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117节

    111


    假期后继续上班，听到了一个噩耗：温和的美食编辑李恬，她被确诊为胃癌。


    办公室突然被一种陌生的凝重气味充满。这是一个很年轻的办公室，里面男生女生的话题不是关于时尚就是关于恋爱，要不就是动漫和健身。癌症，那是60、70以上老人的事情啊，怎么可能与我们这样的办公室扯上关系？


    简直就像冷幽默，美食编辑，那整日与营养、健康与美味打交道的美食编辑，她患了胃癌。


    每人的表情都像看了一场出人意料的戏剧结尾，就是三个字：不相信。


    是的，打死我也不相信。但是，不需要打死我，事实仍旧是事实。


    李恬的位子空了，她那个经常有美丽插花的位子静静地空着。据大内总管老张说，李恬要在近期接受一次手术，很可能要切除整个胃。


    切除整个胃后的李恬，还能继续当个美食家吗，还能自由游走于美食江湖吗？


    生活啊，我不想听这样的幽默故事，这不好玩。


    办公室经历了短暂的错愕和叹惜后一切恢复原样。有人去汤老师那报选题，有人给新春的第一束鲜花浇水，有人整理案头的小零碎，有人说起春节旅游的趣闻，有人开电脑浏览新闻……


    我也是。我坐在位子上望着窗外的杭州外景发呆，就像平常的很多日子一样。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能说什么呢？珍惜自己，或者及时行乐？


    我很难过。有人在msn上给我一张哭泣的脸。


    我也是，感叹命运无情。


    她儿子似乎才5岁吧，以后怎么办呢？


    不知道。


    我突然想，这事若发生在我身上，我该怎么办？


    不知道，头脑一片空白。


    其他都能舍下，但会舍不下孩子的。


    一串省略号。


    看病要好多钱吧，都能报销吗？


    还真没关心过这问题呢，看来得关心一下了……


    在摩登华丽的媒体大楼里，我们尽在咫尺，却用电脑屏幕表达。


    112


    在看李恬的博客。


    她近期更新的博客，显然已经知道有一种声音叫做上帝的召唤。尽管邀请者面带慈爱微笑，但他是上帝，不能不让人心慌。


    上帝问我：来我身边当我的美食大使，如何？


    我说：我更愿意在家里给孩子做最简单的面条。可以吗？


    上帝面带难色：但我找不出更适合的美食大使了。我有大片的果园，有人间不可寻找的美食原料，有你从没见尝过的陈年佳酿……都等着你来主管。


    若有可能，还是让我留在人间，我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厨房。


    上帝面露不悦：很多人想要这个位子，我都不给他们呢。


    那么，若我真接受上帝的邀请的话，不久后我将是天堂中的美食大使，我将邂逅酒神与花神。如此想来，我也坦然了一些。


    我能感觉到李恬写这个博客时候的惶然与依恋。但是，她竟然还能设法用如此调侃和轻松的文字，是为了安慰她的家人，是为了给自己温和美丽的心情？


    我往前翻看博客。


    儿子睡了，我在一旁写稿子。突然儿子嘴巴里发出砸吧声，还有喃喃的梦话：真好吃。


    他梦到什么了？是什么东西那么好吃？我很好奇。


    儿子翻了个身，突然睁开眼睛。


    妈妈，我饿了，刚才我在吃蛋糕，真好吃。


    妈妈给你拿点饼干吃吃好吗？


    不，我要吃蛋糕。


    宝贝，现在11点了，蛋糕店都关门了，妈妈明天给你买，好吗？


    妈妈你做呀，你不是会做蛋糕吗？


    我的儿子要求真高，要妈妈晚上11点给他做小蛋糕吃。


    不过，想起他刚才砸吧砸吧梦中也在吃蛋糕说梦话，心里软软的，他不过是个偶尔贪吃的小男孩，实现他的小梦想吧！我起身，去看冰箱。


    还好，还有一块新鲜黄油。有黄油就行，现在看我如何在30分钟内做出松软漂亮的小蛋糕！


    接下来就是蛋糕程序，多少黄油，多少面粉，搅拌多长时间，醒面多少时间，做成什么样的花式，烘烤多少时间……李恬经常在博客中写私家厨房里的秘制过程。而每次写过程前，都有一个小故事。看这些小故事，心融融的。


    儿子在看一部动画片，突然他问我，妈妈，永别是什么意思？


    我有点难以向一个小孩解释生死的问题，于是说，永别，就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路太远了，看不到了，直到另一个也去天上。


    儿子问：去天上干什么？


    去天上旅游啊。


    儿子想了会儿说：妈妈不要一个人去天上旅游，妈妈去天上旅游，一定要带上我！


    好。我满口答应儿子。


    好了，夏天快到了，给孩子做一杯没酒精的鸡尾酒，会让他们很开心的，这里有最简单的配方，但能调制出最色彩绚丽的消暑饮料。


    第一杯，富有钙质及蛋白质的香蕉牛奶。


    在玻璃杯里倒约0.3升的牛奶，然后剥了一根香蕉，把香蕉捣碎成糊状倒入牛奶中，搅拌。按需要也可在其中加入捣碎的无花果果肉，再搅拌。不忘在杯口插一只带绿叶的新鲜草莓，奶白色的香醇饮料配鲜红水果让人眼前一亮，胃口大开。


    第二杯，色彩鲜艳的鸡尾果汁。


    把七八颗草莓捣碎，果汁连同果浆放入杯中，然后冲入小半杯苹果汁，再冲入小半杯胡萝卜汁，当然也可按自己的胃口冲入其它果汁，静置一分钟，随着果浆果肉的沉淀或漂浮，整杯饮料颜色渐变，富有层次。最后在杯口插上一片柠檬。


    操作很容易吧？


    我接着看博客。


    朋友安娜有套很普通的两居室，连同外面的小阳台，也就70平米吧。居室中的设备简单，但我最爱去她那儿，因为她总能想出一些让人意料不到的小花样来装饰她的家，让那小小的房间充满与众不同的味道。其中最吸引我的是：她实在是个烛光高手。


    一个初夏的晚上，几个女生在她那小露台上喝茶闲聊，趁着烧水的空隙，她在花盆里剪了两枝刚绽放的迎春，小小的，嫩黄的，开满枝头的，一种很常见也很漂亮的花，插在一个极普通的玻璃茶杯里，接着又在茶杯里点燃了一根细长的蜡烛。淡黄色的迎春有一种幽香，在烛光的映衬下分外娇美。再加上夏季黄昏的暮霭柔和，那一时给人感觉是说不出的舒服。我们都没说话，懒懒坐着看她不经意地摆弄着杯口，一会儿后，她在杯口处绑了条不知从哪儿解下的丝带，蝴蝶结刚好掩盖了茶杯的螺旋杯口——那是这玻璃烛台的唯一缺陷处。好了，现在给这完美的小家伙它取个名字，叫“星光蛋黄水晶樽”，色香味俱全哦。


    安娜的烛光创意的宗旨是避免传统，就地取材，充分利用。其实在商店里能买到很多漂亮可爱的烛台烛杯和烛具，但她就爱自己创造。她能随手从厨房里拿出一个玻璃器皿，盛上水，扔进两片取自小阳台的绿叶和花瓣，再点两个小蜡烛漂浮在上，可漂亮了。安娜爱喝点酒，有一套形状各异的玻璃杯，橱柜里那些或郁金香形或圆锥形或半球形的玻璃器皿便不止是当酒具的作用了。她还特别爱把烛光与植物一起搭配，采一把藤状植物，编织成小花环状，扣在玻璃瓶口，再把闪烁着烛光的瓶子悬在窗台上，美极了。


    最难忘的一次是她的生日。生日派对从晚上7时至凌晨，所以主打装饰就是烛光：窗台上，半空中，露台上，小树下，花丛间，凡能想象到的地方，全点燃了烛光，且被装饰以不同形状，那阵容叹为观止，以致每位客人进入房间后就瞪大眼睛大声惊呼。那一瞬，我们真的开心极了——因为生活的美妙不在于富有奢侈，而是真正开怀。


    接下依旧是关于她儿子的博客。


    厨房里飘出了巧克力蛋糕的香味，今天儿子要与他的好朋友奇奇搞家庭聚会。


    儿子和奇奇是幼儿园里的同学，他们经常在一起玩。孩子们成了好朋友，孩子的妈妈们也成了好朋友。有时碰到奇奇妈妈有事，不能去幼儿园接儿子，奇奇就来我家。有时我来不及接孩子，奇奇妈妈也会把两孩子带回自己家。这样，小家伙们就多了一个家。


    多一个家的感觉是很好的，儿子和奇奇就定期聚会并玩交换家庭的游戏。游戏通常在周末，被邀请方的爸妈会带上孩子的睡衣和洗梳用品前往，因为被邀请的孩子将在另一个家庭住宿一夜。而邀请方的妈妈则会备足点心。要知道，孩子们在有小伙伴陪伴时总是会有超出父母想象的好胃口。


    聚会中，邀请方的孩子会像主人一样学着招待对方，殷勤地给小客人端来蛋糕和饮料，并有礼貌地问他还需要什么，但这样象摸象样的主人角色扮演地并不长，很快，两个小孩就在房间里吵闹开了。


    我亲眼看见了两小孩子们在交换家庭游戏中的兴奋和快乐。孩子平日里的生活比较单调，吃了晚饭后大多数时间是自个儿玩一阵，然后看电视，9点钟准时睡觉。但若有小朋友参加家庭聚会的话，孩子们会在平常再熟悉不过的环境中找出很多快乐的理由：比如一起铺床，比如带领参观房间里的一切玩具设施，比如告诉小客人游戏机的用法，比如分享他心爱的玩具，比如展示他的未来战士衣服……甚至两个小孩一起洗澡一起刷牙也都是充满笑声的。除了让孩子发现快乐外，交换家庭的游戏也会因小孩子的无拘无束的天性从而让他们在一个新的环境里学会以最快的速度适应。


    在特定的阶段，小孩子有很多的能力是我们大人所无法匹敌的：学习语言的能力，模仿能力，适应环境能力等。这些能力都基于他们无拘无束和天真烂漫的天性。在平常的生活中多一些交换家庭的经历，这种经历对孩子来说不仅是童年的快乐回忆，同时无疑也有益于将来能在陌生人或陌生环境面前落落大方地应对有余。


    好啦，今天有小客人，就介绍一款慕思蛋糕的做法，新鲜芒果的奶冻式甜点对孩子们来说是很有诱惑力的啊，下次你们有家庭聚会时有备选方案啦。


    原料:饼干125克，黄油60克，白巧克力150克，鲜奶酪150克，鲜奶油300克，蛋白2个，芒果汁160ml,吉利粉1袋。


    1.饼干压碎，跟黄油揉成团，压成蛋糕底，放冰箱。


    2.巧克力隔水融化，拌入鲜奶酪，打发的鲜奶油和蛋白。


    3.80ml芒果汁加热，调入3茶匙吉利粉冷却，拌入巧克力慕思里。


    4.巧克力慕思倒在蛋糕底上，放冰箱冷藏数小时。


    5.芒果切片装饰在慕思上。


    6.剩下的吉利粉和剩下的芒果汁调匀，浇在芒果上，放冰箱冷藏数小时。


    怎么样，不算复杂吧？


    还是关于孩子的博客。


    前段时间去拜访了一位中学同学。同学事业有成，这从他那妻子和两岁儿子的一身名牌上就可以看出。小家伙可爱，健康，活泼，并且有令很多年轻父母们羡慕的好胃口，我和他在一起玩耍，开心极了，简直舍不得离开。但是，我发觉了一点：小家伙似乎被身上的名牌束缚了。比如，当孩子妈妈给小家伙喂蛋糕时，每口都很小心翼翼的，既不能弄脏了衣服，又担心小男孩用手抓蛋糕，然后双手抹在她自己的衣服上。一旦小家伙有舞动双手的迹象，就马上用眼神和大声的语气阻止孩子。这样，我看地吃力，妈妈喂地也吃力，更糟糕的是，小孩子也很不自在。


    这还没玩。孩子吃饱了，便在大客厅里快乐地爬行打滚，这时，爱干净的妈妈又开始教育孩子：宝宝你看，刚换上的衣服又弄脏了！


    我终于忍不住了，问那妈妈：“你为什么不让孩子自由自在地玩耍呢？”


    “他穿着这么漂亮的衣服，弄脏了不是很可惜？”


    那一时我真有很泄气的感觉——难道就可以因为要让孩子始终保持漂亮干净而残酷地限制孩子尽情玩耍的最大快乐？


    我没呆多久就走了，因为太吃力了。走前我告诉年轻的妈妈，对于孩子来说，自由自在地玩耍比起一身名牌要重要的多。让孩子一身体面的衣服干干净净出现在亲友面前听着朋友的赞美，那只是妈妈的快乐。若妈妈只想着自己的快乐的话那她是多么自私呀。


    ……


    李恬的博文还有很多。都是家常事，都是儿女情。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爱家，爱孩子，爱美食，爱生活的女子，她突然得了癌症。


    我呆坐在座位上，听着博客的背景音乐，脑子静止如水。


    已经有很多同事和朋友在她的博客上留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或者“别害怕，我们在你旁边！”，或者“李恬，加油！”，或者“你要坚强！”，或者“坚持就是胜利！”


    我觉得所有的安慰和祝福都是很无力的，因为，灾难已经发生了，而且，这灾难可能是毁灭性的。而我们，只能眼睁睁地观望。


    只能观望啊……不是不出手相救，只是，该怎么救你，我的好同事和好朋友？


    113


    在网上找到一首歌，齐豫吟唱的梵音。


    一念心清净，莲花处处开，一花一净土，一土一如来。


    我听了一遍又一遍。


    114


    我一下子变得很实在很谨慎。


    晚上回家，我问豹子他有没买保险，豹子说他买过意外险，我立即说，再去买一份。


    医保呢？过了会儿，我又问。


    也有的。


    哦，哦。


    喂丫头，你究竟怎么啦？还是正月呢，这么紧张做什么，会让人担心的！豹子说。


    他不知道，我突然有种很不安全的感觉，这感觉从来没有过。是的，豹子不会知道的，他是80后，我在他那个年龄，我也是天不怕地不怕，活着不怕死也不怕。但我现在害怕了，我怕失去。


    我怕失去亲人，我怕失去健康，我怕失去工作，我怕失去朋友……其实，买保险并不能挽回我们注定将失去的，但是，保险是最后一步的保障了。


    豹子在玩电脑游戏，他说喜欢玩电脑游戏的男人是年轻的男人。年轻，多好的年轻啊。可是，我怎么就有一种垂暮的感觉了呢，就因为突然丢失的安全感？


    豹子的游戏打通关了，他在虚拟世界里得到了他想得到的东西，他满意地舒了一口气。


    好了，丫头，告诉我，今年你想得到什么？


    安全感。我想也不想就说。


    哦……我以为，你会说是幸福呢。


    安全感是幸福的第一步。


    那……我今年努力挣钱？给你挣个大房子？


    不，我要你安全，不要得癌症，不要失足掉下悬崖，不要在高速公路上被人夹撞，不要因打抱不平而被人捅15刀，吃饭不要太快噎住食道，不要被天上掉下的广告牌砸到你身上，不要因为一个小病被无良医生割掉整副肠子……


    停住！停住！


    豹子给我大衣叫我穿上：走，我陪你去吃宵夜，吃饱了就比较有安全感了。


    麻辣烫小店里热气腾腾的气氛给了食欲充分的理由。


    丫头，今年我们俱乐部要申请开办一个国际青年旅馆，面向背包客，你有空帮我们出出一些主意，搞些创意策划出来，如何？


    这是我感兴趣的话题，豹子成功地让我暂时忘记了危机。


    李恬请了长病假。


    我们去看过她。她依旧那么温和，微笑着，看上去不像病人，当然，她很清楚她的病。她在自己的博客上很坦然地写：她将成为一个没有胃的美食编辑。


    她的美食博客，我们每天都看，自己做不了那么好吃的东西，看看里面的图片也算解了解馋。办公室里有过经典名句：下辈子你想成为什么？回答：下辈子想成为李恬的老公或者孩子。


    我握住她的手，轻轻问：你总是这么笑着，你觉得你幸福吗？


    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幸福，但我珍惜幸福，结果一点小幸福在我这里都是大幸福。她说。


    115


    我在给杭州最新的一家国际青年旅社策划特别方案。


    见过不少记忆深刻的青年旅社，不过大多在欧洲，尤其在青年旅社的发源地德国。


    挪威卑尔根的青年旅社是在山顶上，若不是自己开车的话，要上青年旅社那温暖的床，先得征服自己的双腿。但是，一旦登上了山顶，那种住进空中花园的感觉只会让人说一个字：值。


    德国科本伦茨的青年旅社是在一个古老的城堡里，面对的就是莱茵河。在古堡里吃一顿丰盛早餐的感觉是什么？感觉就是以为自己真成了王子或者公主。最受欢迎的是那里出售的明信片：各地的童话城堡。


    法国阿维尼翁的青年旅社是最田园的：大片的露营地，大好的艳阳，最新鲜的长棍面包，当然还有最朴质的价格。


    西班牙托莱多的青年旅社是最含蓄最归隐的，哪怕它离市中心的游客问讯处只有50米的直线距离，但是那些小巷石子路程的曲折和蜿蜒犹如我们的小肠迷宫，但大家都知道，迷宫的尽头大多是景致最难忘的地方，那个迷宫也不免俗。


    ……


    取众家所长，要成为有个性的青年旅社，我们的青年旅社也是得有难忘的独特气息：杭州气息。


    我在电脑上敲字，它们都是一些有杭州特色的元素：茶园，茶楼，苏东坡的诗，采莲曲，丝绸挂件，名山名水间的徒步线路，自己制作的风光名片，杭州城市风情的幻灯显示，当然不忘记杭州周边最美丽村庄的路线招贴画。下一步的打算，把这些元素贴切合理地放大和强化。让背包游客感受到真正杭州。


    那主题是什么？


    我想了想，继续敲字：最诗意的城市，最具发现的寻找，最轻松的歇息。


    太复杂了，把它简化：最诗意，最发现，最休闲。


    很in吧？


    本来还想把最幸福放进去，觉得太煽情了，像在央视做形象广告，事实上，我还不知道最幸福究竟能有如何幸福的感觉。


    办公室的打印机坏了，我去大内总管老张的办公室打印一个稿子，这期很勤奋，写了6个p的内容，我坐在角落的电脑前等稿子从打印机里吐出来。


    感觉有人进来，然后是老张的声音：


    汤总你来正好，我有事情要问，那李恬的工作安排怎么办，她已经请了快两个月的假了，下个月就是她合同期满的日子，是让她继续请下起去,还是……


    看她现在的情况，估计她也不会再来工作了，要不终止合同吧，不过可以把她的医保衔接好再转出去。


    这样啊？


    ……


    办公室里有空调，但我在那瞬间突然彻骨冰寒。


    数周之前曾包围过我的不安全感觉再次袭击，如果说数周前的那感觉只是一种无妄的担心，是因同事命运悲辛而感染了自己，是杞人忧天，那么，今天，此刻的不安全感完全是有充分理由的。


    去看望李恬时，她说她现在最害怕失去工作，尽管病假中的她只能从单位支取最低的工资，那点钱对于生活与治疗于事无补，但是，有工作，意味着充实，不落单，没被抛弃，那是一种巨大的安慰和依靠。对一个病人来说，尤其是绝症病人来说，还有什么比有依靠更让人安心呢？


    我说你太多想了，你是那么好那么称职的编辑，每家媒体都抢着要的，怎么会担心起没工作，何况你又是我们杂志的固定职工呢，不可能炒你鱿鱼的。别乱想了。


    李恬说：我们杂志所有工作人员都是一年一签合同的，无所谓固定职工这回事。我也想过我这身体，还有我们杂志的工作性质，我总担心，我会续不了合同……


    同事都是那么好的同事，领导都是那么好的领导，再说，谁没有小病小灾的，你放心，你肯定不会失业的！


    当时，我就是这么对李恬说。我丝毫不觉得那是安慰，我完全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一年一签合同不假，但是，不续合同的都是工作能力有缺陷的，李恬，那么优秀的李恬，不可能不续合同的。


    但是，但是……


    我茫然地走出老张的办公室，手里紧捏着刚打印出来的稿子，回自己的大办公室。


    我茫然地看着周围。七剑在打电话，莫俐在写稿，侯佳音在与客人交谈，柳清杨在查资料，人人都在忙碌，在充实地工作。两分钟前，我在打印稿子，也在快活地工作。但现在，我在虚空地发呆。


    我们，在大办公室里忙碌的所有的人，是不是能确保自己永远不生病？当我们生病的时候，我们是否有资格期待自己还能继续有一份工作？当我们最后的工作保障都丢失的时候，我们的安全感能从哪里得到保证？


    116


    什么叫做幸福？


    1999年，美国一个名叫伊琳诺·博依尔的72岁老太太，她获得了1180万美元的巨额彩票奖金。获奖之后的几个月里，她把全部的奖金都捐给了慈善机构。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说：我有养老金和社会保障金，我这把年纪也不缺什么了。为什么要把钱一直存在银行，存到我死那天呢？我对我目前的生活很满意，我不想再改变什么，我的日子平安而幸福，这已经足够了。中彩之后，伊琳诺·博依尔一直没有搬离从出生就一直住着的房子，仍然开着她那辆已经老旧的车。就在中奖那年的11月，她离开了这个世界。


    如能让我指出姓名，这世界上谁是最幸福的人，我想只有这个72岁老太太。很多人都自称自己很幸福，有个爱自己的人很幸福，有份自己喜欢的工作很幸福，但是，若有人用1个亿买他们手中的幸福，比如放弃一个爱人，放弃一份工作，他们是否会动心呢？1个亿啊，什么东西买不到，在这年头，有了1个亿，美女，知名度，受仰慕，被追捧，都会蜂拥而来。金钱塑造品味，广告成就名望。媒体追星的例子，还少见吗？富姐富豪被镁光灯包围的那个架势，我们还会陌生吗？


    钱，太好了。它几乎能买到一切，包括幸福。所有的东西，都在钱的手掌中，逃不脱。它简直是通天之掌。


    只有这个名叫伊琳诺·博依尔的72岁老太太，她拥有的幸福远超过了1个亿，她的幸福，挣脱了钱的手掌，她的幸福，已不能用实数来想象。所以，她不需要更换和改变一点点东西。


    然而，幸福究竟是什么？


    我拿着放大镜查找老太太生活中拥有的东西，寻找幸福是什么。我找来找去只找到两样：安全的保障和惜福的心。


    117


    我写了辞职报告。


    按照杂志规定，离职要提前一个月打招呼，在一个月里交接完工作。一名新来的女孩子接了我的位子。她微笑着与每个同事打招呼，真有点像我刚来的时候。


    我要尽心地去做我那个国际青年旅社的策划，我已经是这个青年旅社的合伙人了，用了我所有的积蓄。我想让每个来我们那个青年旅社住宿的背包客都觉得杭州是个诗意的地方，值得在这个城市里轻松歇息。


    要说再见了。媒体就是媒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但是还是有好消息的：李恬的工作合同还是被续了。可能是汤老师改变了主意，也可能是比汤总更高一层领导的决定。


    手术后还在写美食博客的李恬，那天起她的msn签名是：这世界是个好地方，我留恋这个地方。


    这个签名一直保留至今，虽然，四个月后的她，已经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