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3个月前 作者: 笛安
9
他的水果摊卖的是苹果。一个又一个的苹果娇艳欲滴,看上去苹果们是因为无知才快乐。我怔怔地抚摸着它们,我想对上帝说:好久不见。可是我说不出来,我想我刚才看到的那种场景让我丧失了语言的能力。
上帝把一个苹果放在我手里:“拿去吃。”他笑着说,“不要和我客气。”
我干涩地说:“谢谢。”然后低下头去,轻轻地咬了一口。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他说:“所有吃过了我的苹果的人,将来都会变成艺术家。”然后他笑着补充了一句,“太晚了,你已经咽下去了。”
我看着他,说真的,我已经没有什么
力气来理解别人的玩笑。
“为什么是我?”我问他。
“因为艺术家只爱一样东西,就是自己的天赋跟才华。他们只对这一样东西才有百分之百的热情。对别人和别的事情,他们都足够冷漠甚至是冷酷。这么多年来我看着你长大,我觉得你完全符合条件。”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可是我隐隐约约觉得那不是什么好话,我为自己申辩着:“我只是想要奇迹。这是一件坏事吗?有什么不对吗?”
“奇迹是吗?”他说,“你刚才已经看到了。”
“那不是奇迹。”我摇头。
“那是。”他安然地说。
“它怎么可能是奇迹呢?它让我恶心。”我勇敢地凝视着他的脸。
“你渴望的奇迹是什么呢?不就是你所生活的世界和所谓的文字的世界重合的部分吗?可是你看看,它们的确重合了。你刚才看到的一切,就是暴力,是残忍,是侮辱,它完全符合你给奇迹定下来的标准,它们为什么不是奇迹?”
“奇迹是不会让人恶心的。奇迹让人喜欢,奇迹让人觉得自己活下去是值得的。”
“对了,”他满意地微笑,“你想要的东西根本不是你说的奇迹。你想要的东西无非是让你喜欢的东西,让你觉得你自己活下去是值得的东西。”
“不是。”我倔强地坚持着。
“我想告诉你,这也是一种贪欲。”
“我只是觉得我的生活不应该是这样的。”
“所以你就想要幻觉?你看,这不是贪欲是什么?你不仅是自己想要幻觉,你还希望你身边的人全体变成符合你自己的意思的幻觉,实在不可能被你变成幻觉的人或者事情你便讨厌。你喜欢的人或者东西全部需要跟着你的意愿存在。包括我送给你的弟弟,包括你现在的朋友。那个时候你才三岁,可是我已经看出来了,你的灵魂里有一种很可怕,但是很艳丽的贪婪。所以你自私,并且冷酷。”
“所以你很讨厌我吗?”我问。
“所以我要你成为艺术家。”他像我小的时候那样拍了拍我的脑袋,“好孩子,你不可能变成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传道人,因为你对这个世界太缺乏善意。可是你本身又一点都不邪恶,你又天真又无助。我只能提供给你一种可能,但是最终你能不能得救,我也不知道。”
“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吗?你是不愿意跟我说。”
他挑了挑眉毛:“好吧。我现在的确不能说。不过孩子,我想告诉你的是,你要勇敢一点。一个像你一样把瞬间的幻觉当成是真实的人应该是最坚强的。记住我的话,亲爱的,祝你好运。”
“你要走了吗?”我说,“谢谢你的苹果,还有小时候的奶油雪糕。”
“都是小事,不值一提。”他对我挥了挥手,突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问了我一句,“苹果好吃吗?刚才给你的那个会不会太酸了点儿?”
10
那个难忘的夏天过去以后,我上了高中。而宁夏如愿以偿地到一间私人俱乐部去当服务生了。我们不再像过去那样可以天天见面,但是只要有时间有可能,她都会来找我的。
我妈妈跟我说过很多次不要再跟宁夏来往了,因为她现在的生活环境太复杂。不过我只当是没有听见。
宁夏现在比过去漂亮多了。因为工作的关系,她必须化妆,也不可能再留着学校里的那种清汤挂面的发型。她的头发变成了栗色,并且打出了层次。当她涂着紫红色唇膏,挥舞着十个亮晶晶的指甲在街对面跟我招手的时候,我觉得她就像是一张贴在离我五米远的地方的海报。
在我上高中的那几年,繁华这个东西已经凛然不可侵犯地控制了我们这座古老的城市。新天鹅堡很快变成了小儿科,豪华和缤纷的盛景层出不穷,更新速度胜过windows系统。因此,无论是对这座城市,还是对宁夏的变化,我都已经学会了一件事情,就是不惊讶。
我想所有在生长的过程中,见证了繁华蔓延或者繁衍的孩子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很难有什么事情让他们惊讶。因为在尚且来不及惊讶的时候,另一个更令人惊讶的东西就出现了。人总是不可能持续不断接二连三地欢呼或者尖叫吧,那样又累人又不好看,所以干脆再也不惊讶了。这个世界似乎已经甩掉了自己的历史,甩掉了成千上万年的负担,变得像焰火一样轻盈跟虚幻,可以随意摆出想要的造型。这么多年了,它总是这么重,现在终于可以变得轻一点。这样很好,这样可以让我们变得冷漠,并且不再轻易为什么东西献身。
对于我自己来说,当年新天鹅堡带给我的震撼已经永远地变成过去了。曾经,它准确无误地再现了我的奇迹,它就是我的奇迹,可是现在,越来越多的新天鹅堡降临到了我的生活中,我曾经以为只能存在于模糊幻想中的景致被身边这些层出不穷的繁华逐一描述。渐渐地,觉得没什么新鲜,然后渐渐地,觉得还是应该存在一些这些繁华都没有能力描绘的东西。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的奇迹们像艳丽的木棉花,顽强地开在比这些繁华更高的地方。
十七岁那年,宁夏成了一个四十八岁的男人的情妇。
她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我当然恪守了不惊讶的原则。我只是说:你要自己当心。她说好。然后她又问我,等她搬了新家以后,我还愿不愿意来看她。我说为什么你总是说傻话。然后宁夏就开心地笑了。
世界上没有什么样的女人,可以比一个十七岁的情妇更艳丽。这本来就应该是宁夏的人生。我确信这一点。
高二那年的末尾,我在准备高中毕业会考,宁夏在忙着搬家。她最终住进了新天鹅堡。那也是我第一次,离新天鹅堡这么近。作为一个高级住宅区,它已经陈旧。我穿越了那些花圃,那些草坪,那些圆圆的石子铺成的甬道,一栋栋童话里的房子已经黯然失色。可是这毕竟是宁夏曾经的梦想,宁夏最终还是做到了。你通常是在得到一样东西的时候永远失去它,因为新天鹅堡已经不再是奇迹。
我按门铃的时候,心里有点紧张。我不知道来开门的会是怎样的一个宁夏。该是怎样的浓妆艳抹,或者风姿绰约。情妇,是个曼陀罗花一样的词汇呀。
可是我惊呆了。因为宁夏素面朝天,并且穿着一条格子棉布的连衣裙,看上去比我都还要像一个高中生。她微微一笑,然后紧紧地拥抱我。谢谢你愿意来。她在我耳边说。
“你看,”她有点沧桑地对我说,“我终于到新天鹅堡来了,可是,不过如此。”
宁夏的家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戏剧化,跟“华丽”自然是一点边都沾不上,只不过是宽敞而已。淡青色的大理石地板像是结了冰的湖,没有多少家具,至少客厅里除了一张长沙发和一个茶几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们俩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肩并肩地坐在沙发上,抱着膝盖聊天。我们聊了很多事情,很多我们共同认识的人。当然,除了金龙,我们非常默契地再也不谈论金龙了。
“他是我们俱乐部的会员。”宁夏这样说起她的男人,“那天我到他们的包房里去送酒水。第一次遇上他。他说我长得好看,然后他就拍了拍我的手背,再摸了摸我的脸。我没有躲,因为如果我不躲,他会
给我小费的。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响起来,只是‘喂’了一声,他的表情就全都变了。我在旁边特别好奇地看着。因为我不知道我还可以在他的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既暖和,又纵容,好像脸上的线条都跟着这个表情融化了。他对电话里的人说他现在在工作,不过放心吧家长会他不会迟到的。他把手机收起来的时候看着我,笑着说,是他女儿。他女儿上高二了,学校要在分文理科之前开一个很重要的家长会。我就说,要是我还在学校里我也要上高二了。他就看着我说,那你和我女儿一样大。”
“你是不是觉得,人和人的命运,真的是没有公平可讲?”我问。
“不。”宁夏摇头,“我现在能过这样的日子已经很满足了。在我拿不定主意是买这样东西还是那样东西的时候,我可以把两个一起买下来。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人不是每时每刻都必须要选择的。”
在我们小的时候,我和宁夏都发誓总有一天会拥有新天鹅堡。不过现在,我还没长大,可是宁夏已经长大了。我环顾四周,打量着这个宁夏的家。在这个跟电影里的香巢没有任何关系的地方,宁夏终于愿意认命了。我没有见过那个可以做宁夏父亲的男人,事实上,就是因为他今天没可能到这里来,宁夏才会叫我来的。我当然不奢望这两个人之间会有什么了不得的感情,不过我希望他不要害了宁夏。但愿在无穷无尽的岁月之中,这个四十八岁的男人和这个十七岁的女人之间,会降临一点点真正的爱。
可是半年以后,那个男人破产了,他死在新天鹅堡。是在一个深夜里,看着宁夏睡着以后,才走到浴室里把自己吊死的。我听说这件事情的时候,宁夏已经不知去向了。我到新天鹅堡的时候,那座房子的门上已经被贴了封条。宁夏就像是月光一样,在太阳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和任何人告别。
在那栋贴了封条的房子前面,卧着一只狗。纯白色的,不过已经很脏,长毛,尖尖的耳朵,和一对漆黑的眼睛,仿佛洞悉所有的人间事。我见过这只狗,宁夏曾经跟我提过它无数次。这只狗是那个男人的,不过男人的妻子觉得这只狗的存在严重影响了他们女儿的学习,要男人把狗送走,于是男人就把它带到了宁夏这里。可是现在,它孤单地卧在门口,它以为里面的人终究会给它开门。
我把这只狗带回了我的家里,给它洗澡,喂它吃东西。曾经,我以为我会养大宁夏的孩子,然后骄傲地告诉这个孩子他见证了一段缱绻刻骨的爱恋。但是最终,我只是收留了宁夏的狗,而且,这只狗属于她和另外一个可以做她父亲的男人。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宁夏到哪儿去了?”我问这只狗。
它只是很懂事地看着我,用一种恳求我谅解的神情,忠实地保守着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