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西域记》撰人辩机 [1]

3个月前 作者: 陈垣
    一 绪论


    玄奘</a>所译经论七十五部,卷首皆称“某某造,玄奘奉诏译”,不著缀文人。惟《大唐西域记</a>》卷首独著“玄奘奉诏译,沙门辩机撰”,故辩机之名独著。《西域记》所以与他经论异者,他经论系照本翻译,《西域记》则玄奘自述,辩机为撰文;又他经论虽称奉诏译,实奘所自请,经帝准许,《西域记》则系帝所特属,观《慈恩传》所载自明。传云:“贞观十九年二月,玄奘见帝于洛阳宫,广问彼事。帝曰:‘佛国遐远,前史不能委详,师既亲睹,宜修一传,以示未闻。’二十年七月,书成表进,帝亲自答书,曰:‘请为经题,非己所闻,新撰《西域记》,当自披览。’”(卷六)此《西域记》为帝所特属之证也。传又称:玄奘奏:“从西域所得梵本六百馀部,一言未译,望为国翻译,伏听敕旨。”帝曰:“西京弘福寺有禅院,法师可就翻译。”(卷同)此诸经论为奘所自请,经帝准许之证也。诸经论非究心内典之人不读,《西域记》则究心历史地理之人皆读之。故佛藏以外,传本亦众。惟辩机僧传无传,《新唐书</a>》、《通鉴》载高阳公主与辩机乱,事发,辩机被诛。僧传不为立传,亦自有因。今特搜集关于辩机之史料而论次之。


    二 辩机之自述


    《大唐西域记》卷末有记赞一首,二千三百馀言,词旨</a>甚美。中有辩机自述。曰:“辩机远承轻举之胤,少怀高蹈之节,年方志学,抽簪革服,为大总持寺萨婆多部道岳法师弟子。虽遇匠石,朽木难雕,幸入法流,脂膏不润,徒饱食而终日,诚面墙而卒岁。幸藉时来,属斯嘉会,负燕雀之资,厕鹓鸿之末。爱命庸才,撰斯方志,学非博古,文无丽藻,磨钝励朽,力疲曳蹇,恭承志记,伦次其文,尚书</a>给笔札而僎录焉。浅智褊能,多所阙漏,或有盈辞,尚无刊落。昔司马子长,良史之才也,序《太史公书》,仍父子继业,或名而不字,或县而不郡。故曰一人之精,思繁文重,盖不暇也,其况下愚之智,而能详备哉?”此辩机之谦词也。《大唐西域记》之先三十馀年,有隋吏部侍郎裴矩撰《西域图记》三卷。玄奘在西域时,又有王玄策使西域,曾撰《中天竺国行记》十卷。《大唐西域记》之后十馀年,唐高宗</a>又曾遣使分往康国、吐火,访其风俗物产,诏史官撰次《西域图志》六十卷。皆载《新唐书·艺文志》(卷五八)地理类。然诸书今皆不传,所传者独《大唐西域记》。固有赖乎释藏,亦其文采优美,足以流传后禩也。


    三 《瑜伽师地论</a>》后序之辩机


    玄奘所译经论,今皆存在。然七十五部中,其当时后记、后序存者,并《大唐西域记》亦不过九部。即:


    《大乘大集地藏十轮经</a>》, 《不空 索神呪心经》,《菩萨戒羯磨文》, 《瑜伽师地论》,《因明入正理论</a>》, 《成唯识论</a>》,《阿毗达磨界身足论》, 《阿毗达磨大毗婆沙论》。


    据《开元录》,则玄奘所译诸经,皆有讫事年月日,其必根据当时后记、后序可知。今七十六部中,除《西域记》后赞为辩机自撰外,与辩机有关者,唯《瑜伽师地论》后序。序为中书令许敬宗作,在卷一之后,不敢与卷首御制序平行也。许敬宗为当时监译人,其序略曰:


    贞观二十年五月十五日,肇译《瑜伽师地论》。三藏法师玄奘,敬执梵文,译为唐语。


    卷一至卷十,凡十卷,普光</a>寺沙门道智受旨证文。


    卷十一至二十,凡十卷,蒲州普教寺沙门行友受旨证文。卷廿一至廿九,凡九卷,玄法寺沙门玄赜受旨证文。


    卷三十至卅四,凡五卷,汴州真谛</a>寺沙门玄忠受旨证文。


    卷卅五至五十,凡十六卷,简州福聚寺沙门靖迈</a>受旨证文。


    卷五十一至八十,凡三十卷,大总持寺沙门辩机受旨证文。


    卷八一至八四,凡四卷,普光寺沙门处衡受旨证文。


    卷八五至一百,凡十六卷,弘福寺沙门明濬受旨证文。


    至二十二年五月十五日绝笔。僧徒并戒行圆深,道业贞固,欣承嘉召,得奉高人,各罄幽心,随毕奏上,有感宸衷,亲裁鸿序。


    此经译讫,辩机与高阳公主事件,犹未发露,故曰“僧徒并戒行圆深,道业贞固”也。《瑜伽师地论》百卷,缀文者八人,辩机所译独多,其材实可兼人。惜乎其为一女子所累,以至早亡也。


    四 慧立</a>口中之辩机


    慧立与辩机同僚,《慈恩传》载开始译经时诸僧题名最详,《开元释教录</a>》诸书即本于此。计:


    证义大德,谙解大小乘经论,为时辈所推者,一十二人;


    缀文大德九人;


    字学大德一人;


    证梵语梵文大德一人。


    所谓“缀文大德九人”者,即:


    西京普光寺沙门棲玄;


    西京弘福寺沙门明濬;


    西京会昌寺沙门辩机;


    终南山丰德寺沙门道宣</a>;


    简洲福聚寺沙门靖迈;


    蒲州普救寺沙门行友;


    蒲州棲岩寺沙门道卓;


    豳川昭仁寺沙门慧立;


    洛州天宫寺沙门玄则。


    九人中,以辩机、道宣、靖迈、慧立四人名最著。因四人皆于译经外,有关于史传之著述,如辩机之《西域记》,道宣之《内典录》、《续高僧传》,靖迈之《译经图记》,慧立之《慈恩传》等,皆承学之士所共读之书也。


    五 道宣口中之辩机


    道宣亦与辩机同僚,行辈较长,然对于辩机,称道不衰。《大唐内典录</a>》撰于麟德元年,即玄奘示寂之年。记载玄奘译事者,除诸经后序外,当以此录与《慈恩传》为最早。其词曰:“奘以贞观十九年躬谒文帝,异伦礼接。仍敕名德沙门二十馀人,助缉文句。初在弘福翻经,公给资什。沙门灵闰等证义,沙门行友等缀文,沙门辩机等执笔。乃慈恩创置,又移于彼参译(《大唐内典录》五)名德沙门既有二十馀人,辩机既因事被诛,本可叙述他人,何必举机为例?又道宣撰《续高僧传》玄奘传称:“奘既承明命,返迹京师,遂召沙门慧明、灵闰等,以为证义;沙门行友、玄赜等,以为缀缉;沙门智证、辩机等,以为录文;沙门玄模,以证梵语;沙门玄应,以定字伪。创开翻译《大菩萨藏经》二十卷,余为执笔,并删缀词理。又复旁翻《显扬圣教论》二十卷,智证等更迭录文,沙门行友,详理文句。次又翻《大乘对法论》一十五卷,沙门玄赜笔受。微有馀隙,又出《西域传》一十二卷,沙门辩机,亲受时事。连纰前后,兼出《佛地》、《六门》、《神咒》等经,都合八十许卷。”(《续高僧传》四)于辩机名字,题之至再。是时机之被戮,已十五六年,事过境迁,追怀当日,不无耿耿。盖此次译事,最先开译者为《大菩萨藏经》,即道宣执笔;其次为《显扬圣教论颂》、《六门陀罗尼经》、《佛地经</a>》,旨辩机执笔。宣与机固最密切之人,英英妙年,竟遭惨戮,其为怆痛,夫何可言!既不便为立专传,则不可不于适当处旁见之,亦僧史所应尔也。


    六 僧传中散见之辩机


    宋撰《高僧传》,辩机亦无传,惟靖迈及普光传偶及之。《靖迈传》云:“贞观中属玄奘西迴,敕奉为太穆太后于京造广福寺,就彼翻译。所须吏力,悉与玄龄商量,务令优给。遂召证义大德、谙练大小乘经论、为时所尊尚者,得一十一人。迈预其选,即居慈恩寺,同普光寺棲玄、广福寺明濬、会昌寺辩机、终南山丰德寺道宣,同执笔缀文,翻译《本事经</a>》七卷。”(《宋高僧传</a>》四)广福寺即弘福寺,明濬即朗濬,避宋讳易之。此传所据,即《慈恩传》所列开始译经时缀文之人。不讳辩机,可见辩机因事被戮情形,宋初已不甚著。又《普光传》,因普光以大乘光之名显,而普光原名不显,遂以辩机为证。可见辩机之名,在宋初极其显著。人皆知其译经多种,而忘其曾因事被戮也。《普光传》云:“普光未知何许人,尝随奘往玉华宫译《大般若经》,时号大乘光。奘自贞观十九年创译,讫麟德元年,凡二十载,总出大小乘经律论七十五部,一千三百三十五卷。十分七八,是光笔受。或谓嘉光,普光也。若验从辩机同参译务,即普光是也。”(《宋高僧传》四)据《开元释教录》,玄奘所译经论,大乘光笔受者二十八部,大乘基六部,辩机与大乘云各五部,其他三、四部或一、二部不等。今不以大乘基、大乘云证普光,而独以辩机证普光者,一因基、云本名,上一字亦有疑问,不便以为证;二因基、云后至,不如辩机之开始即与普光同事也。


    七 《新唐书》辩机凡三见


    《新唐书》,欧阳修</a>主修纪、志,宋祁</a>主修列传。宋祁不喜浮屠,故《旧书·方伎传》有僧玄奘、神秀、一行等传,《新书</a>》皆削而不书。唯辩机则以高阳公主故,不惜一见再见。其一在《公主传》,其二在《房玄龄</a>传》,《新唐书纠谬</a>》曾在事状丛复类(卷十二)讥之,其三则在《艺文志》道家类释氏。今分录其词如下:


    《公主传》曰:“合浦公主,始封高阳,下嫁房玄龄子遗爱。主,帝所爱,故礼异它婿,主负所爱而骄。房遗直以嫡当拜银青光禄大夫,让弟遗爱,帝不许。玄龄卒,主导遣爱异赀,既而反谮之,遗直自言,帝痛让主,乃免,自是稍疏外,主怏怏。会御史劾盗,得浮屠辩机金宝神枕,自言主所赐。初,浮屠庐主之封地,会主与遗爱猎,见而悦之,具帐其庐,与之乱,更以二女子从遗爱,私饷亿计。至是,浮屠殊死,杀奴婢十馀,主益望,帝崩,无哀容。又,浮屠智勖迎占禍福,惠弘能视鬼,道士李晃、高医,皆私侍主,主使掖廷令陈玄运伺宫省机祥,步星次。永徽中,与遗爱谋反,赐死。显庆时追赠。”(卷八十三)


    《房玄龄传》曰:“次子遗爱,诞率无学,有武力。尚高阳公主,为右卫将军。公主帝所爱,故礼与它婿绝。主骄蹇,疾遗直任嫡。遗直惧,让爵,帝不许。主稍失爱,意怏怏。与浮屠辩机乱,帝怒,斩浮屠,杀奴婢数十人。主怨望,帝崩,哭不哀。高宗时,出遗直汴州刺史,遗爱房州刺史。主又诬遗直罪,帝敕长孙无忌</a>鞫治,乃得主与遗爱反状,遗爱伏诛,主赐死。遗直以先勋免,贬铜陵尉,诏停配享(卷九十六)


    《旧唐书</a>》无公主传,《房玄龄传》(卷六六)载遗爱与公主谋反事,而不及辩机。辩机之事,盖《新书》所得新史料,而据以增入者也。至谋反云云,乃汉唐以来帝室常有之事,不足异,即帝室亲族中有谋继承帝业,或群臣中有谋拥戴其他帝裔继承帝业,皆谓之谋反。此次房遗爱与公主谋反,即欲拥戴太宗弟荆王元景也。帝家亲族争产,无是非之可言。今所欲言者,名僧历史耳。


    惟《旧书·房玄龄传》有一语为《新书》所略者,即遗爱伏诛,公主赐死后,“诸子配流岭表”是也。据此,公主殆不止一子,其为玄龄之裔欤,抑辩机之胤乎?不可知矣。


    《新书·艺文志》,道家类释氏条下,载玄奘《大唐西域记》十二卷,又载辩机《西域记》十二卷(卷五九),盖一书误为二书也。


    《旧书·经籍志》不载《大唐西域记》,而方伎(卷一九一)《玄奘传》载之,但不言辩机撰。据《法苑珠林</a>》卷百十九,慧琳</a>《一切经音义</a>》卷八十二,《大唐西域记》均只题玄奘奉敕撰,亦不题辩机,可知唐本《西域记》有单题玄奘撰者。《新书》既删去玄奘传,故欧阳特载其《西域记》于《艺文志》,不知何故,又重出一辩机。《通志</a>·艺文略》(卷六六)以《西域记》不当入释氏类,乃改入地理类,而亦沿《唐志》之误,重出一辩机,盖即《通志·校雠略》(卷七一)所讥见名不见书,而又躬自蹈之也。惟《通考·经籍考》(卷二百六)据陈氏《书录解题》,尚不至误。《玉海</a>》(卷十六)则前据《中兴书目》不误,后据《新书·艺文志》亦误。


    八 《资治通鉴</a>》中之辩机


    《通鉴》以资治为名,对于释氏,亦非因事不书。故佛图澄、鸠摩罗什</a>等,既因事而书,而译经千卷之玄奘,乃竟不置一词。独辩机则以通公主故,大书特书,且其词与《新唐书》颇有异同,知其同一史源,而各加修缀者也。《通鉴》卷一九九,永徽三年之末,记云:“散骑常侍房遗爱,尚太宗女高阳公主。公主骄恣甚,房玄龄薨,公主教遗爱与兄遗直异财,既而反谮遗直。太宗深责让主,由是宠衰,主怏怏不悦。会御史劾盗,得浮屠辩机宝枕,云主所赐。主与辩机私通,饷遗亿计,更以二女子侍遗爱。太宗怒,腰斩辩机,杀奴婢十馀人,主益怨望,太宗崩,无戚容。上即位,主又谋黜遗直,夺其封爵,使人诬告遗直无礼于己。上令长孙无忌鞫之,获遗爱及主反状。”


    据右记,《通鉴》所省略者,为公主出猎,遇见辩机一节。又金宝神枕,《通鉴》但言宝枕。至浮屠殊死,《通鉴》则作腰斩辩机。腰斩在唐非常刑,盖必本来记载如此。《通鉴》照原文,而《新唐书》改为殊死也。


    《通鉴》贞观十九年二月:或诣留台告房玄龄反,上腰斩告者。《新唐书·房玄龄传》亦改腰斩为斩。腰斩盖事实,《新书》嫌其不文而改之。由此可证《新书》所引辩机之史料,《通鉴》同时亦见之,考核既真,故著于录,而非漫然袭自《新书》者也。故尝谓此事之发露,亦偶然耳。假令宝枕不为盗窃,则辩机与主之秘密,孰得而举之?(余咏史旧句,有“若非肢箧偷神枕,安得《唐书》载辩机”句。)又假令《通鉴》、《唐书》不载其文,则辩机虽被戮,其事亦未必传于后,后人读《瑜伽师地论》后序,亦惟有深信辩机之“戒行圆深,道业贞固”而已。


    九 辩机之略历及年岁


    译经以前之辩机,无甚可考。据辩机自述,年方志学,为大总持寺道岳法师弟子。道岳《续高僧传》(卷十三)有传,云:“贞观八年秋,皇太子召诸硕德集弘文馆讲义,岳广开衢术,神旨标被。太子顾曰:‘何法师?若此之辩也。’左庶子杜正伦</a>曰:‘大总持寺道岳法师也。’太子曰:‘皇帝为寡人造寺,广召名德,今可屈知寺任。’屡辞不免,遂住普光。以贞观十年春二月,卒于住寺,春秋</a>六十九。”道岳既以贞观八年秋后,移住普光,贞观十年二月卒,则辩机之从道岳,最迟亦当在贞观八年。因辩机是在大总持寺从道岳,不在普光寺从道岳也。假定辩机果以贞观八年年十五出家,至贞观十九年开始译经之时,亦当年二十六。更证以同时译经诸僧年岁可考者,则武德五年,玄奘二十一岁,贞观十九年,玄奘四十四岁。据《宋高僧传》卷十四《道宣传》:“乾封二年十月卒,春秋七十二”,则贞观十九年,道宣五十岁。又据《宋高僧传》卷十七《慧立传》:“年十五,贞观三年出家”,则贞观十九年,慧立三十一岁。道宣、慧立,与辩机同为贞观十九年开始译经时缀文大德九人之一,道宣行辈较老,慧立与辩机行辈相若。辩机既为公主所悦,则谓其被杀之日,年在三十左右,即后有新史料发见,亦当无大误。且唐太宗</a>卒年,据《旧书》本纪,年五十二。太宗有二十一女,高阳公主在《新书·公主传》中排十七,太宗卒年,公主亦谅不过三十。更证以《旧书》卷六五《长孙无忌传》:“显庆四年,许敬宗奏长孙无忌谋反,帝曰:‘我家不幸,亲戚频有恶事。高阳公主与朕同气,往年与房遗爱谋反,今阿舅复如此,使我惭见万姓!’敬宗曰:‘房遗爱乳臭儿,与女子谋反,岂得成事?无忌与先朝取天下,众人服其智,作宰相三十年,百姓畏其威’”云云。则公主与遗爱、辩机,皆同属青年,可断言也。诸书称辩机为大总持寺沙门,或称会昌寺沙门,盖先在大总持寺出家,而后住会昌也。大总持寺在长安城西南隅之永阳坊(《唐两京城坊考</a>》四),会昌寺在城西北之金城坊(《唐会要</a>》四八),二寺皆在城中。《新唐书》所谓“初,浮屠庐主之封地”者,其寺必在郊坰可猎之地,盖另一伽蓝也。


    十 辩机与高阳公主来往之年


    辩机与公主来往,系在公主已嫁房遗爱之后,则必须先考公主出嫁之年。据《旧书》卷六六《房玄龄传》:“玄龄自以居端揆十五年,女为韩王妃,男遗爱尚高阳公主,实显贵之极,频表辞位,优诏不许。”所谓“居端揆十五年”者,应自玄龄为端揆之年起算。若以尚书仆射解释端揆,则玄龄贞观三年二月始为尚书左仆射,由贞观三年算至十五年,当为贞观十七年,与《旧书》本传系此事于十六年之前不合;若以中书令解释端揆,据《旧书》本传,玄龄以贞观元年代萧瑀为中书令,由贞观元年算至十五年,适为贞观十五年,与《旧书》本传系此事于贞观十六年之前合。但据《旧书·太宗纪》、《新书·高祖纪》及《宰相表》,均云武德九年七月房玄龄为中书令,由武德九年算至十五年,当为贞观十四年。是公主之嫁房遗爱,实在贞观十四年。公主未嫁遗爱之前,玄龄已有女为韩王妃,至是遗爱又尚公主,玄龄以此为显贵之极,深畏满盈,故频表辞位也。而《通鉴》系此事于贞观十三年正月之下,与“居端揆十五年”语不相应。既知公主何时出嫁遗爱,则辩机之识公主,总在贞观十四年后。直至辩机之死,二人来往,已有八九年之可能,宜帝杀之而公主益恨也。


    十一 辩机被戮之年及译经年表


    辩机被戮之年,史无明文。然由《新唐书》、《通鉴》之记载推之,辩机事件之发露,在玄龄已死,公主导遗爱与兄异赀之后。辩机既杀,主益怨望,帝崩无戚容,是辩机之杀,必在太宗未死之前。玄龄以贞观廿二年七月卒,太宗以贞观廿三年五月卒,辩机之被戮,盖在贞观廿二年七月后,廿三年五月前。


    更以玄奘译经年表考之,辩机最后所受之经,为《天请问经</a>》,以贞观廿二年三月二十日讫。又《瑜伽师地论》中有辩机参译,亦以贞观廿二年五月十五日讫。此后诸经,不复见有辩机之名,更无法于贞观廿三年以后,证明辩机之存在也。今将玄奘译经年表,断自唐太宗未死以前之一部分,附录如下,以备参考。本表月日,悉据《开元录》卷八排列,其不著始毕者,皆当日了者也。


    译经地   缀文人


    《大菩萨藏经》二十卷


    《显扬圣教论颂》一卷


    贞观十九年六月十日 弘福寺 辩机


    《六门陀罗尼经》一卷


    贞观十九年七月十四日 弘福寺 辩机


    《佛地经》一卷


    贞观十九年七月十五日 弘福寺 辩机


    《显扬圣教论》二十卷


    《大乘阿毗达磨杂集论》十六卷


    《瑜伽师地论》一百卷


    《大唐西域记》十二卷


    贞观二十年七月毕 弘福寺 辩机


    《大乘五蕴论</a>》一卷


    贞观廿一年二月廿四日 弘福寺 大乘光等


    《摄大乘论</a>无性释》十卷


    《解深蜜经》五卷


    《因明入正理论》一卷


    《天请问经》一卷


    贞观廿二年三月廿日 弘福寺 辩机


    辩机之译经自此止。尚有参译之《瑜伽师地论》,五月十五日止。


    《胜宗十句义论</a>》一卷


    贞观廿二年五月十五日 弘福寺 灵隽


    《唯识三十论》一卷


    贞观廿二年五月廿九日 弘福寺 大乘光


    房玄龄本年七月癸卯(廿四日)卒。


    《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多经</a>》一卷


    《大乘百法明门论</a>》一卷


    《摄大乘论世亲</a>释》十卷


    《摄大乘论本》三卷


    《缘起圣道经</a>》一卷


    贞观廿三年正月一日 北阙弘法院 大乘光


    《阿毗达磨识身足论》十六卷


    《如来示教胜军王经</a>》一卷


    贞观廿三年二月六日 慈恩寺 大乘光


    《甚希有经</a>》一卷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a>》一卷


    唐太宗本年五月己巳(廿六日)卒。


    十二 王鸣盛不信《西域记》为辩机撰


    《西域记》之为辩机撰文,本无问题,惟未见释教目录者则易生疑问。《十七史商榷》卷九二《西域记》之条,引《玉海》第十六卷而论之,云:“《唐西域记》十二卷,玄奘译,辩机馔。今佛藏有此,卷首并列二僧名。据《旧唐书·方伎·玄奘传》,及石刻太宗御制《圣教序》,钱易</a>《南部新书</a>》,则玄奘所译乃佛经,此书玄奘自馔,何译之有?辩机恶僧,岂能著书?《玉海》非是,藏本承其误耳。”


    又《蛾术编》卷十二《西域记》之条云:“《西域记》十二卷,予得自释藏。每卷首题‘三藏法师元奘奉诏译,大总持寺沙门辩机撰’,似元奘述之,辩机记之。窃意断无同时僧有两辩机之事。以一淫乱沙门,乃意在馔述,亦理所无。然载在正史者,不可不信。其书究系元奘作乎?与辩机同作乎?荒虚诞幻,吾何由而知之?”


    此王鸣盛不信《西域记》为辩机撰之说也。鸣盛盖未细读《西域记》后赞耳。恶僧不能著书,不成理由。昔鸠摩罗什为姚主所逼,强受十女,自尔以来,不住僧坊,每至讲说,常先自说,譬如臭泥,中生莲花,但采莲花,勿采臭泥。(《高僧传》二《鸠摩罗什传》)辩机之被逼,何以异是!相传玄奘大弟子窥基</a>,常以三车自随,前乘经论,中乘自御,后乘家妓,故关辅语曰“三车和尚”。(《宋高僧传》四《窥基传》)此又何说?曾谓罗什、窥基不能著书乎?似不足辩也。谓藏本承《玉海》之误,则释教自有目录,且远在《玉海》之前五六百年,从何承起哉!


    十三 同时是否有两辩机


    同时有两辩机,事本可能。鼎鼎大名之玄奘,后四十年即有一元奘与之同名,见《宋高僧传》卷廿四,江陵人,此一例也。撰《慈恩传》者慧立,笺《慈恩传》者彦惊。彦悰</a>以贞观之末,求法于玄奘之门,然隋大业间已先有一彦琮。《广弘明集</a></a>》选其序论多首,相隔亦不过四十年。清人编《全唐文</a>》(卷九百五),即误以彦琼为彦悰,此又一例也。且慧立与惠立一人,靖迈与静迈亦一人,而《全唐文》(卷同上)则以静迈与靖迈分为二人,此亦一反比例也。然则谓通公主之辩机,与撰《西域记》之辩机,为另一人,有何不可?然而唐之有两玄奘也,《宋高僧传》早辨之矣。卷五《恒景传》,曾述及玄奘,因系之曰:“江陵玄奘,与三藏法师,形影相接,相去几何,然其名同实异,亦犹蔺相如得强秦之所畏,马相如令扬雄</a>之追慕,各有所长,短亦可见也。”假定辩机有二,一贞一淫,当淫僧被戮之时,同名者同在西京,岂能绝无闻见,后来僧传,何不一为辩之?且彦棕之“悰”从“心”,彦琮之“琮”从“玉”,明明不同也。然《唐艺文志》道家类释氏,僧彦琮《大唐京寺录传》条下注云:“龙朔人,并隋有二彦琮”,谓与上文撰《崇正论》之僧彦琮同名也。然《宋高僧传》卷四《彦惊传》载:“或有调之曰:‘子与隋彦琼相去几何?’对曰:‘赐也何敢望回!长卿慕蔺,心宗慕于玉宗,故有以也。’”以是推之,假定著书之辩机“辩”从“言”,被戮之辨机“辨”从“刂”,犹将有以辩之,今则无法证明贞观末年西京有两辩机也。


    或举赵明诚</a>《金石录</a>》第六百三十六有唐显庆三年《辨法师碑》,碑文不传,或注曰:“案法师名辨机。”辨机既有碑,则被戮之辩机,当另一人也。然古人称僧例称名下一字,如玄奘称奘法师,道宣称宣律师,辩机应称机法师,今曰“辨法师”,其非辩机明矣。且原本《金石录》并无此注,此注盖后来刻本所臆添。此辨法师固非撰《西域记》之辩机,亦非与撰《西域记》之辩机同名也。


    十四 馀论


    辩机之罪,似不至死,更何至于腰斩,又何至杀奴婢十余人,颇疑其别有背景。《旧唐书》卷五七《裴寂传》:“贞观三年,有沙门法雅,初以恩倖出入两宫,至是禁绝之。法雅怨望,出妖言,伏法。”事并见《续僧传》(卷廿四)《大总持寺沙门智实传》。今《新唐书·高阳公主传》,言辩机之外,有浮屠智勗、惠弘等,皆私侍主,能占祸福,视鬼,殆亦法雅妖言之类。辩机之死,想与有关。宫掖事秘,莫能详也。且唐太宗自始即不喜佛教,故贞观十一年二月,有诏道士女冠在僧尼之前(《唐大诏令集</a>》一一三)。贞观十三年冬,又有诏问法琳</a>谤讪皇宗之罪(《续僧传》廿四《法琳传》),皇宗,谓老子</a>也。试更以太子太保萧瑀之事证之。萧瑀夙称好佛,会瑀请出家,太宗谓曰:“知公素爱桑门,今者不能违意。”瑀旋奏曰:“臣顷思量,不能出家。”太宗怒,贬瑀为商州刺史,手诏责之曰:“朕于佛教,非意所遵,虽有国之常经,固弊俗之虚术。求其道者,未验福于将来,修其教者,翻受辜于既往。至若梁武穷心于释氏,简文锐意于法门,倾帑藏以给僧祇,殚人力以供塔庙,及乎三淮沸浪,五岭腾烟,假馀息于熊蹯,引残魂于雀殼,子孙覆亡而不暇,社稷俄顷而为墟,报施之征,何其缪也!而太子太保宋国公瑀,践覆车之馀轨,袭亡国之遗风,修累叶之殃源,祈一躬之福本。往前朕谓张亮:‘卿既事佛,何不出家?’瑀乃端然自应,请先入道,朕即许之,寻复不用。一回一惑,在于瞬息之间,自可自否,变于帷扆之所,乖栋梁之大体,岂具瞻之量乎?宜即去兹朝阙,出牧小藩,可商州刺史,仍除其封。”(《旧唐书》卷六三《萧瑀传》)此贞观二十年十月事也,与贞观二十二年御制《圣教序》时,相距仅一年有半,其言矛盾若是。非矛盾也,帝者操纵天下之术,无施不可也。萧瑀为梁武帝</a>玄孙,故曰“践覆车之馀轨,袭亡国之遗风”,深恶痛绝,情见乎词。据此手诏,则太宗对佛教之真态,可以暸然。其不能容法雅之妖言,任辩机之淫乱也,必矣。若徒据释门著述,谓太宗本隆礼佛教,何至以此责瑀?何至对辩机如此其酷?是岂知太宗者哉!


    一九三〇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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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本篇先后发表于前《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二本第一分(1930年5月)及《桑原博士还历纪念东洋史论丛》(1931年1月)。1955年1月修订后,作为文学古籍刊行社出版的《大唐西域记》一书的附录。1963年11月又校订一次。此即采用1963年本,并据原稿作了校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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