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想念荃的喘息……

3个月前 作者: 蔡智恒
    连续好几天,我只要一想到明菁的哭泣,会像按掉电源开关一样,脑中失去了所有光亮。


    我好像看到自己的颜色了,那是黑色。


    想起跟荃认识的第一天,她说过的话:


    "你会变成很深很深的紫色,看起来像是黑色,但本质却还是紫色。"


    "到那时……那时你便不再需要压抑。因为你已经崩溃了。"


    现在的我,终于不再需要压抑了。


    不知道在明菁走后第几天,突然想到以前明菁在顶楼阳台上说过的话:


    "当寄主植物枯萎时,檞寄生也会跟着枯萎。"


    "檞寄生的果实能散发香味,吸引鸟类啄食,而檞寄生具黏性的种子,便黏在鸟喙上。随着鸟的迁徙,当鸟在别的树上把这些种子擦落时,檞寄生就会找到新的寄主植物。"


    命运的鸟啊,请尽情地啄食我吧。


    我已离开所有的寄主植物,不久也即将干枯,所以你不必客气。


    可是,你究竟要将我带到哪儿去呢?


    命运的鸟儿拍动翅膀,由南向北飞。


    我闭上眼睛,只听到耳畔的风声,呼呼作响。


    突然间,一阵波动,我离开了鸟喙。


    低头一看,台北到了。


    荃总觉得,我会突然消失。


    可是荃啊,我已经不再是寄生在树木上的檞寄生,


    干枯的我,无法为你带来爱情。


    明菁枯萎的样子,已经让我崩溃;


    我无法再承受枯萎的你。


    如果爱情真的像是沿着河流捡石头,现在的我,腰已折,失去弯腰捡石头的能力了。


    柏森曾说过我不是自私的人,但爱情却是需要绝对自私的东西。


    我想,在台北这座拥挤而疏离的城市,我应该可以学到自私吧。


    我在台北随便租了一个房间,算是安顿。


    除了衣服和书之外,我没多少东西。


    这房间很简单,一张床,一张书桌,一张椅子。


    我把明菁送我的檞寄生收到抽屉里,不再挂在台灯上。


    因为对我而言,它已经不是带来幸运与爱情的金黄色枯枝。


    而是射入明菁胸膛的,血淋淋的,红色的箭。


    到台北的第一印象,就是安全帽是值钱的东西。


    以前在台南,安全帽总是随手往机车上一放。


    在台北时,这种习惯让我丢掉了两顶安全帽。


    不愧是台湾最大的城市啊,人们懂得珍惜别人的东西。


    我其实是高兴的,因为我会离自私愈来愈近。


    我在台北没有朋友,也无处可去,常常半夜一个人骑机车出去乱晃。


    偶尔没戴安全帽,碰到警察时,就得赔钱了事。


    以前我和柏森及子尧兄曾骑机车三贴经过台南火车站,被警察拦下来。


    那个警察说我们实在很了不起,可是他职责所在,得处罚我们。


    于是我们三人在火车站前,各做了50下伏地挺身。


    在台北,这种情况大概很难发生吧。


    我又开始寄履历表,台北适合的工作比较多,应该很容易找到工作吧。


    不过我还是找了快一个月,还没找到工作。


    "为什么你会辞掉上个工作?"我常在应征时,碰到这种问题。


    "因为我被解雇了啊。"我总是这么回答。


    荃听到应该会很高兴吧,因为我讲话不再压抑,回答既直接又明了。


    可是如果明菁知道的话,一定又会担心我。


    大约在应征完第九个工作后,出了那家公司大门,天空下起大雨。


    躲着躲着,就躲进一家新开的餐馆。


    随便点个餐,竟又吃到一个不知是鱼还是鸡的肉块。


    想起以前在台南六个人一起吃饭的情景,又想到明菁煮的东西,眼泪就这样一颗颗地掉下来,掉进碗里。


    那次是我在台北,第一次感到右肩的疼痛。


    于是我换左手拿筷子,却又想起明菁喂我吃饭的情景。


    原来我虽然可以逃离台南,却逃不掉所有厚重的记忆。


    "先生,这道菜真的很难吃吗?"年轻的餐馆女老板,走过来问我:


    "不然,你为什么哭呢?"


    "姑姑,因为我被这道菜感动了。"


    "啊?什么?"女老板睁大了眼睛。


    我匆忙结了账,离开这家餐馆,离去前,还依依不舍地看了餐馆一眼。


    "先生,以后可以常来呀,别这么舍不得。"女老板笑着说。


    傻瓜,我为什么要依依不舍呢?那是因为我以后一定不会再来了啊。


    找工作期间,我常想起荃和明菁。


    想起明菁时,我会有自责亏欠愧疚罪恶悲哀等等的感觉。


    想起荃时,我会心痛。


    这种心痛的感觉是抽象的,跟荃的心痛不一样,荃的心痛是具体的。


    幸好我房间的窗户是朝北方,我不必往南方看。


    而我也一直避免将视线,朝向南方。


    应征第十三个工作时,我碰到以前教我们打橄榄球的学长。


    "啊?学弟,你什么时候来台北的?"


    "来了一个多月了。"


    "还打橄榄球吗?"


    "新生杯后,就没打了。"


    "真可惜。"学长突然大笑,"你这小子贼溜溜地,很难被拓克路。"


    "学长……我今天是来应征的。"


    "还应什么征!今天就是你上班的第一天。"


    "学长……"我有点激动,说不出话来。


    "学弟,"学长拍拍我肩膀,"我带你参观一下公司吧。"


    经过学长的办公桌时,学长从桌子底下拿出一颗橄榄球。


    "学弟,你记不记得我说过弧形的橄榄球跟人生一样?"


    "嗯。"我点点头。


    学长将橄榄球拿在手上,然后松手,观察橄榄球的跳动方向。


    重复了几次,每次橄榄球的跳动方向都不一样。


    "橄榄球的跳动方向并不规则,人生不也如此?"


    学长搭着我的肩:


    "当我们接到橄榄球时,要用力抱紧,向前冲刺。人生也是这样。"


    "学长……"


    "所以要好好练球。"学长笑了笑,"学弟,加油吧。"


    我开始进入规律的生活。


    每天早上先搭公车到捷运站,再转搭捷运至公司。


    台北市的公车身上,常写着一种标语,"搭公车是值得骄傲的。"


    所以每次下了公车,我就会抬头挺胸,神情不可一世。不过没人理我。


    我常自愿留在公司加班,没加班费也甘愿。


    因为我很怕回去后,脑子一空,荃和明菁会住进来。


    我不喝咖啡了,因为煮咖啡的器材没带上台北。


    其实很多东西,我都留给那个木村拓哉学弟。


    我也不抽烟了,因为抽烟的理由都已不见。


    所以严格说起来,我不是"戒烟",而是"不再需要烟"。


    但是荃买给我的那只汤匙,我一直带在身边。


    每天早上一进到公司,我会倒满白开水在茶杯,并放入那只汤匙。


    直到有一天,同事告诉我:


    "小蔡,你倒的是白开水,还用汤匙搅拌干吗?"


    他们都叫我小蔡,菜虫这绰号没人知道,叫我过儿的人也离开我了。


    我后来仔细观察我的动作,我才发现,我每天早上所做的动作是:


    拿汤匙……放进茶杯……顺时针……搅五圈……停止……看漩涡抹平……拿出汤匙……


    放在茶杯左侧……食指中指搁在杯口……其余三指握住杯身……凝视着汤匙……


    端起杯子……放下……再顺时针……两圈……端起杯子……放到嘴边……碰触杯口……


    然后我犹豫。


    因为我不知道,该不该喝水?


    现在的我,已经失去用文字和声音表达情感的能力。


    所以我每天重复做的是,荃所谓的,


    "思念"和"悲伤"的动作。


    于是有好几次,我想跑回台南找荃。


    但我又会同时想起明菁离去时的哭泣,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不管我思念荃的心情有多么炽热,


    明菁的泪水总会将思念迅速地降温。


    然后我甚至会觉得,思念荃是一种卑劣的行为。


    毕竟一个关在监狱里的杀人犯,是该抱着对被害人家属的愧疚,


    在牢里受到罪恶感的煎熬,才是对的。


    到台北四个月后,我收到柏森寄来的e-mail。


    信上是这样写的:


    dear菜虫,


    现在是西雅图时间凌晨三点,该死的雨仍然下得跟死人头一样。


    你正在做什么呢?


    我终于在西雅图找到我的最爱,所以我结婚了,在这里。


    她是意大利裔,名字写出来的话,会让你自卑你的英文程度。


    你呢?一切好吗?


    我很忙,为了学位和绿卡。


    你大概也忙,有空的话捎个信来吧。


    ps.你摘到那朵悬崖绝壁边缘上的花了吗?


    收到信后,我马上回信给柏森,祝福他。


    柏森真是个干脆的人,喜欢了,就去爱。爱上了,就赶快。


    即使知道孙樱喜欢他,也能处理得很好。


    不勉强自己,也没伤害任何人。


    不像我,因为不想伤害任何人,所以伤害到所有人。


    2000年的耶诞夜,街上好热闹。


    所有人几乎都出去狂欢跳舞吃大餐,


    没人知道要守在檞寄生下面,祈求幸福。


    我突然想起,我是檞寄生啊,我应该要带给人们爱情与幸运。


    这是我生存的目的,也是我赎罪的理由。


    于是我跑到忠孝东路的天桥上,倚在白色栏杆前,仰起头,高举双手,学着檞寄生特殊的叉状分枝。


    保佑所有经过我身子下面的,车子里的人,能永远平安喜乐。


    "愿你最爱的人,也最爱你。"


    "愿你确定爱着的人,也确定爱着你。"


    "愿你珍惜爱你的人,也愿他们的爱,值得你珍惜。"


    "愿每个人生命中最爱的人,会最早出现。"


    "愿每个人生命中最早出现的人,会是最爱的人。"


    "愿你的爱情,只有喜悦与幸福,没有悲伤与愧疚。"


    我在心里,不断重复地吶喊着。


    那晚还下着小雨,所有经过我身旁的人,都以为我疯了。


    我站了一晚,直到天亮。


    回家后,病了两天,照常上班。


    我心里还想着,明年该到哪条路的天桥上面呢?


    2001年终于到了,报纸上说21世纪的第一天,太阳仍然从东边出来。


    "太阳从东边出来"果然是不容挑战的真理。


    有些事情是不会变的,就像我对明菁的亏欠。


    以及我对荃的思念。


    今年的农历春节来得特别早,1月23日就是除夕。


    我没回家过年,还自愿在春节期间到公司值班。


    "小蔡,你真是奇怪的人。"有同事这么说。


    看来,我又回复被视为奇怪的人的日子。


    无所谓,只要荃和明菁不认为我奇怪,就够了。


    然后就在今天,也就是大年初二,我看到了荃写在烟上的字。


    我才知道,我是多么地思念着荃。


    于是我做了一件,我觉得是疯狂的事。


    我从明菁的泪水所建造的牢笼中,逃狱了。


    我原以为,我必须在这座监狱里,待上一辈子。


    可是我只坐了半年多的牢。


    明菁,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即使将自己放逐在台北,再刻意让自己处于受惩罚的状态,我还是对不起你。


    可是,明菁,请你原谅我。


    我爱荃。


    因为喜欢可以有很多种,喜欢的程度也可以有高低。


    你可以喜欢一个人,喜欢到像喜马拉雅山那样地高。


    也可以喜欢到宇宙超级霹雳无敌地高。


    但爱只有一个,也没有高低。


    我爱荃。


    荃是在什么样的心情下,在烟上写字呢?


    这应该是一种激烈的思念动作,可是为什么字迹却如此清晰呢?


    明菁的字,虽然漂亮,但对女孩子而言,略显阳刚。


    如果让明菁在烟上写字,烟应该会散掉吧?


    而荃的字,笔画中之点、挑、捺、撇、钩,总是尖锐,毫不圆滑。


    像是雕刻。


    也只有荃和缓的动作,才能在烟上,刻下这么多清晰的字句吧。


    荃又是在什么时候,刻下这些字呢?


    大概是在明菁走后没几天吧。


    那时荃来找我,我只记得她握住手提袋的双手,突然松开。


    手提袋掉在地上,没有发出声音。


    荃的眼泪不断从眼角流出,然后她用右手食指,蘸着眼泪,在我眉间搓揉着。


    她应该是试着弄淡我的颜色吧。


    可惜我的颜色不像水彩,加了水后就会稀释变淡。


    "我的心……好痛……好痛啊!"荃第二次用了惊叹号的语气。


    荃,我的心也好痛,你知道吗?


    我抬起头,打开车门,车外的景色好熟悉。


    车内响起广播声,台南快到了。


    我又看了一眼,第十根烟上的字。


    "无论多么艰难的现在,终是记忆和过去",这句话说得没错。


    不管以前我做对或做错什么,都已经过去了。


    现在的我,快回到台南了。


    我想看到荃。


    荃,你现在,在台南?高雄?还是回台中的家呢?


    我从口袋里,掏出之前已读过的九根烟,连同第十根烟,


    小心地捧在手中,一根根地,收入烟盒。


    反转烟盒,在烟盒背面印着"行政院卫生署警告:吸烟有害健康"旁,荃竟然又写了几行字:


    该说的,都说完了


    说不完的,还是思念


    如果要你戒烟,就像要我戒掉对你的思念


    那么,你抽吧


    亲爱的荃啊,我早就不抽烟了。


    虽然你在第一根烟上写着,"当这些字都成灰烬,我便在你胸口了。"


    可是这些字永远都不会变成灰烬,而你,也会永远在我胸口。


    因为你不是刻在烟上,而是直接刻在我心中啊。


    我想念荃的喘息。


    我想念荃的细微动作。


    我想念荃的茶褐色双眼。


    我想念荃说话语气的旋律。


    我想念荃红着鼻子的哭泣。


    我想念荃嘴角扬起时的上弦月。


    我想念荃在西子湾夕阳下的等待。


    我只是不断地放肆地毫无理由地用力地想念着荃。


    "荃,我快到了。可以再多等我一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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