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3个月前 作者: 缪娟
尘世里人与人的相遇相处要看缘分,丢失器物得到宝贝也要看缘分。
后来叫作穆乐的小男孩第一次到我家,起初被关在笼子里吃了我一记电棍,半夜里偷偷潜入我的屋子,趁我熟睡,好悬要了我的小命,不知怎么他又忽然改变了主意,驾着夜风,跳过几条房梁遁走,总共历时不到两天的时间。
工人来修窗子的时候,我跟穆乘帆打商量:爸爸你以后再往家里搜罗东西,选那些死的,静的,最好封在石头里面的,好储存易携带的,不要再弄这么个东西来家里,老危险的。可是同时我心里却也隐隐觉得,他会回来的,因为我跟这个小孩的缘分可能不仅如此。
年景不善,苏大夫一直都没出院,住着住着竟被转到icu病房了;一个病人服用了我家配置了几十年的清肺丸药居然肠道感染了,此人是萧山区的人大代表,颇有些背景,卫生局大力介入,查办此事,未出结果以前,该丸药被勒令撤柜;武馆也好久没开新班了,小虎天天没事儿就给认识的武术指导打长途,做梦还想给谢霆锋当替身呢,管招生的胡月明闲得居然要自己研究一套拳法出来。
家里生意方面的事情,我从不插手,但是每日上学放学也能看见从前热热闹闹的前厅药店和武馆如今门可罗雀。我觉得家里即是难关,那我多少应该简朴点,就干脆断了自己每天晚上放学跟周子琪在湖滨路上那顿哈根达斯。可是无论是药房和武道馆的困难还是我先进的觉悟都没有丝毫影响到我那风雅浪漫的爹穆乘帆,他看上去没有为生意和家里的杂事有任何的担心,我不知道那是因为他胸有成足还是满不在乎。
六月份的一天,一张请柬由专人送到我家。
请柬的封面是用淡绿色的薄绢做的,上面用暗红色丝线刺着一个八角凉亭,打开看,内里一串毛笔行书小字,尚存淡淡墨香:
启生偶得趣顽数枚,诚邀几位新朋旧友于六月二十五日下午三时莅临飞鸿亭小聚,一同赏玩。
若蒙乘帆先生赏光,不胜荣幸。
请柬背面是从杭州市延高速公路到这个“飞鸿亭”的地图,竟也同前面那个八角凉亭一样是用丝线刺绣上去的。
这是个讲究的大叔。
爸爸手里拿着请柬面相半天,看看我:“去是不去?”
“还惦记着我们家的房子呢,去了不知道什么圈套。”我说。
他笑了:“圈套不见得有,贼心不死倒是真的。不去……不去以为我们怕他。”
我把那个请柬拿过来,放在手里扇扇风,隐约的觉得那上面的几个字“奇顽数枚”对我有一种吸引力,便笑着问我爹:“带我也去看看有什么热闹?”
穆乘帆便对来送请柬的人道:“请转告邵先生:谢谢他的邀请,我将携小女如约前往。”
应邵启生之邀我跟爸爸去飞鸿亭那天,天气很好。我们按照请柬后面的地图,沿着沪杭高速公路向上海方向行了一个半小时左右,下了高速又沿海向上北行数里,过了两个渔村,到了一座小山下面。满山翠竹,绿油油的颜色,被海风摇得哗哗响,山脚一条两车道的柏油小路在竹林掩映中蜿蜒向上,绿意浮云中几幢别墅楼宇的尖顶忽隐忽现。此地离寸土寸金的大城市上海已经很近,真是难得这等好所在。
邵启生的地方并不难找,就在半山的一条岔路上。那是一栋三层高的白色建筑,一面临海,请柬封面上刺绣的八角飞鸿亭踞在突出一脚的黑色岩石上;白屋的另一面是草坪,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有十来辆车子停在那里,写着号码的车牌被用紫色的绸子遮住。
我们下了车,一个穿着白衣黑裤的工作人员过来迎接,我爸爸把请柬给他,来人道:“穆先生和小姐请随我来。”
我们随那人进了白楼,华丽的大厅里阳光洒了半室,几位客人在那里饮茶聊天,有男有女,看模样听说话,各自文雅有礼。我们之后,又有人被引进来,是两个和尚,一老一少,年少的那个不过二十多岁,身材颀长,眉目如画,身上的袈裟和袍子怪模怪样的,不是中原款式,我也看不出来是什么好东西缝制的,只见阳光下金光闪闪,弄花了人的眼睛,我心想,唐僧的那条让黑熊怪觊觎的宝贝也未必如此张扬,他身边年老的那个袍子随显朴素,但也有种低调的讲究,手里拿着手提电脑,跟年轻的说话时微微含胸,显然,年轻和尚是他长老。
我正观察他们,那年轻和尚忽然转头向我,右手一立,微微施了一个礼。
我没准备,不知道怎样应付,双手握拳,不伦不类地作了个揖。
和尚笑了。
主人家人未显身,先闻笑声。邵启生从客厅西侧的走廊出来,一边说话一边哈哈笑:“让各位久等了,启生有礼了,谢谢各位赏光。”
先到的客人中有一位三十多岁的女郎,穿一条宝石蓝色的裙子,腕子上有条刺青的小蛇,朗声朗气的回答邵启生:“大哥请别客气了,这么久不见,又搜罗了什么好东西,赶快拿出来秀一秀吧。”
“东西就放在那里,请大家来总不会让你们失望。不过先别忙,没见有新朋友?”
他说着走过来,跟我爸爸握手:“穆兄,谢谢赏光。”
穆乘帆不冷不热:“实在是出于好奇。”
主人家笑笑,他礼数周全,跟我也握手:“小姐你好,今天没有课?”
“没有,所以才来。”我回答。
邵启生向众人介绍我们:“这是来自杭州的穆乘帆先生和千金穆岚小姐。”
刚才说话的女郎问道:“穆先生做哪一行?”
他回头看着她搭话:“药行,小生意。”
女郎笑一笑,也看着她,没再说话——我这个爹又在我面前成功的放了一次电。
另一戴眼镜的中年人问:“穆先生有些什么偏好?藏些什么真品?”
穆乘帆回答:“正版影碟和八十年代香港电影的海报。”
他答得虚虚实实,他们笑了。
邵启生道:“朋友们随我来,我那几样小东西放在这边。”
邵启生这座房子的西翼有个百来米的方厅,我们跟他进去,只见黑暗的房间里亮着着几束暗蓝色的脚灯,光线里有淡淡的雾气,带着百合香味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节奏缓慢的古老的外国音乐。我伸手去拽爸爸的衣襟,同时听见后面的女郎低声说:“老邵又在故弄玄虚了。”
她话音未落,忽然传来清脆的“啪”的一声,像有人打了个响指。房间左侧九点钟的方位上一个台子被点亮了,长方形的玻璃罩里,一柄长愈一米的日本弯刀剑鞘分离,安静的栖身于黄铜制的刀架上。好兵刃,刀鞘滚身雕着水波图案,刀身不闪寒光,是乌亮亮的青黑颜色,像身手了得却表面低调的大武士。
人群中有轻轻的感叹声。
“今天让大家赏鉴的珍品共有四件。第一个可能已经有人识别出来了:
锻造于公元1194年,镰仓幕府源赖朝将军赐予麾下武将吉田阳平的降魔太刀:不知火。不知火是降魔灵物,据史书记载,自它出世以来,共诛九仙,降三十六魔,除六十四妖,斩千兽。”
戴眼镜的中年人走到近前端详半天方抬头看邵启生:“这么多年不见天日,竟被你老邵收去了。”
邵启生淡淡笑,那笑容里很有种得意和炫耀。
我攀到穆乘帆肩膀上小声问他:“是真的吗?有这么多神仙妖怪让它杀?”
他看看我:“古代好像有。”
装着第二个藏品的玻璃罩一点亮可是吓了我一跳,呼呼转动的氧气泵下面,一只灰色大猫在里面打盹,我以为是只标本,谁知道它忽然打了一个呵欠——它颈上的三只脑袋同时打了一个呵欠。
邵启生道:“三头暹罗猫,在泰国传说中是镇守地狱的神灵。2004年在印度洋打捞1976年沉没的碧罗莎号时的过程中,它被发现,根据骨龄测定,已经至少八百岁。”
我拽一拽穆乘帆的衣服,开一个不太可爱的玩笑:“这是个妖还是怪胎?”
他向我皱一皱眉头,令我噤声。
来宾中有人说:“启生你该把这只三头猫让给苏丹小姐,她最爱猫。”
那苏丹小姐正是手腕上纹刺小蛇的女子,趾高气扬的说:“谁用他送?老邵出个价钱,我买下来。”
邵启生笑着说:“别着急啊,我这还有两件呢。”
第三个玻璃罩子应声被点亮,只见里面是张面具,看不出来是个什么材质,只闪着黑魆魆绿油油的光,豹头环眼,龇牙咧嘴,凶神恶煞,像要把小孩子生吞活剥的样子。
邵启生道:“这个谁认得?”
众人凑近了看半晌,一个老先生捻着半长胡子道:“06年香港搞了一个非洲土著文化展,有个镇展的宝贝,是喀麦隆拜烈火教数代大祭司做法时候的面具。听说有好几个豪富买家争斗的不可开交,结果最后却谁也没有得到。面具被运送回喀麦隆让游击队给劫了,那个面具从此下落不明。如果我看得不错,就是这件吧?”
邵启生一拱手:“张老好眼力,那次展会您到场了?”
那老儿摇头:“没赶上,跟部长去巴黎开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会议去了。”忽然又瞪圆了眼睛看邵启生,“启生,这些厉害的东西你也敢弄来玩,你怎么镇得住!快把真家伙拿出来,不要再卖关子了。”
“好好好,各位请看。”
第四个玻璃罩子也被点亮了,我看见里面是两个一米高左右的小人,应该是陶土烧成的没错,看发髻衣着,像是汉朝人,一男一女(不要高抬我对古董的识别水平,冬天的时候爱漂亮的周子琪去影楼照相穿的就是汉服,要不然我是断然不会认得的)。男的面目庄重,右手执一鞭,女的眉开眼笑,双臂张开,撑着副绳索。两个人偶做工精巧,颜色艳丽,形容活泼生动,我心想比前面那刀,那三头猫,那狰狞的面具都好看些。
众人都在仔细端详的当儿,那笑嘻嘻的年轻和尚忽然拍起巴掌来,嘴里说:“这两个才是好宝贝。”
邵启生道:“慧朗法师知道这个?”
原来这富丽华贵,随身还配一个带着手提电脑的跟班的时髦和尚名叫“灰狼”,我不禁点头赞叹。
“汉武帝升天时候的冥器,男的叫轻素,女的叫轻红……”
他才说到这里,众人“啊”的一声,意思是:久闻大名!
我问穆乘帆:“冥器是……”
他看看我:“陪葬品。这是皇帝的陪葬品。”他低头侧眼看我,我知道,我爹在思考我这个高二学生的语文成绩。
灰狼和尚继续说:“相传轻素和轻红由当世真人空空儿用自己的鲜血祭窑之后烧成的护天子升天的宝物,轻素拿的那个叫做打神鞭,轻红拿的是捆仙锁,他们两个除妖魔,避水火,驾御神仙,所向无敌,是真真正正的大英雄。”他说完向众人立起大拇指,“得此宝者,千世将军万世侯。”
僧人不庄重,说得主人家都笑起来,邵启生摆摆手:“慧朗师傅你开我玩笑了,私人藏品,闲情拾趣,哪有什么将军侯爷的奢望?太不和谐了。我害怕等会儿被请去喝茶呢。大家别拘束,请随便看看吧。”
四个好东西在黑暗里面一一现身之后,整个大厅被点亮了,原来这里贴着三面墙壁还有好些瓶瓶罐罐玉器砚台供赏玩,音乐声低低徘徊,佣人们端着饮料鱼贯而入。
这人的气派我是没见过,这是一个私人博物馆啊。
我看看穆乘帆,他看看我。
我说:“你这么多年积攒的好玩意比起他怎样?”
他摇摇头:“相差太远了。你可不要告诉别人我也好这一个啊,免得让人笑话。”
我嘿嘿笑起来。
我们正说话,邵启生执着一杯酒过来了,问我爸爸:“穆先生觉得怎样?”
穆乘帆道:“开眼界。您这是个俱乐部吧?”
邵启生点头:“都是喜好这个的朋友,平时谁又弄到些新东西,总喜欢叫上众人来看看。苏丹小姐南京军区苏司令员的千金;张老从北京来的,中国文史馆的馆员,国家文物局的顾问;这位您认识吧?您仔细看看,天天地方新闻的头条都是他开什么方面的会议,会见哪里来的客人……”
我爸爸微微一笑:“确实是他。”
“慧朗和尚从不丹云游来到上海,我们做朋友也不久,上次聚会认识的。”邵启生一边说一边轻轻晃动手里的酒杯,“不瞒您说,我这四件东西够他们眼馋一阵子的。”
“我以为您就是要让出去的。”
邵启生忽然眼睛一亮:“谁也不让——不让给别人……”
穆乘帆看他:“只让给我?”他笑了,伸手搭在我肩膀上,“我们做小生意的,岚岚告诉罗先生,我们请得起吗?”
我知道主人家心怀叵测,便存心出了道小题:“买卖的话,我们肯定是出不起这个钱的。您要是送,我们家到还有地方存放。”
邵启生看我们父女二人一会儿,忽然说道:“送,又有何难?”他压低了声音只低头对穆乘帆说话,“我知道您寻宝不贪财,这四件当中您随便取一样,加上上次那个数目,您看怎样?”
穆乘帆一秒钟都没耽误,哈哈大笑起来:“说了半天,您还是要我那套宅子啊!”他说罢跟邵启生拱一拱手,“在下带小女告辞了。”
邵启生脸上变色,但仍然不失风度:“招待不周,得罪您了。什么时候改变主意,切要联系我。”
穆乘帆并不搭话,带着我离开。
发动了车子,他问我去哪里吃饭。
我正犹豫,电话响了,是家里打来电话:我们刚离开杭州,王阿姨就出了意外,炖猪骨的时候在厨房滑倒了,刚刚送了医院检查,肋骨断了两根。
电话讲完,我跟爸爸坐在车里半晌没说话。
老半天之后,我说:“无论去哪里,慢慢开车。我们小心为妙。”
“嗯。”
车子转了个弯,我见飞鸿亭上有个一面之缘的身影,那个曾跟着邵启生到我家,又跟我讨了一杯水的男孩站在那八角亭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