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上)

3个月前 作者: 张小娴
    失望,也是一种幸福嫉妒可以独立存在,


    但是爱,必然和嫉妒共存。


    正如失望在幸福里存在


    云生:


    一月六日的傍晚,我到了法兰克福。全球最盛大的布艺展览,明天就在这里举行。


    法兰克福的气温只有零下九度,漫天风雪。冒失的我,在雪地上滑倒了两次,好不容易才爬起来。


    因为滑倒的时候弄湿了头发,发梢竟然结了冰,冷得我直打哆嗦。


    我住在与展览馆隔了一条河的酒店,这边的酒店比较便宜。我住的酒店就在河畔,在房间里,可以看到雪落在河上。


    第一天,在展览馆里,我看到一幅来自印度的布,淡黄色棉布上,用人手绣上了一朵朵白色的雪花,手工很精巧。你知道雪花吗?这种外形有点像百合的雪白色的花,象征逆境中的希望。


    它是代表一月的花,而你是在一月出生的。


    在窗前挂上这样绣满雪花的布,那不是等于挂满了希望吗?那一年的十二月下旬,我到发廊把留了十年的长发剪掉。


    太可惜了,头发已经留到背部。我的发型师阿万说。


    阿万依我的意思把我的头发剪短,露出一双耳朵来。


    离开发廊时,我觉得整个人轻松得多了,长发,原来一直是我的负累。


    没有了长发,街上的寒风吹得我的脖子很冷,这一天的气温突然下降,只有七度,听说再晚上点,温度还会更低一些,我赶紧去买一座电暖炉。


    买电暖炉的人很多,货架上剩下最后一座,你跟我差不多同一时间看到这唯一的一座电暖炉。


    那天的你,穿着很多衣服,毛衣外面加了一件棉袄、棉袄外面又穿了一件毛衣,毛衣外面还加了一件厚绒外套,个子高大的你,看来弱不经风,不停地咳嗽。那一刻,我竟然对你动了慈悲之心。


    你要吧。我把电暖炉让给你。


    我不忍心跟一个这么虚弱的男人争夺一座电暖炉。


    你要吧。你竟然毫不领情。


    还是你要吧。我说。


    你要吧。你不肯接受我的好意,彷佛接受一个女人的好意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


    那我不客气了。我说。


    你为什么不买一张电毯?本着同情心,我向你提议。


    谢谢你,盖上电毯,感觉好像坐在电椅上等候行刑。你一边擤鼻涕一边认真地说。


    当然,世上最保暖的,是情人的体温。


    我开车从停车场出来,经过百货公司旁的露天咖啡座,隔着落地玻璃,刚好看到你正用一杯热烫烫的咖啡送药。我听人说,寂寞的人,感冒会拖得特别长,因为他自己也不想好。


    感冒本来就是一种很伤感的病。


    我把那座电暖炉拿回家里,电暖炉开着之后,室温提高了很多,但是因为干燥而令皮肤绷紧的感觉,并不好受,我在脸上涂了很多雪花膏,也在脖子上涂了一些。


    政文打电话回来,问我他的荷包有没有留在家里。


    你等我一下。


    我在床上找到他的荷包。


    找到了。我告诉他。


    他早已经挂线,他是个没耐性的人。


    我开车把荷包送去给他,他的职员说他出去了,好像是去吃东西,我把荷包放在他办公室里。


    就在那个时候,杜惠绚打电话给我。


    你还不来?


    我已经在车上了。我说。


    惠绚的日本烧鸟店明天就开幕,她是大股东,我是小股东。我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她说她的一切都应该有我的份儿,除了男人和遗产。


    惠绚的心愿是开餐厅,那么她可以天天坐在收银机前面数着花绿绿的钞票。


    一年前,我们结伴去鹿儿岛,在那里,我们爱上了流连烧鸟店。


    日本的烧鸟店,就是专卖烧鸡串的地方,一般都开在地窖里,面积很小,客人很拥挤,空气氤氲,在那个地方谈心,别有一番风味。


    回到香港以后,惠绚决定开一间烧鸟店。我们在湾仔星街找到一个地铺,那里从前是一间义大利餐厅,歇业后空置了大半年。


    我最喜欢餐厅有一个后园,坐在那里,可以看到天空。


    惠绚那笔资金,是她男朋友康兆亮替她付的,他是做生意的。


    我们的烧鸟店,店名叫燃烧鸟,是我改的。爱是用来燃烧,而不是用来储存的。


    光尽而灭,这是我所追求的爱情,你会明白吗?我来到烧鸟店,装修工人还在作最后冲刺。


    惠绚见到我,吓了一跳,问我:


    你为什么把头发剪短?


    觉得闷嘛。我说。


    人家会以为你失恋呢,失恋女人才会把头发剪得那么短。


    不好看吗?


    她仔细地打量我,问我:脖子不觉得冷吗?


    以后我可以每天用不同的丝巾。我笑说。


    那天晚上,我们一直忙到凌晨五点多钟。


    回到家里,政文已经准备睡觉。


    你用不着拿荷包给我,我只是叫你看看荷包是不是留在家里。他说。


    你没发觉我有什么不同吗?我问他。


    他爬上床,望着我,问我:你的头发呢?


    变走了!我扮个鬼脸说,是送给你的新年礼物,干吗把头发剪掉?他钻进被窝里问我。


    喜欢吗?


    没什么分别。他随手把灯关掉。


    你没感觉的吗?那是一把你摸了八年的长发。


    我觉得男人真是最不细心的动物。


    告诉你,我今天赢了很多钱。他得意洋洋地说。


    你一向很少输。我说。


    他在我脸上吻了一下,说:睡吧。


    政文,我们在一起几年了?


    要结婚吗?他问我。


    会不会有一天,你对我,或者我对你,也不会再有感觉?


    不会的。


    你不会,还是我不会?


    你不会。我一向很少输的。他说。


    真的不要结婚?他再问我一次。


    为什么这样问我?


    女人都希望结婚,好像这样比较幸福。他让我躺在他的手臂上。也许,我是幸福的。


    我们住的房子有一千九百多呎,在薄扶林道,只有两个人住,我觉得委实太大了。房子是政文三年前买的,钱是他付的,房契写上我和他的名字。政文说,房子是准备将来结婚用的。


    政文是一间股票行的高级职员。


    我开的欧洲轿车也是政文送给我的。


    每个月,他会自动存钱进我的户口,他说,那是生活费。


    他是个很慷慨的男人。


    花他的钱,我觉得很腐败,有时候,又觉得挺幸福。


    政文比我大十年,他是我第一个男朋友。


    他觉得照顾我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而我,也曾经相信,爱他,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我有这个责任。


    已经够幸福了,我不认为要结婚才够完美。


    也许觉得太幸福了,所以我把头发变走。


    第二天醒来,我觉得浑身不舒服,好像是感冒,一定是买电暖炉时跟你靠得太近,给你传染了。


    没有任何亲密接触,连接吻都没有,竟然给你传染了,害得我躺在床上无法起来。你送给我的第一份礼物竟然是滤过性病毒。


    下午四点半钟,惠绚打电话来催促我。


    你还没有起床吗?开幕酒会五点钟就开始了,大家都在等你。


    我好像感冒。我说。


    给杨政文传染的吗?


    不,不是他。


    开幕酒会上,惠绚打扮得很漂亮,她打扮起来,挺迷人的。政文和康兆亮是中学同学,很谈得来,我是先认识康兆亮才认识惠绚的。那时惠绚刚刚跟康兆亮一起,康兆亮带她出来跟我们见面,我没想到她会留在康兆亮身边五年。


    康兆亮是个用情不专的男人,我从没见过有一个女人可以跟他一起超过一年。


    他可以给女人一切,除了婚姻和忠诚。


    惠绚彷佛偏要从他手上拿到这两样他不肯给的东西。


    徐铭石也来了。


    我的正职是经营一间布艺店,徐铭石是我的伙伴。


    除了惠绚,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徐铭石油一个要好的女朋友周清容,她是外展社工。他们的感情一向很好,但是去年冬天,他们突然分手。


    分手的原因,徐铭石一直守口如瓶,每当我想从他口中探听,他总是说:逝去的感情,再谈论也没意思。


    他一向是个开朗的人,唯独分手这件事,他显得很神秘。


    这一次分手也许是他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


    自此以后,我也没见过周清容,从前,她有空的时候,时常买午餐来给我和徐铭石。


    你的新发型很好看。徐铭石说。


    谢谢你,你是第一个称赞我的人。


    他摸摸自己的脖子,问我:这个地方不觉得冷吗?


    我的脖子一定是很长了,不然不会这么多人关心我的脖子。


    离开烧鸟店之后,我在时装店买了一条围巾。


    那是一张很大的棉质围巾,黑色底配上暗红色玫瑰,可以包着脖子和整个肩膊。


    我的脖子果然和暖了许多。


    回到家里,我开着电暖炉睡觉。我的头痛好像愈来愈厉害。


    第二天黄昏,头痛好像好了一点。


    我换过衣服回去烧鸟店,反正坐在家里也很无聊。


    出门的时候,突然下着微雨,我本来想不去了,但是开张第二天,就丢下惠绚一个人,好像说不过去。


    你不知道有一个古老方法治感冒很有效的吗?惠绚说。


    什么方法?


    把你冰冷的脚掌贴在男人的小肚子上连续二十四小时,直至全身暖和。


    谁说的?我骂她胡扯。


    要是你喜欢的男人才行呀。她强调。


    你试过吗?


    我的身体很好,这五年也没有患过感冒。


    那你怎知道有效?


    我以前试过。她自豪地说。


    那似乎是一个很美好的经验。


    没想到这一天晚上会再见到你。


    欢迎光临。我跟你说。


    你的感冒还没有好,你这个样子,根本不应该走到街上,把病菌传染给别人。


    你抬头望着我,似乎不记得我是谁。


    原来,我在你心里并没有留下任何印象,我真的不甘心,我长得不难看呀,你怎会对我一点印象也没有?有没有到别的地方去买电暖炉?我问你。


    嗯?


    你记起我了。


    不需要了。你说。


    你怎么知道有这个地方的?我们昨天才开幕。


    这里是重新装修的吗?你问我。


    你以前来过吗?


    你点点头。


    这里以前是一间义大利餐厅,曾经很热闹的,后来歇业了,这里也丢空了大半年。我说。


    我发现你的鼻子红通通的,是感冒的缘故吧?这一刻,才有机会看清楚你的容貌,你的头发浓密而凌乱,是一堆很愤怒的头发。胡子总是剃不干净似的,脸上有很多胡髭。


    惠绚来问我:你认识他的吗?


    只见过一次,是买电暖炉时认识的。


    你好像跟他很熟。


    从第一天开始,我就觉得跟你很熟,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你是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


    你拿了一袋药丸,放在桌上。


    要热水吗?我问你。


    不用了。


    你用日本清酒来送药。


    医生没告诉你,不该用酒来送药吗?


    我没有用酒来送药,我是用药来送酒。你带着微笑狡辩。


    第二天,看完医生之后回到烧鸟店,我也照着你那样,用半瓶日本清酒来送药。


    你知道,药太苦了,不用酒来送,根本不想吞,尤其是咳嗽药水,味道怪怪的。


    把药吞下之后不久,我坐在烧鸟炉前面,视线愈来愈模糊,身体好像快要沉下去,只听到惠绚问我:你怎么啦?


    我很想睡觉。我依稀记得我这样回答她。


    惠绚、烧鸟师傅阿贡和女侍应田田合力把我扶下来。


    惠绚哭着说:怎么办?


    叫救护车吧。有人说。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是护士把我弄醒的。


    医生来看你。她说。


    我张开眼睛,看到一个穿着白袍,似曾相识的人,站在我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你问我。


    苏盈。我说。


    你用听诊器听我的心跳,又替我把脉。


    你吃了什么?你温柔地问我。


    我用酒来送药,不,我用药来送酒。我调皮地说。


    你吃了什么药?你一本正经地问我。


    感冒药。


    吃了多少?


    我还在想,护士已经抢先说:


    你是不是自杀?


    自杀?我失笑。


    吃了多少颗感冒药?你再一次问我。


    四、五颗吧,还有咳嗽药水。


    没事的,让她在这里睡一会吧。你跟护士说。


    我想喝水。我说。


    穿着白袍的你,轻袂飘飘地离开了我的床边,听不到我的呼唤。


    我在医院睡了很香甜的一觉,翌日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人,竟然也是你。


    你跟昨天一样,穿着白袍,这一次,你的面目清晰很多了。脸上带着微笑,鼻子不再红通通。


    你的名牌上写着:秦云生医生。


    以后不要用药送酒了。你一边写报告一边对我说,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用这种独特的方式来服药的。你可以出院了。


    我真气,你是罪魁祸首呀。


    政文和惠绚来接我出院。


    我昨天晚上来过,你睡着了。政文说。


    我昨天晚上睡得很好呀。


    你不是自杀吧?


    没想到他一点也不了解我。


    她那么怕痛,她才不敢自杀。惠绚说。


    原来那个人是医生吗?惠绚问我。


    他是个坏医生。我说。


    教人用酒送药,还不是个坏医生吗?


    回到家里,我用水送服你开给我的感冒药,睡得天昏地暗,醒来的时候,整个人也舒服多了。


    我真笨,怎会听你的话用酒来送药?


    过了不久,你又来到烧鸟店。


    你总是喜欢坐在后园里。


    你没事吧?你问我。


    没想到那天病得那么凄凉的人竟然是个医生。我笑说。


    医生也会病的,同样也会患上不治之症。你说。


    急诊室的工作是不是很刺激?惠绚走过来问你。


    从来没有一个脸上流着血的英俊的浪子,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美丽女子冲进急诊室来,说:医生,你救救她!你笑着说。


    电影都是这样的。惠绚说。


    我站在旁边,没有开口,我也曾经做过这一种梦,梦中我为我的男人受了重伤,血流披面的他,抱着我冲进医院急诊室,力竭声嘶地恳求医生:医生,你救救她!


    那是地久天长的梦。


    死在情人的怀抱里。


    我没有告诉你,怕你笑我。


    在烧鸟店第三次见到你,是我去法兰克福的前夕。


    你一个人来,幽幽地坐在后园。


    一个星期来三次,真不简单。惠绚说。


    我曾一厢情愿地以为你为了我而来。


    你一点也不像医生。我说。


    医生应该是一个样子的吗?你说。


    起码胡子该刮得干净一点,头发也不应该那么愤怒。


    你默默地坐了一个晚上,你似乎又不是为我而来。


    你明天还要去法兰克福,你先走吧。惠绚说。


    我穿起大衣离开,街上有一个流动小贩正在售卖丝巾。


    他卖的丝巾,七彩缤纷,我挑选了一条天蓝色的,上面有月亮和星星的图案。我把丝巾束在脖子上。


    我忽尔在人群后面看到你。


    医生,你也走了?


    你的丝巾很漂亮。你说。


    我喜欢星星。我说。


    是的,星星很漂亮。


    秦医生,你住在哪里?


    西环最后的一间屋。你说。


    当天晚上回到家里,我立刻拿出地图,寻找你说的西环最后一间屋的位置。


    我想,大概就是那一间了。我站在阳台上,就能看到你住的那一幢大厦。我在想,哪一扇窗是属于你的?早上,政文还在睡觉,我没有叫醒他。徐铭石来接我一起去机场。


    听说法兰克福那边很冷。徐铭石在机舱里说。


    天气报告说只有零下六度。


    这个给你。他从背包拿出一个用花纸包裹着的盒子给我。


    是什么东西?


    很适合你的,打开来看看。


    我打开盒子,是一条方形的丝巾,上面印满七彩缤纷的动物图案。


    你现在需要这个。


    谢谢你。


    那是一条全丝的颈巾,束在脖子上很暖。


    在飞机上,我想起了你和你的胡髭,突然觉得很好笑。


    你笑什么?徐铭石问我。


    没什么。我笑着说。


    因为我想起你。


    像往年一样,我们住在展览馆另一边的酒店,这边的酒店比较便宜。


    第一天在展览馆里,我被一个法国布商的摊位吸引着,他们的丝很漂亮。


    价钱很贵。徐铭石提醒我。


    但是很漂亮啊!我不肯离开摊位。


    摊位上那位法国女士送我一块淡黄色的法国丝,刚好用来做丝巾。


    离开法兰克福,我和徐铭石结伴去马德里游玩。


    政文对徐铭石很放心,他从来不担心我们会发生感情。真正的原因,也许并不是他信任我,而是他看不起徐铭石,他认为徐铭石不是他的对手。


    我和徐铭石有谈不完的话题,若有一天,我们成为情人,也许就不能无所不谈了。


    我喜欢他,但我不会选择他作为厮守终生的人。


    不要问我为什么,厮守终生也好,过客也好,只是相差一点点。他不是我要寻觅的人。


    然则,是政文吗?我开始反覆问自己。


    在马德里的最后一天,我在一间瓷砖店里发现一款很别致的手烧瓷砖。那是一款六吋乘六吋的白色瓷砖,上面用人手绘上各行各业的人,其中一块瓷砖是医生和病人。正在替病人诊病的年轻医生,头发茂密而凌乱,脸上有胡髭,出奇地跟你想像;那个病人,是一位长发披肩,脸带愁容的女子。


    我买下那一块瓷砖,放在背包里。


    你买来干什么?徐铭石问我。


    我也无法解释,也许从那一刻开始,我已经在背叛政文。


    我在酒店打了一通电话给政文。


    我今天又赢了!他兴高采烈地告诉我。


    我突然觉得很厌倦,把电话挂断。


    回到香港那天,政文来机场接我。


    为什么那天通电话时突然被打断?他问我。


    酒店的机楼发生故障。我向他撒谎。


    在车上,我默默无言。政文滔滔不绝地告诉我他这两个礼拜以来彪炳的成绩。


    我突然觉得他是那么陌生。


    八年前,他不是这样的。


    他充满自信,很有理想。


    现在,他已变成一个赌徒。在他的生命里,只有输赢和买卖。


    如果生命只有胜负,多么枯燥。


    为什么不说话?他问我。


    我不是不说话,而是不懂说什么。


    你做的事跟赌博没有两样。我说。


    替人客买卖股票,本来就是一场赌博。所有赌博,都是贪婪与恐惧的平衡。愈贪婪,风险愈大,利润也愈高,结果逐渐失去平衡。谁拿到平衡,便能够赢钱。他说。


    爱情何尝不是贪婪与恐惧的平衡?


    愈想占有,愈容易失去。爱是尽量占有和尽量避免失去之间的平衡。


    再次回到烧鸟店,惠绚说你来过一次。


    我告诉他你去了法兰克福。


    为什么告诉他?他问起我吗?


    不,我们聊天,就提到你。


    我有点儿失望。


    你喜欢的是惠绚吗?


    一月底得一个晚上,你再次出现,仍然坐在后园。


    情人节你会来吗?那天我们有特别优惠,要不要我留一个位子给你?


    好的,谢谢你。


    你不可能一个人庆祝情人节吧?


    情人节那天,政文和我吃过一顿晚饭之后便上班。


    这天晚上,客人很多,徐铭石也特地来帮忙。


    赶快找个女朋友,情人节便不会孤单。我跟他说。


    有了女朋友,情人节不孤单,但其他日子孤单呀。他笑说。


    是的,爱会使人更孤单。


    一直不见你出现,我开始着急。


    刚才太忙,我忘了告诉你,秦医生上午已经打过电话来取消那个位子。田田说。


    是吗?


    嗯。田田的脸色很苍白。


    你没事吧。


    我的肚子从下午开始就不舒服。


    那为什么不去看医生?


    不要紧的,我吃点止痛药就没事。


    会不会是盲肠炎?


    没这么严重吧?徐铭石说。


    我十年前已经割了盲肠。田田说。


    那就有可能是更严重的毛病,你快些换衣服,我陪你去看医生。


    不用了,苏小姐枣田田老大不愿意。


    这么晚,到哪里找医生?徐铭石问我。


    当然是去急诊室。


    我强行把田田带到急诊室。


    苏小姐,真的不是什么大病,我的肚子现在已经不痛了。田田可怜兮兮地求我让她走。


    护士叫她的名字。


    我陪你进去。我挟持田田进诊疗室。


    进来的医生不是你,真叫我失望。


    我在诊疗室外面张望,不见你的踪影。我向登记处的护士打听。


    秦医生在吗?


    他放假。


    是休假还是特地请假?


    护士瞪了我一眼,说:是休假。


    休假和请假是有分别的,如果是请假,就有可能是安排了丰富的情人节节目。


    田田从诊疗室出来,愁眉苦脸。


    怎么样?我问她。


    医生替我注射了,我平生最怕痛,苏小姐,下一次,不要再逼我看医生。她哭丧着脸说。


    我是不怀好意把她带去急诊室的,目的只是想见你。真对不起田田。


    我在干什么?


    我从未试过单恋别人,今后也不会。如果你不再出现,也就罢了。


    那天中午,在布艺店里,我正忙着替客人挑选布料,你竟然在店外出现。


    苏小姐,你在这里工作的吗?你问我。


    这是我的正职,那间烧鸟店,我只是一名小股东,有什么可以帮忙吗?


    我想换过家里的窗帘布。


    我们要到你家里量度窗子的大小。


    我把地址写给你。


    你住在西环最后的一间屋,我知道是哪一间了,你只需要告诉我,你住哪一个单位。


    你有点愕然。


    我小时住在西环。我撒谎。


    为什么在我决定不去想你的时候,你又突然出现?我住在顶楼。你告诉我。


    那天夜里,我站在阳台上,看到西环最后一间屋的顶楼有灯光,心里竟然有说不出的欢愉。我真想亲自到你住的地方看一看。


    到客人家里量度窗子,通常是派一个小工去,但是为了可以看看你的房子,我一个人来了。


    苏小姐,只有你一个人吗?你奇怪。


    我不怕你,你怕我什么?我装着理直气壮的进入你的房子。


    客厅的一边全是窗,窗帘布是深蓝色的,已经很残旧。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简单得近乎凄清,这里不像有一位女主人打点一切。


    我可以进去睡房吗?我问你。


    当然可以。


    你睡的是一张单人床,床收拾得很整齐,房里并没有女孩子的照片。


    枕头上放了一本解梦的书。


    你也相信这些吗?


    我时常作些好奇怪的梦,所以就看看书。你说。


    什么奇怪的梦?


    记不起了。


    为什么每次梦醒之后,总会忘记那个梦?尤其是好梦,如果是噩梦的话,却会记得很清楚。


    你听到一个很好笑的笑话,很快便忘记,但是你听到一个悲剧,却会记着很久。悲哀总是比较刻骨铭心,梦也一样。


    口吻很像医生呢。我笑说,梦境是不是都有意义?


    你好像对作梦很有兴趣。


    对,我时常作白日梦。


    替你做两套新的床单和枕袋好吗?我问你。


    也好。


    客厅的沙发也换过一张吧,这一张已经很旧了。


    你真会做生意。你笑说。


    我们的手工很好的,一个月之后就可以完成。你情人节那天为什么不来?我装着不经意的问起你,是不是给人临时爽约?


    你微笑不语。


    好了,再见。我说。


    你叫住我:苏小姐。


    什么事?


    等我一下,我也要上班,你有开车来吗?


    没有。其实我的车就在附近一个停车场。


    那么我送你一程。


    谢谢你。


    你要去哪里?在车上,你问我。


    回去烧鸟店。你是不是很喜欢吃烧鸟?


    也不是。


    那你为什么经常来?


    我在等一个人。下车时,你告诉我。


    你在等谁?


    踏进三月,天气潮湿而寒冷,你仍然每星期来一次。


    有时候,你告诉惠绚和我一些急诊室的笑话。原来你是个开朗健谈的人。


    有时候,你又默默坐在后园,沉默不语。


    你要等的人到底是谁?


    你的窗帘和沙发做好了,你什么时候会在家里?我问你。


    我明天开始便要当日班,很晚才回家,这样吧,我把家里的钥匙交给你。


    你相信我吗?


    你微笑把一串钥匙交给我,说:我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这一天的黄昏,我和工人来到你的家,把沙发放在客厅中央,又替你挂上窗帘布。


    你们先走吧。我吩咐他们。


    我一个人留下来。


    换上新的窗帘和沙发,你的家跟以前不一样了,多了一点生气。那几幅窗帘布都是我最喜欢的。


    我还为你做了两套床单和枕袋。


    我把它们放在你的单人床上。


    看着你的床,我想,我应该替你换上新的床单和枕袋。


    换上新的床单和枕袋之后,这个单人床,才跟屋里的窗帘和沙发配合。


    床单和枕袋是用柔软的米白色和绿色棉布缝制的。


    如果你看到我替你换了床单和枕袋,那会不会不太好?我的工作应该不包括这一部份。


    于是,我又把旧的一套床单和枕袋重新铺上,把新的一套叠好,放在一旁。


    离开你的家,已经是漫天星星的时候。


    我站在家里的阳台上,终于看到你的家在晚上十点多钟亮起灯,你喜欢我为你做的东西吗?


    第二天晚上,你拖着疲乏的身躯来到烧鸟店。


    你的样子很累。我说。


    急诊室的人手不够。昨天晚上,就有三个自杀的病人给送进来。


    是男还是女?


    三个都是女人。


    是为情所困吗?


    通常都是这个原因,她们有些是常客。


    常客?


    对,每一次我们救活她之后,她会很认真地对我说:医生,我下次不会了。可是,不久之后,她们又给救护车送进来,终于有一次,她们会得偿所愿。


    你对死亡有什么看法?


    为什么要问我?


    你是每天面对死亡的人,也许有些特别的看法枣死亡和爱情一样,都是很霸道的。


    我没想到那么深情的话会从你口中说出来。


    钥匙还给你。我说。


    那些窗帘布很漂亮,谢谢你。


    沙发呢?


    太舒服了,我昨天就睡在沙发上。


    你不觉得那张沙发欠缺了一样东西吗?


    什么东西?


    抱枕。


    噢,是的。


    这样吧,抱枕我送给你,不过要等到有碎布时才可以做。


    谢谢你。你打了一个呵欠。


    看来你熬不住了,回去睡吧。


    你看看手表,说:原来已经十二点钟啦!对不起。


    惠绚已经换好衣服,说:我们都要走了。


    微风细雨的晚上,我们一起离开。


    已经是暮春了。惠绚说。


    要送你们一程吗?你问。


    不用了,谢谢你,苏盈她有车。惠绚说。


    再见。我跟你说。


    你是不是喜欢他?惠绚问我。


    你说是吗?


    你喜欢他什么?


    我曾经相信,政文是可以和我一生一世的男人,但是遇上秦云生,我突然动摇了。


    你并不了解秦云生,想像中的一切,都比现实美好,万一你真的离开政文,跟他一起,也许会失望。


    我和政文,已经没有爱的感觉。如果你爱上别人,你会告诉康兆亮吗?


    当然不会,如果我告诉他,我就是已经不再爱他了。别告诉政文,即使将来分手,也别告诉他你爱上别人。


    为什么?


    他输不起。


    我知道。我从皮包里拿出丝巾,缠在脖子上,但是我还没有爱上别人呀!


    我还没有爱上你,我正极力阻止自己这么做。


    云生,法兰克福的天气冷得人什么感觉都没有,但是爱的感觉却能抵挡低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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