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讲
3个月前 作者: 胡云翼
唐代文学
唐代的文学运动
骈偶绮艳的文学至梁陈间,已经发展至最后的阶段,当时的文人已渐渐厌弃这种只有形式美的“靡靡之音”了。萧纲本是喜欢作艳诗的,也不满意当时的文风,他在其《与湘东王绎</a>书》中批评当时文学的流弊说:
比见京师文体,懦钝殊常,竞学浮疏,争为阐缓。……既殊比兴,正背《风》《骚》。……吾既拙于为文,不敢轻有掎摭。但以当世之作,历方古之才人,……观其遣辞用心,了不相似。若以今文为是,则古文为非。若昔贤可称,则今体宜弃。……
这种言论在当时虽未发生若何影响,却很可表示对当时文坛的反感。
北朝向来是不大欢迎骈偶绮艳的文学。北周有一位武人苏绰,因为愤当时文风的浮靡,竟模仿《尚书</a>》来作《大诰</a>》,以矫文风之枉。
至隋文帝杨坚夺了周祚,更严禁华艳的文字,诏令天下公私文翰皆应实录。泗州刺史司马幼之即以上书华艳,被付有司治罪。后来又有一位御史李谔曾上书请斥浮华之文,其言曰:
魏之三祖(即曹操</a>、曹丕</a>、曹叡),更尚文词。忽君人之大道,好雕虫之小艺。下之从上,有同影响。竞聘文华,遂成风俗。江左齐梁,其弊弥甚。贵贱贤愚,唯务吟咏。遂复遣理存异,寻虚逐微;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世俗以此相高,朝廷据兹擢士。……文笔日繁,其政日乱。良由弃大圣之轨模,构无用以为用也。
李谔的理论显然是反对魏晋以来不讲致用的纯文学,他认定文学必以实用为主。同时有一位儒者王通</a>,他的主张也和李谔相似。他说:
文者,苟作云乎哉,必也济乎义。
王通是主张文学必以道德为依归的,他著了一部《中说</a>》,其文笔全仿《论语</a>》。
这是唐以前文学复古的趋势。
骈偶绮艳的文学,经过两晋六朝长期的发展,其风气已深中人心;虽受一部分文人的反对,以及隋文帝政治手段的压迫,结果亦不甚奏效。隋文帝的儿子炀帝就是喜欢写绮文艳思的一个。故至唐之初期,还是骈偶绮艳的文风流行着。当时的所谓“上官体”(上官仪</a>)、“四杰体”(王勃</a>、杨炯</a>、卢照邻</a>、骆宾王</a>)、“沈宋体”(沈佺期、宋之问),都不脱六朝文学的流风遗韵,都喜欢作骈偶文,都是由骈偶而陷于绮艳。
直至陈子昂</a>起来,才极力提倡有风骨的朴实的汉魏文学,反对晋宋以后的颓靡文学。他在《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的序文里发表他的文学见解说: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
李白</a>也是一位复古论者,其言曰:
梁陈以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欤?
自此,萧颖士</a>、李华</a>、元结</a>、独孤及</a>、梁肃诸人继起,皆宗法陈子昂,继续倡导文学复古之论。至韩愈</a>、柳宗元</a>两大文豪起,古文运动乃底于成功。
韩愈是以继承孔孟的道统自命的人,他的文学主张,一言以蔽之,就是“文以载道”四字。看他的《答李翊书》说:“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又说:“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原,终吾身而已矣。”可见他是以提倡古道自任的,自然要主张“文以载道”。他在一篇《进学解》上自叙其文章的来源说:
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a>》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
柳宗元的文学主张亦与韩愈相似,其《答韦中立书》论做文章的目的说:
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故不苟为炳炳烺烺,务采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
接着他又自述其文章的来源说:
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参之《穀梁》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a>》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以著其洁,此吾之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
韩愈、柳宗元都是反对美文学的,他俩都把自己文章的来源,远溯于三代两汉的经史及诸家,洗尽两晋六朝浮靡的风尚。
古文运动有韩柳二氏的努力而达于最高的发展。继之者有李翱</a>、皇甫湜</a>等,皆以才力、文誉不及韩柳,不足号召天下,古文之书遂渐衰。至于晚唐,绮艳的骈偶文学又复活起来,把古文打倒了。
以上是唐代文学运动的大概情形。从表面上看来,这个时代的文学运动,完全是复古潮流的文学运动。其实不然。他们口里虽喊着复古的口号,可是他们的文章并不如苏绰的死拟《尚书》,也不如王通的死拟《论语》;这条死拟古文的路是早已被证明走不通了的。(《周书</a>》称苏绰“虽属辞有师古之美,矫枉非适时之用,故莫能常行焉”。)唐代的文人只是以“复古”的口号来做幌子。他们要利用历史上的根据来号召人心,以期打倒六朝的绮艳骈偶文学,故高唱三代两汉之文。在实际上,他们的文章并不真是复古的。试看韩愈之言曰:
或问:“为文宜何师?”必谨对曰:“宜师古圣贤人。”曰:“古圣贤人所为书具存,辞皆不同,宜何师?”必谨对曰:“师其意,不师其辞。”
他又说:
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a>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
柳宗元说:
吾虽少为文,不能自雕斫。引笔行墨,快意累累,意尽便止,亦何所师法?
李翱论韩愈的文章说:
公每以为自扬雄</a>之后,作者不出。其所为文未尝效前人之言,而固与之并。
皇甫湜论韩愈的文章说:
属文意语天出,业孔子</a>、孟轲</a>而侈其文,焯焯烈烈,为唐之章。
李汉论韩文也说:
日光玉洁,周情孔思,千态万貌,卒泽于道德仁义。
我们由这些话,可知韩柳的文章明明是“惟陈言之务去”“未尝效前人之言”;师古人之意,而不师古人之辞;内容虽为“周情孔思”,而外形实是“千态万貌”,“焯焯烈烈,为唐之章”,并无所谓师法。
韩愈他们致力于文学运动,其目的无非想提倡一种有内容的实用文章,无非想拿文章来宣传孔孟之道,无非企图造成一个新的文派。他们用的文字,只求说理说得清,故都用的浅近文言。我们只要拿韩愈的文章来和苏绰《大诰》一类的文章比较,便立见苏绰所作的才真是模拟的佶屈聱牙的古文,而韩愈的作品乃是具有新风格的唐代文学。
由此看来,唐代的文学运动,不但不是复古运动,而且是实际的革新运动呢。
这个文学运动自然有许多缺点:第一是不应该以复古为名,埋没了文学进化的观念;第二是不应该以文学为载道的工具,忽视纯文学的价值。这两个缺点遗给后世绝大的恶劣影响。近数百年来文坛深受古文之毒,皆唐代树“复古”与“明道”旗帜的文学运动为之厉阶。
可是,由这个文学运动所产生的许多好处,我们更是不可忽视的:第一,唐代古文学运动的实际,乃是一种提倡朴实散文的运动。其结果乃产生许多富有文学价值的散文。这种散文虽不是南朝的文学一类,而实际是受了南朝文学的洗礼,归于北朝文学的质朴,是能够兼南北文学之所长的。如李华的《吊古战场文</a>》,韩愈的《祭十二郎文》,柳宗元的山水游记,白居易</a>、元稹</a>来往的信札,很多是富有情调意趣的隽妙的散文作品。
第二,这个时期的文学运动,阻遏了骈偶绮艳文学的发展。自晋宋以来,文人的作品无论文章诗赋,皆用骈偶为之,作风乃流于绮艳不堪。初唐犹沿其弊,文风亦陷于浮靡不振。迨陈子昂起来振臂一呼,提倡有风骨的朴实的诗文,自开元天宝至大历长庆间的作者,皆直接受着这个文学运动的影响,才不为浮靡绮艳的风气所蔽,才有可能产生唐代中期百余年光辉万丈的文学史。
第三,这个时期的文学运动,因为反对空疏浮华不能致用的纯文学,乃揭出明经载道以为做文章的目的。因此文学观念乃流于实用主义一途。在诗歌方面遂开写实一派。这一派的作品以社会民生为题材,以悲天悯人为职志,遂使文学与人生发生最亲切的关系。后来白居易、元稹的文学主张,认定“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自然是受了这个文学运动的影响。
第四,这个时期的文学运动,因为要矫正过去骈偶文学的堆砌藻饰、隐晦难懂的毛病,乃改用浅近流畅的文言来做文章。唐以后的诗文,受了唐文很深的影响,其流弊自然很多,但明白晓畅,实为一大特色。以上四点,是我们对于唐代文学运动的实际及影响应有的认识。
唐代的诗歌
唐代是诗歌的黄金时代。
就数量的发展说,唐诗之盛是很可惊的。单据《全唐诗</a>》不完备的纪录,已有诗人二千二百余家,录诗四万八千九百余首之多,即已超越过去一千多年诗史的总成绩。我们分析唐诗之所以发达,其最大的原因,乃是由于君主的倡导。初唐的太宗、女主武则天</a>及玄宗,都是提倡文学,奖励诗人最力的。此外如宪宗读了白居易的《讽谏诗》,便召为学士;穆宗喜欢元稹的诗,征为舍人;文宗则因为爱好五言诗,特置诗学士七十二人,简直变成诗迷了。唐代的考试制度,本是以诗赋录取进士的;又加上君主们的特别提倡。哪个文人不想做官?要做官就得努力于诗。因此便造成唐代三百年诗坛的盛况。
唐诗不仅“盛”而已。诗歌至唐已是最高的发展,其成绩造诣实已臻于尽善尽美的境界。我们读了六朝骈偶绮艳的诗,再来读唐代的名家诗,真如从一个狭隘的囚笼中飞向海阔天空的地方去。唐诗是无奇不有的,仿佛是一个博物院;唐诗又是无美不具的,如同一个四季花园。论者哪一个不赞美唐诗?可是大家都不很明白唐诗的长处在哪里。其实唐诗最大的特色,只是在不讲模拟,不事复古,而富有强烈的创造精神,具有自由放肆的精神。唐代有才气的诗人,每一个都能自出心裁地在他作品里表现出作者特殊的个性和风格,呈露着浓厚的新时代色彩。经过许多优秀诗人的努力于创造工程,因以形成唐代诗坛的伟大成绩。
唐代的诗体,向来的论诗者都认定律诗和绝句是唐代的新体诗,都认定那是唐代的代表诗体。这个错误我们是要加以纠正的。律诗源出于六朝的骈偶,专讲声韵对仗,最束缚作者的意境情感,是最下乘的诗体。唐人的律诗就很少好的,绝不足以代表唐诗的特色。我以为能够代表唐诗的特色的诗体,乃是五七言歌行和绝句。唐代的诗人最喜欢作五七言歌行。他们的歌行,自由放肆,不受任何格律的拘束,句子可以长短不齐,用韵没有一定的规则,不讲对仗,不考究平仄。这可以说是从两晋六朝解放出来的一种新体自由诗。绝句虽与律诗同称“近体”,却不与律诗同源,它是从六朝的民间歌谣进化出来的。虽有声韵的限制,而不必讲对仗排偶,格律并不严。这是唐人运用最灵活最巧妙的一种新诗体。大概唐人作的好诗,都是用五七言歌行和绝句写出来的。这是我们读唐诗最要注意的一点。
向来读唐诗,都是依据明代高棅</a>的意见,分为下列四种:
初唐(约618—712)
盛唐(约713—765)
中唐(约766—846)
晚唐(约847—906)
这种分期法本来很牵强,并没有什么正确的理由做根据。特别是把唐代中间一段发展的脉络一贯的诗史,强分为“盛唐”与“中唐”二期,最无道理。我以为唐诗的分期,只有三个阶段。第一期,是初唐的八九十年,那还是因袭齐梁以来绮艳作风的时候;第二期,是由玄宗开元(713)起,至穆宗长庆(824)止的一百多年,这是唐诗最兴盛最有价值的时期,我们可以统称为“盛唐”;第三期,是晚唐的六七十年,这时的作风已转入唯美主义的风气去了。这是唐诗大体上的三变。我们现在就分三期来叙述全部的唐诗。
第一期 初唐诗
初唐的诗,在形式上,是唐诗的初期;但其实质,完全是承袭六朝绮艳文学的遗风,还不能说纯粹的唐诗。
初唐本是太平盛世,文学自容易流于享乐之用。况且当代的几个君主,如太宗、高宗、武后,都是极力提倡骈偶绮艳文学的,因此初唐的诗风自然趋于艳靡一途。虽然我们也能在初唐中找得着几个作风较为朴素的诗人,如魏徵</a>、虞世南</a>、王绩</a>、陈子昂等,可是他们的诗极少,并不是当代诗坛的权威者。被称为当代诗坛的权威者的,都是些以骈偶文学负盛名的作家。
在初唐最享文誉的,要推“四杰”。
王勃(649或650—676),字子安,绛州龙门人,是四杰中之首出者。他是一位很有才气的少年,六岁即能文;未及冠,才名已扬闻于京邑,授为朝散郎。他文思极快,下笔成章,最著名的《滕王阁序</a>》就是他在筵席中一气写成的。可惜多才薄命,当他二十八岁时,往交趾省父竟溺死南海中。他的律诗不足称,五言绝句则很有些写得好的,如《思归》:
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
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
王勃而外,其余三杰的诗均无甚可述。杨炯(650—约693),华阴人。少举神童,拜校书郎,终盈川令。他是一位骄傲的文人,以名列王勃之后为耻。其实他的诗在四杰中要算最下,无可举例者。卢照邻(约637—约686),字昇之,幽州范阳人。初为邓王府典签,邓王称</a>之为“寡人之相如”。后拜新都尉,因染风疾去官,居于太白山。后病益甚,不堪其苦,遂自投颖水死。年四十。他的七言歌行颇有些可读的。骆宾王(约638—684),婺州义乌人。曾为长安主簿。徐敬业举兵讨武氏,宾王为掌书记,作《讨武瞾檄》最有名。失败后,相传他遁至西湖灵隐寺为僧。他的诗亦无特别的成绩。
沈佺期、宋之问是继四杰而称霸诗坛的两个诗匠,是律诗的完成者。《唐书》说:“魏建安后讫江左,诗律屡变。至沈约</a>、庾信</a>以音韵相婉附,属对精密。及之问、佺期,又加靡丽;回忌声病,约句准篇,如锦绣成文,学者宗之,号为沈宋。”五言律诗至沈宋而益臻成熟,七言律诗的体式亦至沈宋而创制完成。论诗者都称道为初唐律诗的圣手。但在我们看来,则诗至沈宋,可以说是遭一大劫。沈佺期(约656—716),字云卿,相州内黄人。初为给事中,神龙中拜修文馆直学士。与宋之问同以善作应制诗齐名,唯才不及之问。宋之问(一名少连)(约656—713),字延清,虢州弘农人(一作汾州人)。武后时召与杨炯分直习艺馆。后贬陇州。中宗时,召为修文馆学士。睿宗即位,被配徙钦州,不久被杀于徙所。之问本是一个无行的文人,虽薄有才华而专力于应制一科,故结果只是一个御用的辞臣,绝无高尚的成就。
与沈宋同时的诗人,有李峤</a>、苏味道、崔融</a>、杜审言,号称“文章四友”;又有贺知章、包融、张旭、张若虚四人,号称“吴中四士”。在诸人中最有名的是李峤,他的一首《汾阴行》,玄宗读后叹为“真才子”。杜审言过于恃才,诗实平平。贺知章(659—约744)则以七绝著称,其佳者如《回乡偶书》: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
张若虚在初唐不甚著名,传诗亦少;然所作《春江花月夜》一首,语意回环,风调清丽,读其“愿逐月华流照君”之句,令人想见其风度。初唐中得此名贵诗篇,亦堪欣慰。又有刘希夷者,亦无赫赫之诗名,作《代悲白头翁》,写青春芳年的淹忽,白头鹤发之哀感,情韵最浓,绝不是沈宋一班诗匠所能作得出来的。其全诗如下:
洛阳城东桃李花,
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惜颜色,
行逢落花长叹息。
今年落花颜色改,
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
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
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
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
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
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
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文锦绣,
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
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
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
惟有黄昏鸟雀悲。
相传宋之问酷爱此诗“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之工,欲夺为己有,乃以土囊压死希夷。是则我们的诗人竟以身殉其不朽的杰作矣!
初唐的末年,陈子昂、张九龄</a>出,一扫华艳的诗风。子昂作《感遇诗》三十八首,九龄作《感遇诗》十二首,皆注重意境,撇开词藻,风骨高古。此外还有一部分白话诗人,如王梵志</a>、寒山、丰干、拾得等,所作诗皆俚俗诙谐,可以说是初唐绮靡风气的反动。不过他们的诗,也只有通俗方面的好处,缺乏浓厚的艺术意趣,不值得我们过分去赞美。
第二期 盛唐诗
诗的发展由初唐至盛唐,正如由地平线突地飞升至喜马拉雅山的绝顶。这真是一个惊人的突飞猛进。盛唐本是文学风气极浓的时代,这时期的诗人,大抵都具有两个特点:第一是都有旺盛的天才;第二是都具有极强烈的创造精神。这种创造的精神已成为当时普遍的风气,故各个诗人都自己料理自己园里的花草,各不相沿袭,因以造成盛唐诗坛之茂盛与伟大。宋严羽</a>在他的《沧浪诗话</a>》中有一段话讲到盛唐诗的好处,其言曰:
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
我们嫌严羽的话神秘了一点,明白地说,盛唐诗的好处,就是能不考究形式格律,而注重于诗歌内容的充实,故其妙处,能“言有尽而意无穷”。
盛唐诗歌,依他们描写的题材和倾向,可以粗略地分为四派,今依次叙述如下。
(一)边塞派 唐人边塞一派,显然是受了北朝新兴英雄文学极大的影响。这一派的诗在初唐中已很流行,至盛唐开元前后而极盛。这种诗的特色,是在能以豪放健举之笔,写悲壮慷慨的情思,一扫儿女温柔的故态,发为英雄洒落的壮歌。盛唐边塞派之最著者,有高适</a>、王昌龄</a>、岑参</a>、李白诸人。
高适(约700—765),字达夫,一字仲武,渤海蓨人。少年时落魄不事生产。过中年始留意篇什,数年间,已诗誉大著。初为封丘尉,累官至淮南节度使,刑部侍郎,散骑常侍,封渤海县侯。死于永泰元年(765)。高适的诗气骨高古,音节悲壮。他曾为猛将哥舒翰掌书记,故诗多咏边塞,最佳者如《燕歌行》:
汉家烟尘在东北,
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
天子非常赐颜色。
摐金伐鼓下榆关,
旌旆逶迤碣石间。
校尉羽书飞瀚海,
单于猎火照狼山。
山川萧条极边土,
胡骑凭陵杂风雨。
战士军前半死生,
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秋塞草腓,
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当恩遇常轻敌,
力尽关山未解围。
铁衣远戍辛勤久,
玉箸应啼别离后。
少妇城南欲断肠,
征人蓟北空回首。
边庭飘飖那可度,
绝域苍茫更何有!
杀气三时作阵云,
寒声一夜传刁斗。
相看白刃血纷纷,
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
至今犹忆李将军。
王昌龄(约698—765),字少伯,江宁人(一作京兆人)。开元进士,补秘书郎。迁汜水尉。因不护细行,贬龙标尉。后以世乱还乡里,为刺史闾丘晓所杀。他的诗最长于七绝,有“诗天子”之称。特别是他的边塞短歌,幽咽悲壮,旷世无俦。例如:
从军行
琵琶起舞换新声,
总是关山旧别情。
撩乱边愁听不尽,
高高秋月照长城。
其二
青海长云暗雪山,
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
不破楼兰终不还。
出塞
秦时明月汉时关,
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
不教胡马度阴山。
闺怨
闺中少妇不曾愁,
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
悔教夫婿觅封侯。
昌龄的诗亦长于抒写宫怨,其《长信秋词》最著称于世:
奉帚平明金殿开,
且将团扇共徘徊。
玉颜不及寒鸦色,
犹带昭阳日影来。
岑参(约715—770),南阳人 。少孤贫,笃学,登天宝进士第,官至嘉州刺史。杜鸿渐镇西川,表为从事,以职方郎兼侍御史,领幕职。卒于蜀中。参半生戎幕,奔走于戎马仓皇之中,备尝征旅行军的生活;故所作诗雄放宏壮,气骨遒劲。与高适齐名,号称“高岑”。其代表作如《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
君不见走马川,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
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
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
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
(按此诗三句一换韵,实为作者的创体)
岑参天才横溢,不任受格律的束缚,其诗之迥拔孤秀者,悉在歌行。他的律诗实无可称者。但当时的人竟拿他比吴均</a>、何逊</a>,置之于律诗匠的队伍里,那就是全不懂得岑诗的佳妙了。
现在我们要讲到盛唐的伟大诗人,中国文学史</a>上的耀星李白(701—762)。
李白字太白,号青莲居士。本陇西成纪人(一说山东人),生长于蜀。初年隐居岷山,后漫游长江一带名胜,至于齐鲁,与孔巢父诸人交好,居于徂徕山,号“竹溪六逸”。天宝初,因道士吴筠</a>之荐,被召至京师。贺知章见着他称为“天上谪仙人”。玄宗也很爱重他的才华,但为宫庭宠幸所不容,乃请还山,浮游于四方。安禄山之乱,他拥护永王李璘,谋收拾残乱的局面,终于失败,流于夜郎。后得郭子</a>仪营救,遇赦生还。从此,晚年的李白更肆意于游山玩水,寄情于诗酒了。相传他饮酒过度,竟以醉死于宣城。
李白是一个富有热情的浪漫诗人,是一个天才最活跃的作家。他胸襟空阔,气魄雄厚,才气磅礴;故所作诗皆自由肆放,如“天马行空”,如“黄河之水天上来”,不可羁勒。他作诗的时候,不但不注意格律与修辞,连古人的诗式</a>与作风也全不放在他的眼里。他只凭着自己的才气去创造,直有“抚剑独游行”“意气凌九霄”的精神。他的边塞诗是最能表现这种豪放精神的,例如《行路难》:
金樽清酒斗十千,
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
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
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
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
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
直挂云帆济沧海!
在作者的诗集中,壮美的边塞诗原是不少。不过,单是边塞一科,却绝不能完全范围着天才肆溢的李白。他的造诣是多方面的,他的作风有悲壮,有飘逸,有颓放,有香艳,有沉痛,有闲适……境界至多。总之,李白作诗是随着兴趣与灵感的,笔之所到,无不佳妙。今略举数诗为例:
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a>,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长干行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
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
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早发白帝城
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独坐敬亭山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李白最擅长的诗体自然是五七言歌行,但他的绝句也是唐代第一流的名手,其妙处能以神化之笔,状眼前之常景,读之余韵悠渺,意境无穷。古人称李白为“诗仙”,真是一个最恰当的美誉呢。
盛唐的边塞派,除上述诸家外,尚有王之涣、王翰</a>、李颀</a>诸人。王之涣以《凉州词》著称于世,其词写塞外萧条景象,最为凄凉:“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王翰亦有《凉州词》,描写更为沉痛:“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李颀长于歌行,读其《古从军行》之“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句,则显然有非战之深意了。
(二)社会派 自玄宗天宝十四载(755)安禄山作乱,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中原一带的繁华地皆陷落为大战场,从此战乱相寻,直至唐末五代。虽然中间也经过短期的安定局面,但歌舞太平的时代是没有了,开元的盛日是永远不再来了。大部分民众的生计都被蔓延的战乱所剥夺,无数的生命都为大战乱所葬送了,竟造成了一个惨不忍睹的黑暗社会。这样黑暗的社会,给富有热血的诗人看见了,自然要痛恨,由那伟大的同情心驱使着他们,自然会把他们的诗献给大众社会,替民众们去歌唱辛苦。这是盛唐社会派诗歌的成因。这一派诗人之最著者为杜甫</a>、白居易、元稹、刘禹锡</a>、张籍</a>诸人。
杜甫(712—770),字子美,号少陵,襄阳人。少时贫不自振,奔走于吴、越、齐、鲁之间。至三十九岁,始以献《三大礼赋》,得着一个右卫率府胄曹的小官。安禄山之乱,他曾陷于贼中。脱险后,至凤翔行在,肃宗授为左拾遗,出为华州司功参军。后辗转入蜀,居成都浣花溪。严武节度剑南时,表他为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武死,他避乱居夔州。直到他死前的一年,始出川,经过江陵等处,入洞庭,沿湘江而上,至衡州。相传他是饥饿之后,吃了过多的牛肉而胀死的。一代的诗人,遂终身落拓,困苦,流浪而终!
杜甫与李白同为中国诗史上的双圣,替盛唐诗坛吐万丈的光焰。他俩的友谊也是很好的。但是二人的个性与作品,则完全不同。李白是一个酣睡在“象牙之塔”的乐天主义者,是艺术派的诗人;杜甫则是一个站在“十字街头”的救世主义者,是人生派的诗人。李白的诗是主观地抒写自己的胸襟与灵感,作风接近浪漫派;杜甫的诗则是客观地抒写社会的黑暗与不平,作风接近写实派。李白的诗出之以天才,不假雕琢,下笔千言,而流于豪放;杜甫作诗则出之以经验学问,辛苦吟咏,极力锤炼,以入于深刻。我们读了李白的诗,如吟啸于天上,诵其“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之句,真令人飘飘欲仙;但读了杜甫的诗,则活绘出丑恶的人间,诵其“朱门</a>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乃令人凄怆欲泪。这是李杜诗分别的大较。至于他俩的优劣,我们实无从去评判,而且也不必去求评判。正如两种美丽的奇花,都是天香国色,听各人去赏玩好了。
杜甫诗的精神和特色,从上面的李杜比较论中,已可亲切地认识了。他的诗的大部分,都是发于至情,抒写实感,最能动人。今举数词为例:
哀江头
少陵野老吞声哭,
春日潜行曲江曲。
江头宫殿锁千门,
细柳新蒲为谁绿?
忆昔霓旌下南苑,
苑中万物生颜色。
昭阳殿里第一人,
同辇随君侍君侧。
辇前才人带弓箭,
白马嚼啮黄金勒。
翻身向天仰射云,
一箭正坠双飞翼。
明眸皓齿今何在?
血污游魂归不得。
清渭东流剑阁深,
去住彼此无消息!
人生有情泪沾臆,
江水江花岂终极?
黄昏胡骑尘满城,
欲往城南望城北。
石壕吏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
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
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
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
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
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
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
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
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
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
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
便下襄阳向洛阳。
杜甫是一个有天才、有学问、有热情、有经验,而又能献身于诗的诗人,他能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刻苦精神去作诗,故诗的造诣至高,古诗与律诗都作得好,尤其是他的新乐府最多名贵之作。论者称之为“诗史”“诗圣”。
杜甫死后,大历、贞元间没有什么大诗人,号称“大历十才子”的吉中孚、韩翃、钱起</a>、司空曙、苗发、崔峒、耿湋、李端、卢纶、夏侯审,他们的诗皆无可赞美者。直至元和、长庆之际,白居易、元稹诸家起来,宗奉杜诗,社会派的诗乃大盛。
白居易(772—846),字乐天,号香山居士,下邽人。贞元中进士,宪宗召为翰林学士,拜左赞善大夫,后贬江州司马。文宗立,授太子少傅,以刑部尚书致仕。居易本是一个乐天主义的闲适诗人,可是他救人救世的心思尤其强烈,故终成为一个替民众呼吁的社会文学家。他的文学主张很极端,他认定文学是不应该拿来“嘲风雪,弄花草”的;他以为“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其意思就是,文学必须有益于人生。他觉得一个理想的诗人,必须“篇篇无空文,皆歌生民病”。这种文学主张的坏处,是容易流于浅薄的功利主义的发展,把文学当成了一种工具,其弊自不待言。但当时白居易一般人能够认清文学与人生的关系,总算是文学观念的一大进步。居易的社会诗,有许多是很名贵的,例如《新丰折臂翁》:
新丰老翁八十八,头鬓眉须皆似雪。
玄孙扶向店前行,左臂凭肩右臂折。
问翁臂折来几年,兼问致折何因缘?
翁云贯属新丰县,生逢圣代无征战。
惯听梨园歌管声,不识旗枪与弓箭。
无何天宝大征兵,户有三丁点一丁。
点得驱将何处去?五月万里云南行。
闻道云南有泸水,椒花落时瘴烟起。
大军徒涉水如汤,未过十人二三死。
村南村北哭声哀,儿别爷娘夫别妻。
皆云前后征蛮者,千万人行无一回。
是时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
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将大石捶折臂。
张弓簸旗俱不堪,从兹始免征云南。
骨碎筋伤非不苦,且图拣退归乡土。
此臂折来六十年,一肢虽废一身全。
至今风雨阴寒夜,直到天明痛不眠。
痛不眠,终不悔,且喜老身今独在。
不然当时泸水头,身死魂孤骨不收。
应作云南望乡鬼,万人冢上哭呦呦。
老人言,君听取。
君不闻开元宰相宋开府,不赏边功防黩武。
又不闻天宝宰相杨国忠,欲求恩幸立边功。
边功未立生人怨,请问新丰折臂翁。
居易作诗爱用俚俗语言,最受当世一般民众的欢迎。他的《与元稹书》上说:“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每有咏仆诗者。”由此即可见居易诗歌的社会价值了。
元稹(779—831),字微之,河南人。九岁即能文,登“才识并茂,明于体用”科,除右拾遗,出为通州司马,官至宰相。最后以武昌军节度使卒于武昌。元稹和白居易的友谊是很深挚的,犹之杜甫之与李白。他的文学主张也和白居易完全一致,诗名亦与白并称,时号“元白”,即当时所谓“元和体”也。其诗亦很流行于民间。例如:
田家词
牛吒吒,田确确,旱块敲牛蹄趵趵,种得官仓珠颗谷。
六十年来兵蔟蔟,月月食粮车辘辘。
一日官军收海服,驱牛驾车食牛肉。
归来收得牛两角,重铸锄犁作斤劚。
姑舂妇担去输官,输官不足归卖屋。
愿官早胜雠早覆,农死有儿牛有犊,誓不遣官军粮不足。
遣悲怀
昔日戏言身后意,
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
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
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
贫贱夫妻百事哀。
论诗才,元稹似不及白居易。
张籍(约767—约830),字文昌,东郡人(一作和州乌江人,又作苏州人)。贞元中登进士第,为太常寺大祝。官至水部员外郎,世称张水部。他是与韩愈、白居易同时的诗人,人格和文章皆很高,韩白都异常敬重他。白居易有《读张籍古乐府》云:“张君何为者?业文三十春。尤工乐府词,举代少其伦。为诗意如何?六义互铺陈。风雅比兴外,未尝著空文。”籍虽半瞎,但他的社会经验很丰富,他的社会问题诗有很多高明的。
废居行
胡马崩腾满阡陌,
都人避乱唯空宅。
宅边青桑垂宛宛,
野蚕食叶还成茧。
黄雀衔草入燕窠,
啧啧啾啾白日晚。
去时禾黍埋地中,
饥兵掘土翻重重。
鸱枭养子庭树上,
曲墙空屋多旋风。
乱定几人还本土?
唯有官家重作主!
节妇吟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刘禹锡(772—842),字梦得,彭城人。贞元中进士,又中宏词科。初为监察御史,后屡遭贬谪。会昌中官至检校礼部尚书。他的诗爱讽刺时政,屡失欢于执政者。白居易推为诗豪,谓“其锋森然,少敢当者”。其《金陵怀古》“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及《石头城》之“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可称绝调。同时他也致力于民众文学的创作,写了许多俚俗的短歌,流行于民间。例如:
竹枝词
山桃红花满上头,
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红易衰似郎意,
水流无限似侬愁。
其二
杨柳青青</a>江水平,
闻郎江上踏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
道是无晴却有晴。
(按,“晴”与“情”双关)
白居易、刘禹锡以后,诗风又趋于华艳,这种社会派的诗便消衰了。直到五代,只有一个韦庄</a>用了一千六百六十六个字写成一篇《秦妇吟</a>》,叙述当时中原的乱离状态,可以说是这一派的巨大继响。
(三)自然派 盛唐诗人,有许多是受了当世大战乱的刺激,遂走向以救济民生为主的社会文学的路上去,如上所述。同时还有一部分的诗人,他们虽也遭逢战乱的时代,却并不影响他们的思想与人生观。他们厌恶实际的社会,遁逃至自然界的山林泉壑中去求啸傲自适;他们以做官用世为拘束无聊,以隐逸放浪为高尚自由,养成一种“独自怡悦”的性情,养成一种“超出尘世”的人生观。这显然是受了道学和佛教的影响。这一派的诗自陶潜</a>、谢灵运以后,至盛唐乃成为一大宗派。李白也是这一派的人物,除了他一部分的边塞诗以外。其他的诗人如孟浩然</a>、王维</a>、韦应物</a>、柳宗元,都是自然派诗人的健将。
孟浩然(689—740),襄阳人。隐居鹿门山,以诗自适。年四十,方游京师,应进士不第,飘然而回。李白称其“白首卧松云”。他的诗风调高雅,读之如临清流,如卧云中。例如《过故人庄》: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王维(701?—761),字摩诘,河东人。开元中进士,历官右拾遗、监察御史、中书舍人、给事中、尚书右丞等职。他是一位通音乐、善绘画的美术家,他作诗常寓以画意,笔调清悠,开创全新的山水派。尤其是他晚年隐居辋川时候的作品,特别饶有自然风味。如:
鹿柴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竹里馆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王维的朋友裴迪、储光羲</a>,都是自然派的山水诗人,常与维相唱和。储光羲的田园诗有很多高明的。同时的诗人元结,他的山水诗也很著名。
韦应物(约737—791),京兆人。建中初,官比部员外郎,迁左司郎中,贞元中出为苏州刺史。世号韦苏州。他为人性高洁,所在焚香扫地而坐。其诗闲澹简远,人比之陶潜,号称“陶韦”。白居易、苏轼</a>都赞美他的诗。例如《滁州西涧》:
独怜幽草涧边生,
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
野渡无人舟自横。
韦应物的朋友顾况、刘长卿</a>,也是大历、贞元间有名的诗人。顾诗多诙谐讽刺,刘诗多陈叙愁苦,已不是闲适的自然诗人了。
柳宗元(773—819),字子厚,河东人,世称“柳河东”。第进士,授校书郎,拜监察御史,坐党王叔文贬为永州司马,徙柳州刺史,又称“柳柳州”。他和韩愈是很好的朋友,同为当代的文宗。他的散文游记,精妙绝伦。诗则清幽隽逸,接近陶派。我最爱他的一首小诗题名《江雪》的: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此外诗人之偶有几首歌咏山水田园的作品者,则其例不可胜举了。
(4)怪诞派 元和、长庆间的诗坛,显然分成两个派别:一派是在前面已经讲过的,白居易、元稹、刘禹锡等的通俗畅达的白话诗;又一派乃是韩愈、孟郊</a>、卢仝、李贺</a>、贾岛</a>等的怪诞诗。他们这一派的诗歌,无论用字、押韵、取材、作法和思想,皆以奇僻怪诞为其特色。今分叙如下:
韩愈(768—824),字退之,河南河阳人。其先世居昌黎,故世称为韩昌黎。第进士后,累官监察御史,国子博士,刑部侍郎。因谏迎佛骨,贬潮州刺吏。后官至吏部侍郎。韩愈是中国古文家的头一个权威者。他的诗誉也很高,其特色是豪放。论者说他专学杜甫的奇险处,爱用怪字,押险韵,失却诗的神味,只能说是“押韵之文”。诗如:
山石
山石荦确行径微,
黄昏到寺蝙蝠飞。
升堂坐阶新雨足,
芭蕉叶大栀子肥。
僧言古壁佛画好,
以火来照所见稀。
铺床拂席置羹饭,
疏粝亦足饱我饥。
夜深静卧百虫绝,
清月出岭光入扉。
天明独去无道路,
出入高下穷烟霏。
山红涧碧纷烂漫,
时见松枥皆十围。
当流赤足踏涧石,
水声激激风吹衣。
人生如此自可乐,
岂必局束为人鞿?
嗟哉吾党二三子,
安能至老不更归!
孟郊(751—814),字东野,湖州武康人。年过五十始登进士第,官只试协律郎。为唐代诗人之最潦倒穷困者。他作诗陷于苦吟艰思,至有“夜学晓未休,苦吟神鬼愁。如何不自闲?心与身为仇”之语。韩愈说他的诗是“横空盘硬语”,又说“东野动惊俗,天葩吐奇芬”,盖亦一爱作奇僻诗之诗人也。诗如:
闻砧
杜鹃声不哀,断猿啼不切。
月下谁家砧,一声肠一绝。
杵声不为客,客闻发自白。
杵声不为衣,欲令游子归。
卢仝(约775—835),范阳人,隐居登封县之少室山,自号玉川子。征为谏议不起,死于“甘露之变”。他是一个以作怪诞诗著名的诗人,其最著名的《月蚀诗》《茶歌》等作,皆以奇特的笔调,写怪妄的思想。韩愈很称赞他。我们随便举一首小诗就很可以看出作者的怪异风格,例如:
村醉
村醉黄昏归,健倒三四五。
摩挲青莓苔,莫嗔惊著汝。
李贺(790—816),字长吉,昌谷人。七岁能辞章。宪宗朝,为协律郎。死时年仅二十七,为唐代著名诗人中之最短命者。他为人孤僻,不与俗人合,多情善感。常旦出,骑小驴,从小奚奴,背古锦囊,得句即投其中。所作诗,辞多奇诡,人称为“鬼才”。然其情韵浓厚,富有诗趣,并非韩愈、卢仝一流。诗如《将进酒》:
琉璃钟,琥珀浓,
小槽酒滴真珠红。
烹龙炮凤玉脂泣,
罗帏绣幕围香风。
吹龙笛,击鼍鼓;
皓齿歌,细腰舞。
况是青春日将暮,
桃花乱落如红雨。
劝君终日酩酊醉,
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贾岛(779—843),字浪仙(一作阆仙),范阳人。初为僧,名无本。后还俗,举进士,坐诽谤谪长江主薄。时称贾长江。他的诗也是由辛苦推敲而成的,尝自吟“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其作诗的费气力可见。他的诗格也是属于怪僻一流,寒涩难读。只因曾做过山僧,也偶有较近自然的幽逸诗,如:
寻隐者不遇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怪诞奇僻”本不是诗的常格,其最大的短处是缺乏诗的情韵。以韩愈的大才气,尚不能有很高的造诣,其他作者自更难于此中求良好成绩了。
以上是对于盛唐诗的粗略叙述,此外未及提起的诗人,尚有崔颢、常建</a>、丘为、贾至、李益、张继、戴叔伦、王建</a></a>、姚合</a>等,亦皆有诗声于当时。女诗人则以名妓薛涛及妙尼鱼玄机</a>最有名。
第三期 晚唐诗
至晚唐,经过长期的战乱,政治无法清明,已经是唐代一切文化学术衰落的时期了,诗歌的灿烂时期也已经过去了。
晚唐诗坛的主潮,是反对俚俗朴实的诗歌,而返乎六朝唯美主义的文学倾向,以典雅绮丽为宗。这时期中可述的诗人只有杜牧</a>、李商隐</a>、温庭筠</a>等寥寥数位,点缀着衰落的诗坛。
杜牧(803—853),为晚唐诗人中之佼佼者。字牧之,京兆万年人。历殿中侍御史,内供奉,会昌中迁中书舍人。人称为小杜,以别于杜甫。他为人颇浪漫不拘,有“十年一觉扬州梦</a>,赢得青楼薄幸名”的艳语。论者都说杜牧的诗豪迈,我则以为其诗的特色在于秀丽。他的七绝最多杰作,例如:
寄扬州韩绰判官
青山隐隐水迢迢,
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
玉人何处教吹箫?
泊秦淮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a>》。
念昔游
十载飘然绳检外,
樽前自献自为酬。
秋山春雨闲吟处,
倚偏江南寺寺楼。
山行
远上寒山石径斜,
白云生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
霜叶红于二月花。
李商隐(813—858),字义山,怀州河内人。初为弘农尉,官至检校工部郎中。他的诗以华艳著称于世,为“西昆体”的祖师。但多隐僻难解之作,有人说是写他自己的恋爱史,故多讳饰难详。今举他一首七绝为例:
花下醉
寻芳不觉醉流霞,
倚树沉眠日已斜。
客散酒醒深夜后,
更持红烛赏残花。
温庭筠(生平详见后章)的诗,与李商隐齐名,号称“温李”。不过他的文学成绩重在词的一方面,其诗不免因之减色。例如《杨柳枝》:
馆娃宫外邺城西,
远映征帆近拂堤。
系得王孙归意切,
不关春草绿萋萋。
此外晚唐诗人以艳诗著闻者有韩偓</a>、段成式</a>;爱作白话诗者有杜荀鹤</a>、聂夷中、罗隐</a>;其他著名诗人尚有陆龟蒙</a>、司空图</a>、皮日休</a>、李群玉</a>、李频</a>、郑谷</a>、许浑</a>等。郑许二氏的七绝有很好的,例如:
寂寞
郑谷
江郡人稀便是村,
踏青天气欲黄昏。
春愁不破还成醉,
衣上泪痕和酒痕。
谢亭送别
许浑
劳歌一曲解行舟,
红叶青山水急流。
日暮酒醒人已远,
满天风雨下西楼。
唐代的歌词
词本是一种乐府诗,它的形式,因为协乐的缘故,往往是长短句;它的韵律,也因为协乐的缘故,比诗更严格。但其实质却是与诗一样的,以情感为它的灵魂,可以说是诗的一体。只因这种新诗体成立以后,非常地发达起来,且其形式韵律也与过去的诗体殊异,便另名为“词”,为“诗余”,为“长短句”,以别于诗。
词是怎样起来的?简单的答复,词乃是乐府歌曲的产儿。
我们在前面说过,唐代的乐坊中人喜欢取文人的诗来协乐歌唱。在最初,文人作诗与乐曲并无必然的关系,文人自作他的诗,乐工自作他适合乐曲的歌词。文人的诗只是给人欣赏诵读的,所以他们写的都是整齐的五七言诗;乐工们的歌辞是要应音乐的需要的,所以他们依曲拍填成长短句的歌词。但是乐工不是十分能文的人,他们的歌词往往作得俚俗不雅,故喜欢拿文人作的诗来作歌词,以抬高歌唱的价值;文人方面也乐得自己的诗给歌伎去唱,以广布自己的文名。双方相互为用,关系便发生出来了。我们看开元前后的诗人,多以自己的诗给伶人、妓女歌唱为荣。到了大历、长庆间,则乐工们竟以贿赂来求文人的新作了。那些著名诗人,如李益、李贺、韦应物、刘禹锡、白居易、元稹的诗,都给伶人、妓女们去唱了。文人与乐工的关系更密切了。于是懂得音乐的文人一方面自己写诗给他们去唱,一方面也会提起兴趣,依着乐调的曲拍来试填长短句的新歌词,或者模拟乐工们的俚俗歌词。一两个文人尝试了,其他的文人便跟着来尝试了,渐渐地风行起来,因此造成数百年词的发达。
词起来的时代,向来有很多的说法。黄昇</a>的《花庵词选</a>序》说:
李太白</a>《菩萨蛮》《忆秦娥》二阕,为百代词曲之祖。(郑樵</a>《通志</a>》亦有此说)
徐釚</a>的《词苑丛谈</a>》说:
填词原本乐府。《菩萨蛮》以前,追而溯之,梁武帝</a>《江南弄》、沈约《六忆诗》,皆词之祖。前人言之详矣。
汪森</a>的《词综</a>序》说:
自有诗而长短句即寓焉。《南风》之操,《五子》之歌,是已。周《颂》三十一篇,长短句居十八;汉《郊祀歌》十九篇,长短句居其五;至《短箫铙歌》十八篇,篇皆长短句。谓非词之源乎?
这三位古人把词的起源,一个比一个说得远。你看:他们从唐代的李白,说到梁朝的梁武帝、沈约;从梁朝的梁武帝、沈约,竟说到悠远的先秦时代去了。这真是错误得可笑。原来我们讲词的起源,是要追寻一条词的发生的线索脉络出来的。如果说词起源于先秦时代,而事实上词的发展又晚在晚唐五代,中间竟孤绝了一千年,这如何讲得通?即使说起源于梁朝的梁武帝、沈约,中间也隔绝了二百多年,毫无线索可寻。这些讲词起源的古人,他们最大的错误,就是只认定词是长短句,从长短句中去求词的起源,因此把词的起源越说越远。不错,“自有诗而长短句即寓焉”;照他们的说法,则诗的起源即是词体的起源了。不更是笑话吗?我们若严格去考求词发生的源头脉络,则不但那些远征悬拟的词起源说不可靠,即说李白的《菩萨蛮》与《忆秦娥》为词体之祖,也是错误的。向来传为李白作的《菩萨蛮》与《忆秦娥》,实不是李白的作物,证据很多。
第一,苏鹗</a>《杜阳杂编</a>》说:“太中初,女蛮国贡双龙犀、明霞锦。其国人危鬓金冠,璎珞被体,故谓之菩萨蛮。当时倡优遂制《菩萨蛮》曲,文士亦往往效其词。”《南部新书</a>》亦载此事。查至太中时,李白之死已近百年,是李白之世,唐尚未有斯题,何得预填其篇耶?
第二,后蜀赵崇祚</a>编《花间集</a>》,遍录晚唐诸家词,而不及李白。欧阳炯作《花间集序》亦只称李白有《清平乐调》应制词四首,(查李白只有《清平调》七绝三首,此外并无其他的应制词)而不曾提及他有《菩萨蛮》《忆秦娥》等词。
第三,宋人郭茂倩</a>编的《乐府诗集</a>》遍录李白的乐府歌辞,并收后来的《调笑·忆江南》诸词,而独不收《菩萨蛮》《忆秦娥》二词。
最早认定《菩萨蛮》《忆秦娥》为李白作品的,始于南宋人黄昇编的《花庵词选》。《花庵词选》本是一部不甚辨真伪的书,自不可信。上面所说的都是很强的证据,证明这两首词并不是李白的作品,实在说,当时不但李白不曾作词,大历以前的作者并没有一个作词的。他们只有整齐的五七言歌词,没有长短句的歌词。相传王昌龄、高适、王之涣的诗,为伶工、妓女所争唱,全是五七言的绝句;王维的诗亦为梨园所盛唱,而所传唱的歌词如“红豆生南国”“秋风明月共相思”,一系五言,一系七言。其他如杜甫、孟浩然辈,则未尝著名于乐部教坊,歌词极少。直到大历长庆间韦应物、白居易、刘禹锡等起来以后,才有长短句的歌词。韦应物的歌词不多见,惟《三台》与《转应曲》(一名《调笑》)流传。今举他的一首《转应曲》为例: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白居易的歌词则相传甚多,形式是长短句的,有《忆江南》《如梦令》《长相思》《花非花》《一七令》等调。但这些词多不载于《白氏长庆集</a>》者,我们只好存疑。可以确定是白居易的作品的有《忆江南》: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刘禹锡曾依此词的曲拍为句,填《春去也》词,传唱一时:
春去也,多谢洛城人。弱柳从风疑举袂,丛兰浥露似沾巾。独坐亦含颦。
据《草堂笺》所载,刘禹锡尚有《斑竹枝》词;《古今词话</a>》载戴叔伦有《转应曲》;《太平广记</a>》载韩翃有《章台柳</a>》。此外,长庆间尚有一位不甚著名的作家张志和</a>,有一首很好的《渔父词》:
西塞山前白鹭飞,
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
斜风细雨不须归。
有了大历、长庆间许多名诗家来写长短句的歌词,词体便确立了。到了晚唐便产生了大词人温庭筠。
温庭筠(约801—866)是最初一个词的专家,他是迟白居易不到四十年的作者。原名歧,字飞卿,太原人,寄家江东。每入试,押官韵,八叉手而成八韵,时号“温八叉”。为人不修边幅,终身放荡潦倒,官止国子助教。《旧唐书</a>》称其“能逐弦吹之音,为恻艳之词”。他虽也能诗,但他的诗远不如其词造诣之高。胡仔</a>《苕溪渔隐丛话</a>》称他“工于造语,极为绮靡”,黄昇《花庵词选》也说“飞卿词极流丽,宜为《花间集》之冠”。其词如:
忆江南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更漏子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温词最长于抒写艳情,他创调极多,在词史上要算是一位开山大师。五代的词人受他的影响极大。
温庭筠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可以说是站在诗词盛衰的歧点。在他以前,还是诗歌的最盛时代,诗人不过偶尔填词。自温氏专力于词以后,词的发展的趋势逐渐造成,入于五代,便是词的时代了。
唐代的小说
中国小说虽滥觞于两晋六朝,然至唐代的文人始自觉地创作有结构的小说,短篇小说的体制至此始行确立。胡应麟</a>《笔丛》说:
变异之谈,盛于六朝。然多是传录舛讹,未必尽幻设语。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说以寄笔端。
唐代文人也许还是抱着看不起小说的观念,可是他们能够“作意好奇”去作小说,则小说在文人的创作中已成为一科,小说在文学的领域中已占着一个小小的地位,以徐图未来的发展。
至言小说的作风,亦至唐代而一变。唐人小说,所抒写的皆系可歌可泣的艳情和可惊可叹的仙侠故事,取材尽属新奇,情节亦复凄惋,故论者皆称唐代小说为“传奇”。加以当时小说作家,多是著名才人,文辞华丽凄艳,韵味无穷,实远胜于两晋六朝的初期作物。故洪迈</a>说:
唐人小说不可不熟。小小情事,凄惋欲绝,洵有神遇,而不自知者,与诗律可称一代之奇。
唐代本是文学的灿烂时期,徒以诗歌特著声誉,其他文学之名遂为所掩。实则唐之小说在文学史上自有其特殊位置的。
唐代小说之流传者,今皆存载于《唐人说荟》(一名《唐代丛书》)与《太平广记》二书,别其性质,略分三类:
(一)豪侠类——
《红线传</a>》《刘无双传</a>》《谢小娥传</a>》《虬髯客传</a>》《昆仑奴传</a>》《聂隐娘</a>传》
(二)艳情类——
《游仙窟</a>》《霍小玉传</a>》《李娃传</a>》《会真记》《飞烟传》《章台柳传》《杨倡传》《长恨歌</a>传</a>》
(三)神怪类——
《秦梦记</a>》《枕中记》《任氏传</a>》《柳毅传</a>》《南柯记</a>》《离魂记</a>》
这个分类系就大体而言,细辨之,如豪侠类中的《谢小娥传》亦涉神怪;艳情类中的《章台柳传》亦言豪侠,《霍小玉传》兼志怪异;神怪类中的《任氏传》及《离魂记》亦属艳情。固不可以严格分类也。此外如题为韩偓作的《海山记》《迷楼记</a>》与《开河记》,题作曹邺</a>作的《梅妃传</a>》,皆属宋人伪作,《太真外传》亦宋人乐史</a>撰,故皆不叙录于此。今略将上列作品及其作者叙述如下。
(一)豪侠小说 记载豪侠故事始于司马迁</a>《史记</a>》中的《刺客列传》《游侠列传》;然幻设为小说,则始自唐之中叶。唐自安禄山作乱以后,藩镇强横,拥兵恣肆,私蓄死士刺客,以图仇杀异己,因是豪客侠士横行一时,而豪侠小说因之以起。
《红线传》,袁郊</a>作(旧题杨巨源</a>作)。郊字之仪,郎山人。昭宗时为翰林学士,尝官虢州刺史,著述甚富。《红线传》载于他的《甘泽谣</a>》中,叙一女子红线为潞州节度使薛嵩的青衣,时田承嗣想吞并潞州,薛嵩惧,红线乃夜往盗取承嗣床头的金合,嵩使人送还,承嗣惊骇,乃重修旧好。事后,红线飘然别去,不知所往。
《刘无双传》,薛调</a>作。调乃河中宝鼎人,为翰林承旨学士。此传叙一宦家女刘无双幼许配表兄王仙客,因兵乱散失,无双被召入后宫,派往守陵园。仙客悲痛之余,往访义士古押衙求助,古生感其意气许之。然一去半年,全无消息。忽传陵园有宫女被杀,是夜,古生抱宫女尸至,乃无双也。灌以药,得复活。古生乃尽杀此案关系人,并自刎以灭口。而仙客与无双则终成眷属矣。
《谢小娥传》,李公佐</a>作。公佐字颛蒙,陇西人。尝举进士,为江淮从事。所作小说今传四篇。此传叙谢小娥的父与夫为盗匪所杀,小娥独遇救。后梦其父与夫告以仇人姓名,小娥乃变男子服为佣保,辗转江湖间,果遇二盗于浔阳,刺杀之,并擒其余党。小娥报仇后,剪发披褐,修道于牛头山以终。
《虬髯客传》,杜光庭</a>作(旧题张说</a>作)。光庭字宾圣,括苍人。在天台山为道士,后事蜀之王衍为户部侍郎。有文集。此篇为豪侠小说中之最有名者,叙李靖</a>去谒见杨素,素旁一执红拂妓识靖为英雄,夜亡奔靖,相偕遁去。途遇虬髯客,意气甚豪,相与甚欢。后客将其资产全数赠与李靖,使佐李世民</a>兴唐,彼则率海贼入扶余国,杀其主,自立为王。
《昆仑奴》与《聂隐娘》,并为裴铏</a>作(又见于段成式《酉阳杂俎</a>》的《剑侠传</a>》中)。铏著有《传奇》行世,此二篇最有名。《昆仑奴》系叙一黑奴名磨勒者,负崔生逾十重垣,与某大臣家妓相见,又负他俩飞度峻垣而出,终成情侣的故事;《聂隐娘》系叙一剑侠女聂隐娘帮助陈许节度使刘昌</a>裔,与魏师田氏派来的刺客精精儿与妙手空空儿斗法的故事。这种作品实为后世剑侠演义小说的先驱。
(二)艳情小说 抒写艳情之作,亦至唐代始发达。唐人小说以这一类为最优秀。作者类能以隽妙的铺叙,写凄惋的艳情,其事多悲剧,其文多哀艳动人,不像后世的大团圆小说,结局皆无意味。今为分述如下:
《游仙窟》,张鷟</a>作。鷟字文成,深州陆浑人,登进士第,官至司门员外郎。他为文浮艳,流行一时。所作《游仙窟》为艳情小说之涉于淫者。自叙奉使河源,道中夜投大宅,逢二女曰十娘五娘,宴饮调笑,止宿而去。文词甚亵。
《霍小玉传》,蒋防</a>作。防字子徽,义兴人。历官翰林学士,中书舍人。此篇叙大历间诗人李益与名妓霍小玉恋爱,后益母为订婚于卢氏,遂与小玉断绝音问。小玉念益成疾,而益终不复来。有黄衫客者强邀益至小玉处,小玉数其负心,悲恸而绝。
《李娃传》,白行简</a>作。行简字知退,下邽人,白居易之弟,官至郎中。本篇叙李娃为长安名妓,有某贵公子因迷恋她而致堕落,流为乞丐。终得李娃之救,读书成名,结为美满婚姻。
《会真记》(亦名《莺莺传</a>》),元稹作。稹是当代的名诗人,此记文章秾丽,极有名于世。叙张生君瑞因红娘的引线,与崔莺莺发生恋爱,其后崔委身他人,张亦另娶,终身不复相见矣。
《飞烟传》,皇甫枚</a>作。枚字遵美,安定人。曾著《三水小牍</a>》,此传即书中的一篇。叙步飞烟与邻居少年赵象恋爱,为夫所觉,横被笞死。象亦改名变服,远窜江南。
《章台柳传》(亦名《柳氏传</a>》),许尧佐</a>作。尧佐生平不详。此篇系叙诗人韩翃的爱妾柳氏为蕃将沙吒利所劫,侠士许俊以智力为之夺回的故事。
《杨倡传》,房千里作。千里字鹄举,河南人,官至高州刺史。此传叙倡女杨氏为岭南某帅所宠,蓄之别室。后为帅妻所觉,被遣北还。不久帅以气愤死,杨倡亦以身殉。
《长恨歌传》,陈鸿</a>作。鸿字大亮,贞元中为主客郎中。因白居易作《长恨歌》,鸿乃为之作传,记唐玄宗</a>与杨贵妃的恋爱故事。
此外,值得举例的艳情小说还不少,但艺术价值之最高者,当推上面所叙录的《霍小玉传》《李娃传》与《会真记》数篇。
(三)神怪小说 唐人多信佛好奇,加以深受两晋六朝志异书的影响,故唐之小说,亦多言神怪。
《秦梦记》,沈亚之</a>作。亚之字下贤,吴兴人。登元和进士第,终郢州掾。有文集。今存传奇有《湘中怨》《异梦录</a>》及《秦梦记》三篇。《秦梦记》系自叙道经长安旅次,梦为秦官有功,时弄玉新寡,因尚公主,礼遇甚隆。后公主卒,秦穆公不欲再见亚之,乃遣之归。
《枕中记》与《任氏传》,皆沈既济</a>作。既济为苏州吴人,官至礼部员外郎。《枕中记》(或题张泌作)叙道士吕翁行邯郸道中,见旅舍少年卢生自叹穷困,乃以枕授之,谓枕此当荣适如意。生即梦娶清河崔氏,累官至宰相,子孙满堂,年八十余而死。生至此乃醒,时旅舍主人蒸黄粱犹未熟也。生为之怃然而去。《任氏传》系叙一狐女任氏与郑六同居,能恪守节操,创立家业,后为犬逐毙。
《柳毅传》,李朝威</a>作。朝威为陇西人,生平不详。此传系叙柳毅为拯救一被舅姑夫婿虐待的洞庭龙君少女,前往龙宫传信。龙女得救后,与柳毅结婚,终于成仙。
《南柯记》(一名《南柯太守传</a>》),为《谢小娥传》的作者李公佐所撰。内容是说淳于棼在槐树下昼寝,梦为槐安国王的女婿,统治南柯郡三十年,后兵败,公主又死,因罢官被送回故乡。淳于乃醒,寻在槐树下发现一蚁穴,盖即所谓槐安国也。
《离魂记》,陈元祐作。元祐生平亦不详。此作记述张镒初将幼女倩娘许外甥王宙,后又订婚于他氏,王宙含恨而别。夜半,倩娘追至,乃相偕赴蜀。居久之,倩娘思家,乃偕归,至则倩娘方卧病家中,二女相见,合为一体,方知追随王宙者盖倩娘之魂也。
此外唐人神怪小说尚多,如《白猿记》《周秦行纪》《杜子春传》《蒋子文传》《李卫公别传》《杜林甫外传》《人虎记》《猎狐记》《灵异传》等。汇集成书者则有牛僧孺</a>的《玄怪录</a>》十卷、李复</a>言</a>的《续玄怪录</a>》五卷、薛渔思</a>的《河东记</a>》三卷、张读</a>的《宜室志》十卷,是可见唐代神怪小说之盛矣。
唐代小说,大都出于文人的游戏笔墨,即偶有寓意,亦不外训诲人心,固说不上“表现作者生命”的要义。只因所作多出才人,事皆离奇,文复华美,故为后世所重视。特别是元以后的戏曲传奇,多取材于唐人的小说:如《西厢记</a>》之本于《会真记》,《长生殿</a>》之本于《长恨歌传》,《绣襦记</a>》之本于《李娃传》,《倩女离魂</a>》之本于《离魂记》,皆为最著者。其他以唐小说为资料的戏曲,尚不胜举例。由此即可见唐代小说之影响于后世文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