样说我的师父,却一声不吭,我做不到……”泪水突然涌上她的眼底,声音也颤抖起来。


    小时候,师父扶着她的肩膀,帮她拉开双手的拳势。小时候,师父把唯一的那道青菜夹到她的碗中。小时候,她一遍遍踢向师父吊在树上的脚靶,当她终于踢到时,总是沉默地望着庭院里那株梅树的师父,会回头看看她……


    “……那是我的师父,我做不到看着他那样被人侮辱。他不是,他绝不是金一山所说的那样!他是我的师父,我了解他……”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也不敢被他看见她脸上的泪水,她死死将头埋进腿弯。


    夏风吹过湖面。


    正午的阳光烈如焚烧。


    看着她紧紧缩成一团,背脊僵硬地抽搐着,明明是在哭泣,却偏偏不发出一点声音,初原静了半晌,湖面的光晕随着涟漪一层层刺眼地荡开,他低声说:


    “即使接了那个电话,你还是相信你的师父吗?”


    脑中“轰”的一声!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还有一些狼狈的潮湿。僵僵地看着他,背脊仿佛在瞬间被冻住,胸口痛得像是要炸开,她需要拼命地呼吸,才能从铺天盖地的疼痛中透过气来。


    ……


    “……那年的世锦赛,”手机的另一端,那声音如此之苍老,像是出自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我的确服用了兴奋剂。”


    良久良久,那过早苍老的声音缓缓叹息了一声:


    “百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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