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活过
3个月前 作者: 晚晴风景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的天气一直阴沉,阴惨惨的乌云在天空中沉重地移动,地上的房屋都现出灰色。冷风吹过院落,枯枝、尘埃满天飞舞,仿佛带来无尽的哀思,又仿佛上天开始向地上的人们展示最后的结局。
九阿哥胤禟坐在厅中与胤禩对弈,我在旁观看。胤禟每落一子都思索良久,像是棋局已进入短兵相接的撕杀阶段,任何一招都不能轻忽大意。我看着一脸谨慎的胤禟,又转头凝望另一边的胤禩,他神态悠闲,见我面露担心,便安抚的冲我一笑。我皱眉看着只落下寥寥数子的棋盘,心知肚明胤禟的心一刻也没有放在上面。
一子落下,胤禟的眼对上我的,仅仅一秒,他扭开头拿起放在桌上的茶杯轻啜。
我暗暗摇头叹气,有一种人若是执著前行,就再也不肯向身后看一眼,纵使旁人百般相劝,纵使前面是万丈悬崖,他也会坦然纵身跳下,却不知退一步海阔天空,身后世界才是最美丽的地方,而胤禟大抵就是这种人。
“八哥,我今次来是想和你谈谈十四弟……”胤禟慢慢落子后,终于忍不住开口。
胤禩却挥手打断他:“九弟,你还看不开吗?”
“我是看不开。”胤禟咬牙恨声道:“这么多年,我眼里看到的只有当年那两只死鹰和皇阿玛的无情。”
“往事不可追。”胤禩边笑瞅我边落子:“连我都已淡望的事,九弟又何必强记。”
“就因为八哥你选择忘记,所以我才要记清楚,我要替你向那人全部讨回。”胤禟说着转头看我,眼中凶光闪烁,仿佛在向我承诺,一定要严惩陷害胤禩的凶手。瞬间,我似乎在他凶厉的黑眸中看到一人,像是胤禛……
“九弟,你真以为皇阿玛属意十四弟?”胤禩叹道。
“圣心已定,八哥认为有何不妥?”
“若是圣心已定,去岁十四弟回京,皇阿玛又怎会命他再回军中,不是应该留下承继大统吗?”
我在旁边听得不住点头,胤禩自从跳出那个你争我夺的圈子后,一切都豁然开朗,也许是因再不用执著的关系,很多事情他看得比任何人都透彻,而胤禟、胤禵却仍旧沉迷。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爷,福晋,宫里的李公公来了,说要见福晋。”何总管一语打破屋中的沉寂。
“不……”胤禟突然站起,惊慌中把茶杯和数枚棋子挥落于地。茶水溅到他的衣襟上,凭添几分狼狈,他却毫无所觉,冲我喊道:“别去。”然后又求助的望向胤禩:“八哥,你们现在就走,去找十四弟,我们可以……”
“表哥,该来的躲不过。”我冲他摇头,有些事是要做个了结。
屋中气氛又陷入僵局,康熙自上月去皇家猎场南苑行围回来就身体不适,病情一直不见好转。宫中每个人都隐隐感觉到了些什么,否则胤禟也不会这么焦躁难安。
“你们坐,我去看看。”我笑着点头站起,各种事情经历太多,以前总担心这天,可真事到临头,才发觉其实也没什么可怕,最多不过一死。我又望了胤禩一眼,这辈子能和他死同穴,值得。
李德全似乎还和多年前一样,精神抖擞,可不经意间他眼角的皱纹和灰白的头发还是显露出老态。见我来到,他恭谨的打个千道:“福晋,万岁想让我接您到畅春园小住几日。”
我深吸口气,淡然道:“公公稍候,我收拾收拾就和您同往。”
回到后堂,胤禟看着我哀求道:“表妹,你还是和八哥去十四弟那里吧!”
“九弟,你回去吧!”胤禩浅笑:“回去后也该好好想想,没有永远做不到头的梦。
胤禟最后看了我们一眼,才转身踉跄着去了。
“你说……他能想明白吗?”我担心的望着他的背影。
“会的,我不就想明白了吗?”胤禩温柔的环住我,安慰道:“九弟是聪明人,他只是一时被太多东西蒙了眼睛。瑶儿,答应我,这次一定要好好保重,我和孩子们等你回来。”
我沉默着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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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到康熙时,他正在澹宁居的软塌上闭目养神,紧闭的双眼和轻浅的呼吸几乎让我以为他已经……
“你来了。”隐约中,我记起多年前绛雪轩里也听他说过这句话,但味道却完全不一样。那次的语气饱含期待与惊喜,而这一次死气沉沉。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皇阿玛吉祥。”我不答,只是福身行礼。对康熙,胤禩可以毫无怨言,因为那是他的父亲,但我不能。
“起来吧,朕给你看样东西。”康熙说完后,不住咳嗽。
在他的咳嗽声中,一个小太监举着样东西走上殿来。叮当的铃声再次响起,似乎把我带到当年“毙鹰事件”的行宫中。我恍惚的望向那串被太监拿在手里的风铃,半晌无言。
“你……还有什么愿望吗?”他又一次问我同样的问题。
我闭上眼,喉咙仿佛被东西卡住,什么也说不出。却原来是我的那个愿望打碎了胤禩的梦……
“胤禩不合适。”康熙的每句话都仿佛要用全身力气才能吐出,他看着我摇头:“朕先想到的不是你。”他清楚明白的告诉我,他这么做是为了他的江山、他的帝位,也许真正能留给我的地方只有心中最隐晦的角落。
“儿臣明白。”我低下头:“只要您心中还有儿臣,儿臣就知足了。”对于一个千古帝王,你还能要求他什么?
“瑶华。”他忽然提高声音叫出我的名字,我一楞的回望他。
“胤禩……他好吗?”
“好,很好,他一直记挂着皇阿玛,从来没有忘过。”
康熙的眉头突然紧蹙在一起,半晌后方长叹了口气,颤抖着伸出手,在他的掌心静静的躺着一串翠绿色手串。我心头狂震,一下就看出了那是我当年丢掉时砸到弘历的手串。
为什么它会回到康熙手里?
康熙抖着手郑重的把它交到我手中,一如当年我初嫁前的那次交付。我的眼睛忽然酸涩,耳边传来他同样郑重的声音:“这次不要再丢了,相信朕,它一定会代替朕保护你。”
我紧紧的攥着那串手串,点头:“好。”
他满意的微笑道:“你在这里暂住一段时日,等到……”说着他又开始拼命咳嗽,等止住咳嗽,他挥手道:“朕累了,你跪安吧!”
我默然行礼退出,康熙的未尽之语应是等他死后,一切尘埃落定,我和胤禩及众人的命运将交到新君手上。到最后,为了国家,他仍旧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一条退路。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戊刻,康熙帝逝,终年六十九岁。
我听到这个消息并没感到惊讶或伤心,那个人一生都为了帝业、为了国家,现在他终于可以停下来,再也不用操心,我边想边平静的摘下身上各种饰物,一样样放入太监举着的托盘上。从今天开始,宫中女眷不能再配任何饰物,皇子、皇孙都要穿孝,并剪一绺头发,表示哀悼。
有什么东西随着放下的饰物一起落到托盘里,把盘上的布打出几个浅浅的印,然后被我飞快的用手饰盖住。
我真的没有哭,只是有点不舒服罢了。
整个京城乱糟糟一片,康熙的死仿佛使这座城市丢失了心脏。直到十一月二十日,四阿哥胤禛尊康熙遗旨在太和殿举行登基大典,是为雍正皇帝,京城的心脏才终于找到。
短短七天却让我有度日如年之感,雍正继位了,他真的会履行当年的诺言吗?
我的疑虑并没有盘旋很久,因为刚刚登基的雍正已经出现在眼前。他一身黄缂丝朝袍,腰系明黄丝织带,志得意满的站在我面前,向我宣誓他的成功。
“瑶华给万岁请安,万岁爷吉祥。”我在他面前盈盈拜下,他静静受下我一礼。上下有别,我和他终是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朕已经封八弟为和硕廉亲王。”
我抬头观察说过话后神色如常的胤禛,淡然道:“皇上可还记得当年的承诺?”
他一言不发的望着我,眼中神色飞速闪动,快得没人能看清,也许连他自己都不再清楚自己的感觉。
“我送你出宫,走吧!”没有再自称朕的胤禛仿佛卸去了身上那层与外界隔离的东西,他上前自然而然的牵起我的手向外走。
我一怔,呆楞的任他牵到门口,然后看他从随侍的心腹太监手中取过件白狐皮披风细细替我穿好。他认真的面容近在咫尺,仿佛系披风是件头等大事般谨慎,我别扭的动动身子,想避开他的手。
“别动。”他低喝,语气严厉。
我立刻不敢再乱动,现在和他对着干可不是明智之举,不就是穿披风吗,又不是什么大事,他请自便好了。系好披风,他见我一幅小心翼翼的样子,唇角不由微微翘起,欣赏的望着我,大有深意的道:“果然,白色的披风很适合你。”说罢,也不给我思考和回答的机会,再度牵起我的手向外走,直到把我带上一辆马车,他都死死攥住我的手不放。
车轮辗过青石板路,发出咯吱声,一遍又一遍,像要延续永恒。车厢里胤禛闭着眼牢牢握住我的手,让我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我坐在他身边,想着他刚才若有所指的话,低头看看雪白的披风,已深埋的记忆忽然唤醒。想起年前整理箱子时,看到的那件二十多年前不知被谁送到绛雪轩门外,我一次也没穿过的狐狸皮披风。当初的合身,如今已变得短小,当初如雪的莹白,如今已微泛起月色般的黄。
当年的那个送礼之人难道真是他?
我现在却一点也不想知道,只是想挪动僵硬的身体远离他气息笼罩的范围,却换来他淡淡的警告:“别动,别让我后悔。”
我瞬间身体僵硬如岩石,感觉到我的变化,他睁开眼,满含趣味的看着我:“你在害怕。”
“是。”我冷静的回答,现在他大权在握,不怕的是傻子。
“可是你们已经错过反击的机会。”他森然地盯着我道。
我本能的躲避他的眼睛,转头瞥到车外班驳的红墙以及墙边长长的杂草。心咯噔一声,我突然认出这里竟然是囚禁废太子胤礽的咸安宫。
“我听说他病了,你要不要见见他。”胤禛的眼中不住闪烁着难懂的光:“也许这是最后一面。”
结果,我并没有见到胤礽,因为他不肯见我。
见我的是废太子妃石氏,她只是冷淡的告诉我:“相见不如不见。”
也许,的确如此,见了又如何?做为前太子,新皇胤禛是绝对不会放他去任何地方的,他注定只能老死在新帝的视线里。
我站在泛白的院墙边,下意识的捻动着攥在手里的手串,似乎摸到了什么,像是一颗珠子上被刻了字。我仔细的举着珠子观察,竟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英文单词:love。
我不太相信的把手串举高,阳光下,那颗被刻字的珠子闪烁起五彩的光芒,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一只手忽然扣住我的手,胤禛无情的从我手中抢夺它。
那是康熙唯一留给我的,我皱眉望入他眼中,却只看到漠然:“这是世祖皇帝传给大行皇帝的,你不能留着它。”
“还给我!!”
“它或者自由?”他阴鸷的望着我问。
我妥协的放下了要抢夺的手,手串也许很重要,却绝对不会比我后半生渴望的自由更重要。
我又一次坐上马车向前行去,想起康熙最后的话:“这次不要再丢了,相信朕,它一定会代替朕保护你。”心里万般无奈,原来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的滋味就是这样,连最简单的一样物事都无法保护。
“相信我,它已经尽到了保护的职责,直到上一刻,我还在犹豫。现在,你自由了。不过,你和他们都要放弃皇族的身份,以前的你们会如何,全由我决定。”胤禛低沉的声音响起,却让我听得不寒而栗,如果他连康熙私下和我说的话都一清二楚,恐怕那时整个京城的局势早已尽在掌握。
这时,车子一晃停了下来,透过车窗,我看到几辆马车停在不远处,映衬着郊外荒凉的景色显得格外孤独。
“下车吧,他就在那等你,这辈子我输给他,不过下辈子不会了。”他凝望着我道。
我转开头不再看他,挑帘跳出车厢。
连这辈子都没有过完,又何来下辈子,这样虚无飘渺的事情我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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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那几辆马车前,一辆车上的帘子微微晃动,钻出一个气呼呼的大脑袋,冲我哼唧:“瑶妹妹,这里。”
我被他吓了一跳,待仔细一看,却是十阿哥胤礻我,他此时正满脸不情愿的瞪着我。我奇怪的跳上他那辆马车,车中很是宽敞舒适,胤禩、胤禟、胤礻我都在其中。但三人的表情却绝不相同,胤禩一脸微笑、胤禟闭目养神、胤礻我则像是谁欠了他钱的样子。
“他怎么了?”我往胤禩身上靠靠,低声问。在这里再见三人,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看来一切都没什么问题。
听到我的话,胤禩摇头苦笑:“十弟说什么也不肯走,是九弟一拳把他打晕后带上来的。
我不敢置信的望向闭目不语的胤禟,这种事强迫不太好吧?旁边胤礻我故意于此时大声的哼气以表达他的不满。
“你的家眷我都替你带上了,连你最近看上的丫鬟也没落下,这几辆马车就属你占的最多,你还有什么不满?”胤禟终于睁眼,冷冷的问道。
胤礻我被他说的脸腾一下红了起来,眼睛骨碌乱转,半天后才呐呐道:“我为什么要走?我是先皇之子,御封的多罗敦郡王,我就不信有谁敢动我?”
“愚蠢!”胤禟冷哼,当场气得胤礻我脸色由红转白。
“好了,这事先不提,等见了老十四再说。”胤禩急忙在旁边打圆场:“咱们还是快去截住十四弟要紧,到时候是留是走,大家也有个章程。”
我探头看看外面的其余几辆马车,蹙眉问道:“这几辆车是不是少了点,要走的人都装下了吗?弘旺和小雅呢?”
“在后面的车里,奶娘正陪……”胤禩话还没说完,就被胤礻我冷冷打断。
“车能不少吗?某人冷血,一个人也没带就走,连宜妃娘娘都不见,真是无情。”
我大惊望向神态从容的胤禟,他默然半晌后方道:“额娘那里自有五哥照顾,我此时见她,不过是给她召祸罢了。至于我府上女眷,不如不带,我荒唐得实在够了。”
“可……”我刚想劝告两句,胤禩已握住我的手,示意我不要多说。我轻叹口气,默默转开头。胤禟的小妾的确不少,那些女人大多是贪图金钱、权势之辈,但我知道有个人是什么都不图的,她一直静静陪在他身边,毫无怨尤的耐心等待。也许胤禟终生都不会知道,自己错过的是怎样一段美好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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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十四阿哥胤禵时,他外披黑狐皮斗篷,英姿飒爽的坐在马上,身后跟着三十余骑。
我们的车拦住了他的去路,他诧异的望着从车里鱼贯而出的我们,嘴唇紧抿,目光渐渐变得漠然。被他一看,我竟不由生出羞愧之感。
“十四弟,我只问你一句,走还是不走?”胤禩突然往前站出两步,挡在我面前。
胤禵冷酷的笑道:“走去哪里?我学不会逃避,八哥,你太让我失望了。”
“好,说的好,十四弟,这回哥哥我支持你。”一路上都闷闷不乐的胤礻我忽然拍掌大笑,举步向胤禵而去。走到他近前,一掌打在他肩窝上道:“好样的。”
胤禟冷冷看着眼前一幕,又望望神色复杂的胤禩和满脸凄苦的我,淡然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目送胤礻我和胤禵踏上回京之路,我心中记起两人被囚到乾隆登基的命运。他们认定自己在向命运搏斗,其实不过是踏入了命运的陷阱,因为历史早已注定,没人能改变分毫。
“十四叔,你答应教我骑射,什么时候教呀?”弘旺忽然从车中探出脑袋,挥着手向准备离去的胤禵叫道。
“好孩子,十四叔会来教你的。”胤禵遇见我们后第一次展露笑颜,柔和而温情:“只要十四叔没死,一定会兑现承诺。”说完不再犹豫,率骑绝尘而去。
我不知今生和他们还有没有再见之期,但胤禵说得没错,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他们有他们的坚持和梦。”胤禩轻搂着安慰我。
我抬头冲他笑道:“我想通了,成败又如何,只要轰轰烈烈的活过,做了自己认为会幸福的事情,这一辈子就足够了。他们的幸福在京城,而我的幸福在你身边。”
人生又且能尽如人意。
他温柔的笑道:“我也是,有你就有幸福。”
“拜托你们俩个,不要不顾我这个孤家寡人的感受好不好?”胤禟冷森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电灯泡。”我不满的嘀咕,心里开始盘算把那个深爱他的女人弄到他身边,省得他老晃来晃去的碍眼。反正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他和那个女人连孩子都生了,自然也没有到绝望的地步。
“什么炮?”胤禟愕然望向我。
“哪有?你听错了。”我耍赖的靠着胤禩掰手指道:“咱们先去蒙古好不好,六公主早就来信说让我过去玩,听说那个什么台吉策凌对她还不错。还有巴尔那里也应该去坐坐,怎么说大家都是老交情,听说他现在小日子过的不错。等这些人都见过了,咱们就去周游世界,俄罗斯、法国、英国、西班牙……”
“好,你说什么都好。”胤禩笑着搂我上了马车。
“天啊!我后悔了!”胤禟突然冲天狂叫,我笑着看他在车外抽风,终于他也完全放下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