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3个月前 作者: 毕飞宇
    最后安稳了。而他的目光也变得迟钝,视而不见的样子,像岸边上躺着的鱼。嘴巴无力地张着,流出了长长的哈喇子。同学们坚信,从那一刻起,楚天永远也不可能是楚天了,他只能是高红海了。


    高红海被救护车拖走的当晚玉秧做了一回贼,真的偷了一回东西。晚上九点二十八分,宿舍的灯就快要熄了,玉秧悄悄溜进了食堂。这个时间是玉秧精确推算过的。早一点或晚一点都不行。她猫着腰,心脏紧张得就差跳出来了。但是,玉秧控制住自己,蹑手蹑脚地走到了男生放碗的架子面前。她前后左右看了几眼,又静下心来听了一会儿,四周没有动静,终于打开了她的手电。她在找。一排又一排地找。楚天的搪瓷饭碗到底被玉秧找到了。搪瓷饭碗上有三个酱红色的英文字母,“cht”,那是“楚天”的汉语拼音的缩写。这三个字母玉秧已经烂熟于心了,她都不知道偷看过多少遍了。现在,它就在玉秧的面前,从来没有这样近过。玉秧把她的右手伸出去,拿出了楚天的不锈钢钢勺。玉秧把楚天的勺子装进了口袋,掐了手电,掉头就跑。玉秧在快要出门的时刻撞到了饭桌上。是膝盖,碰上骨头了,钻心地疼。可是玉秧不敢停留,火速撤出了现场。几乎在熄灯的同时冲进了女生的宿舍楼。


    玉秧走进412宿舍,一进门宿舍里的交谈就立刻停止了。玉秧没有用水,上了床,放下了蚊帐。玉秧从口袋里掏出不锈钢钢勺,在黑暗中犹豫了一会儿,突然放进了嘴里。她的舌头体会到了不锈钢的冰凉,一直凉到身体隐秘的最深处,还有不锈钢的硬,不锈钢光滑的弧度。玉秧的泪水立即涌出来了,热烫烫的。同时热烫烫的还有玉秧的膝盖,那里的伤口一定在流血。玉秧把棉被一直裹到头顶,趴在了枕头上。她在哽咽。她的哽咽带动了床架,床都一起晃动了。上床的孔招弟说:“玉秧,一个人偷偷笑什么呢?说给我们听听噻。”


    在工作之余,魏向东老师最热爱的事情当然还是和女教师们说笑。和女教师们调笑,几乎成了魏向东的业余爱好了。谁也没有想到,魏向东的那张嘴还真的惹出麻烦来了。所谓言多必失,真的是这样。化学组的女教师祁莲涓结婚两年了,从来没有到魏向东这里领取过“工具”,可是,肚子到现在也没有能够挺起来。魏向东到底荤惯了,这一天嘴一滑,居然拿祁老师开起了玩笑。祁老师蛮开朗的一个人,这一天不行了,和魏向东翻了脸。开玩笑的时候其实也不是魏向东和祁老师两个人,还有其他不少老师呢。说来说去魏向东便把话题引到“那上头”去了。


    魏向东笑着说:“祁老师,该生一个了吧,你丈夫要是想偷懒,还有我呢。——我不帮你我帮谁?”要是换了别的女教师,早就和魏向东打成一团了,打完了,掐完了,还能进一步加深友谊,增进团结。挺好的。可是祁老师不是这样。她的脸慢慢红了,却更像是突然红了,紫胀紫胀的,显然是脸上没有挂得住。祁老师转身就走,临走之前还丢下了一句话:“别不要脸了!你是什么东西?”几个老师的脸上都讪讪的,魏向东的脸上也挂不住了,扯了几句淡,散了。祁老师的丈夫是一个干部子弟,留校的,老实得厉害,像一只粉笔,你要是摁住他,他吱吱嘎嘎地也能冒出几个字,你要是不碰他,他就什么动静都没有了。这个化学实验室的试验员自己没本事,没想到讨了个老婆倒是一把好刷子,不饶人。魏向东被强呛了一口,回到工会的办公室,心里老大地不快。


    魏向东在总值班室里点了一根烟,心里的疙瘩老是解不开。耳边不停地回响起祁老师的那句话:“你是什么东西!”这句话没有什么,但是,在魏向东的这一头,实在是伤了魏向东了。魏向东是“什么东西”,魏向东自己知道。他现在什么“东西”都不是。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一个标标准准的第“三种人”。这么些年,他早就不行了。只有他和他的妻子知道,彻底不行了。从临床上说,事态可以追溯到1979年的夏季。1979年的夏季之前,魏向东在床上一直不错。那张床绝对是魏向东的一言堂。动不动就要在床上“搞运动”。妻子的脸被他的运动搞得相当苦。他说一声“喂”,他的老婆就必须在床上把自己的身体铺开来。三天两头的。魏向东的老婆不求别的,只是希望他少喝点,希望他在酒后能够“轻点”。这个要求其实并不过分。魏向东不理那一套。上床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上床是暴动。是一个人推翻并压倒另一个人的暴动。


    魏向东的老婆对魏向东一肚子的气,只是不敢说罢了。“这种事”怎么能说呢,说了还不是二百五么。苍天有眼哪,魏向东倒台了。倒了台的魏向东换了一个人,而她的老婆似乎也换了一个人,她终于可以在床上勇敢地对着魏向东说“不”了。别看“职务”这个东西是虚的,有时候,它又很实在。魏向东在学校里的地位变了,在家里的地位慢慢也有了一些变化,相当地微妙。反正他的老婆有了重新做人的意思,有了翻身得解放的意思。眼见得就要爬到魏向东的头上了。这种微妙的关系慢慢地又回到了床上。夫妻之间就是这样,许多事情都是先发生在床上,最后又退回到床上。不幸的事情终于在1979年的那个夏天发生了。魏向东在床上失败了一次,很少有的。这其实已经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了。可是魏向东没有往心里去。


    这一次的失败可以说开了一个极坏的头,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魏向东裆里的东西“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至灭亡,再也抬不起头来了。一直到冬天,天都下雪了,魏向东才知道形势的严重。裆里的东西都已经小鸟依人了。从表面上看,魏向东这两年的生活并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虽说不当官了,日子还是好好的。骨子里却不是这样。尤其是到了床上,魏向东忧心忡忡。魏向东也纳闷,不是说无官一身轻的么?到了他的头上,怎么就变成无官一身软了呢?全身都是力气,怎么到了“那儿”就成了死角了呢?想不通。好在魏向东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人,他在一个下雪的夜里终于和他的老婆摊牌了,“要不,还是离了吧?”他的妻子表现得却格外地刚烈,老婆说:“别以为我图的就是你的那个二两肉!”话是往好处说的,其实更伤人。它包含了这样的一层意思:你的那个“二两肉”我早就不指望了。早都受够了。


    但是魏向东并没有表现出他的沮丧。一个人越是在这样的时候越是不能垮,要顶住。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他比以往更乐观,更开朗,反而比过去更喜欢和女教师们说说笑笑的,专门挑床上的话说。就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还行”,没出什么问题。静下心来的时候魏向东自己也觉得累,其实没有这个必要。不这样别人也不会知道什么,反正现在也不在外面搞了。当然,想搞也搞不到了,想搞也搞不成了。既然不搞了,谁会知道?不丢人。可是,魏向东管得住自己的想法,却管不住自己的嘴。就是喜欢在女教师的面前那样说。虽说什么也干不了了,说说总是好的。


    没想到还是惹了麻烦。这个小祁,怎么这么不懂得幽默的呢。下次得对她说说。


    比较下来,王玉秧这孩子不错。本分还是次要的,魏向东发现,王玉秧其实有非常好玩的一面,非常可爱的一面。魏向东一直以为王玉秧只是一个老老实实的榆木疙瘩,其实不是,调皮起来也蛮厉害。挺活泼,特别能疯。只是胆子小一些罢了。魏向东第一次发现玉秧的顽皮是在图书馆的后面,是一个傍晚。玉秧正在逗弄高老师家的哈巴狗。哈巴狗毛茸茸的,肉乎乎的,腿很短,又不能跳。可是玉秧有玉秧的办法,她把自己的指头伸到哈巴狗的嘴里,一拎,又一拎,自己还一蹦多高,又一蹦多高。哈巴狗显然被玉秧调动起来了,为了咬到玉秧的指头,它的前腿腾空了,站了起来,样子可憨了,像一个稚拙的乖孩子。而哈巴狗的舌头舔到玉秧指尖的时候,玉秧都要尖叫一声,极其地夸张,极其地振奋。旁若无人。事实上,旁边也的确没有人。


    玉秧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哈巴狗也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谁也不觉得单调。玉秧和这条狗一定玩了很长的时间了,她的冬衣都脱了,只穿了一件很薄的线衣。线衣小了,裹在玉秧的身上,看上去很紧绷。这一来显露出来的反而不是衣服的小,而是玉秧的丰满,玉秧的健康,玉秧的活力。别看玉秧的个头不大,发育得却特别地好,胸脯上的那两块鼓在那儿,还一抖一抖的。又俏皮,又听话,愣头愣脑的样子,不知好歹的样子。而玉秧额前的刘海也被汗水打湿了,贴在了脑门子上。这就是说,玉秧脑门上子的弧线也充分显示出来了,很饱满,很光亮,弯弯的,像半个月亮。


    魏向东无声地走到玉秧的身后,背了手,眯起眼睛,十分慈祥地望着玉秧。是一种亲切的关注。玉秧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还在拎,还在蹦,还在叫。玉秧的胆子终于大了,她居然把她的手指放到哈巴狗的嘴里去了。魏向东看在眼里,突然说:“小心咬着。”玉秧其实是被魏向东吓着了,一个激灵,抽出手,手指头反而被哈巴狗的牙齿刮了,出血了。玉秧顾不得伤口,转过身,做出立正的姿势,老老实实地站在魏向东的面前,脸膛红红的,很局促,很紧张,眼珠子却格外地亮,都不知道往哪里放。魏向东责怪说:“你看看你。”口气里头其实是疼爱了。上来抓住玉秧的手,看了看,往医务室的方向去。哈巴狗显然不想放弃玉秧,一路小碎步,线团一样跟了上来。魏向东回头便给了哈巴狗一脚,哈巴狗在空中翻了两个跟头,在空中还转体了360度,这才落地了。尖叫了几声,扭动着腰和屁股,走了。


    魏向东在医务室里夹起了酒精药棉,对玉秧说:“忍着点,会疼的。”玉秧望着魏向东,有些不知所措。只能由着他了。魏向东的嘴里不停地倒抽冷气,就好像每一下不是疼在玉秧的身上,而是疼到了魏向东的心坎上,疼在魏向东的嘴里。处理好玉秧的伤口,魏向东朝着窗外瞄了一眼,突然伸出手来,对着玉秧的屁股就是一巴掌,很重。嘴里说:“听话,下次别再和狗玩了。”魏向东自语说,“真是个呆丫头了。”听他的口气,已经是玉秧的父亲了,至少也是一个叔叔,还是亲的。都像是王家庄的人了。魏向东的这两句话给了玉秧十分深刻的印象,心头由不得就是一阵感动。“听话,下次别再和狗玩了,”“真是个呆丫头。”


    临近寒假,“呆丫头”居然出了大事了。怀孕了。玉秧还蒙在鼓里呢,一点都不知道。要不是魏向东把玉秧喊到校卫队的值班室,亲口告诉了玉秧,玉秧八辈子也无从知晓。一走进值班室的大门玉秧就感到不对了。最近的一段时间,魏向东对待玉秧的神情一直非常地和蔼,从来没有板过面孔。他的鱼尾纹在遇上玉秧之后特别像光芒,晒得玉秧暖洋洋的。但是,魏老师的脸说拉就拉下了,表情分外地严峻。魏老师正坐在椅子上,用下巴示意玉秧把门关上,再用下巴示意玉秧“坐”。玉秧只能坐下来,内心充满了忐忑。好在玉秧知道魏老师喜欢自己,并不害怕。玉秧以为忘记了汇报什么要紧的事了,小心地说:“学校里出什么事了吧?”魏向东没有绕圈子,直截了当,说:“是你出事了。”玉秧愣头愣脑地说:“我没有,我好好的。”魏向东一把拍在了桌子上,同时拍下来的还有一封信。


    魏向东说:“有同学揭发你,说你谈恋爱怀孕了。”玉秧张着嘴,傻了半天才把魏老师的话听明白了,一明白就差一点背过气去。玉秧说:“谁说的?”魏向东平静地说:“我要查。”谈话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僵局。学校里的高音喇叭正在播放李谷一演唱的《边疆的泉水清又纯》,声音很远,又很近。李谷一用的是“气声”,听上去有点像叹息,又有点像哮喘。因为抒情,所以筋疲力尽。李谷一的演唱使得值班室里气氛异常了。歌声反而更渺茫、更清晰了。魏向东说:“我们可以到医院去,或者我亲自来。”玉秧低下头,脑袋里却飞一般地快。想来想去还是让魏老师检查比较好。魏老师对自己不错,绝对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玉秧小心地放下窗帘,十分勇敢地走到了魏向东的跟前。魏老师坐在椅子上,身子已经侧过来了,两条大腿叉得很开,像一个港湾,在那里等。不过事到临头玉秧还是犹豫了,她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裤带子,手上做不出。魏向东老师倒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和玉秧商量说:“要不,我们还是到医院去。”听了这话玉秧反而坚决了。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脸上。真金不怕火炼,身正不怕影斜,查就查。玉秧她解开了裤子,把裤带子绕在了脖子上,站在了魏老师的两腿的中间。魏向东把手摁在了王玉秧的腹部,很缓慢地抚摸。玉秧感觉出来了,魏老师的手遵循的是科学的方法和实事求是的精神。玉秧对自己有把握,什么也不怕。


    玉秧是清白的。这一点毫无疑问。为了不放过一个坏人,同时不冤枉一个好人,魏向东的检查可以说全心全意、全力以赴了,极其仔细。魏向东累得一头的汗,都喘息了。好在最后的结果令玉秧彻底松了一口气,魏向东拍了拍玉秧的屁股蛋子,说:“好样的。”玉秧还有点不放心,魏老师说:“好样的。”玉秧这才放心了。站在那儿,这会儿反而想哭了。还有什么比组织上的信任更令人欣慰的呢。玉秧一边系,一边想,这封可耻的诬告信到底是谁写的呢?如果不是遇上魏老师,后果几乎是不堪设想了。虽说魏老师的下手有些重,非常疼,可是,忍过去了,还是值得。她像阿加莎·克里斯蒂那样,开始了分析,推理,判断,把班里的每一个人都想到了,每一个人都是可能的,不论男女。但是,到底是谁?就是不能笃定。玉秧默默地发誓,一定要找到,一定要让这个可耻的家伙水落石出。


    检查的结果玉秧是一个赢家。但是,真正的赢家不是玉秧,而是魏向东。魏向东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在他摁着玉秧的腹部反复搓揉的时候,魏向东吃惊地发现,身体的某些部位重新注入了力量,复活了。又有了战胜一切困难的能力与勇气。苍天有眼,皇天不负有心人哪。魏向东满心喜悦,晚上一上床便向他的老婆逞能。还是不行。明明行的,怎么又不行了呢?裆里的东西没有任何感染力,死皮赖脸,再一次背叛了自己,分裂了自己。悲剧,悲剧啊!魏向东把他的双手托在脑后,有了深入骨髓的沮丧,钻心的痛。满脑子都是玉秧。恍惚了。从此对玉秧开始了牵挂。


    寒假其实也就是二十来天。然而,因为牵挂,这二十来天对于魏向东来说是如此地漫长,可以说绵绵无期了。魏向东提不起精神,从头蔫到脚,整个人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真真正正地成了第“三种人”。学校里空空荡荡,看上去都有点凄凉了。看不见玉秧也就罢了,关键是没有人向他汇报,没有人向他揭发,没有人可以让他管,没有工作可以让他“抓”,生活一下子就失去了目标。实在是难以为继。最让魏向东郁闷的还是寒假里的鬼天气,老天连着下了几天的雪,雪积压在大地上,一直没有化掉。雪是一个坏东西。积雪的反光让魏向东有一种说不出的沮丧。反光使黑夜变得白花花的,夜色如昼,一切都尽收眼底。没有了秘密,没有了隐含性,没有了暗示性。就连平时阴森森的小树林都公开了,透明了。魏向东提着手电,一个人在雪地里闲逛,寡味得很。没有漆黑的角落,没有人偷鸡摸狗,黑夜比白天还要无聊。魏向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只能回去。


    寒假一过,学校重新热闹起来了。几乎所有的同学都胖了。男同学胖了,女同学们胖得更厉害。每一个女同学的脸都大了一号,红扑扑,粉嘟嘟的。有经验的老师一看就看出来了,那是吃出来的胖,睡出来的胖,浮在脸上,有一种临时性。用不了几天还会退下去。人胖了,肤色好了,健康了,看上去自然就要比过去漂亮。当她们重新瘦下去的时候,她们就再也不是过去的黄毛丫头了,回不去了。都说女大十八变,没错的。要是细说起来,这一次也许就是第十六变,或者说第十七变,有了脱胎换骨的意思。从一个大丫头变成了一个小女人。眼眶或举止里头有了一种被称着“气质”的好东西。算得上是一次质变。


    玉秧没胖,反而瘦了。整个寒假她都没有吃好,甚至也没有睡好。脑子里一直在放电影,尽是那些难以启齿的画面。玉秧总觉得她的下身裸露在外面,一只手在她的身上,始终粘在她的身上。玉秧不想去想它,但是,那只手总是能找到她,像影子,你用刀都砍不断。一有空就要伸到玉秧的身上来了。蛇一样到处窜,到处钻。玉秧在总值班室里并没有屈辱感,可是,到了寒假,回到了老家,玉秧的屈辱感反而抬头了。玉秧不敢和任何人说,只能把它藏在心里。不过屈辱感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你把它藏得越深,它的牙齿越是尖,咬起人来才越是疼。


    屈辱感给玉秧带来的不只是疼痛,更多的还是愤怒。她对写诬告信的人不是一般的恨了。玉秧绞尽脑汁,她在查。二十多天里头,最让玉秧耗神的就要数这件事了。玉秧依靠逻辑和想像力,一心要找到那个诬陷她的人。玉秧特地做了一个八二(3)班的花名册,一旦有空,就盯着它,逐个逐个地看,逐个逐个地想,谁都像,谁都不像。好不容易确立了一个,一觉醒来,又推翻了。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这个人到底是谁呢?开学刚刚两天,庞凤华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完全是庞凤华的自我暴露。庞凤华的床位是上床,她有一个习惯,如果赶上时间紧迫,或者心情特别地愉快,在她下床的时候,她的最后一步总要跳下来。这一次庞凤华就是跳下来的,和以往不同的是,庞凤华一下床便是一声尖叫,躺在下床上直打滚。大伙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围过去,却没有发现任何的异样。玉秧以为庞凤华的脚崴了,抱起庞凤华的脚,一看,吓了一跳,在庞凤华的脚后跟上发现了两颗图钉。因为用力过猛,两只图钉早已经钉到肉里去了。玉秧只能把庞凤华摁住,帮她拔。图钉是拔出来了,庞凤华的脚后跟上却拔出了两个洞,拔出来两注血。


    庞凤华的脸都疼得变形了,顺手就给了玉秧一个大嘴巴,说:“是你放在我鞋里的!就是你放的!”这就蛮不讲理了。庞凤华这样说真是没有任何道理,这一个学期班里头要开素描课,每一个同学都发一盒图钉,她庞凤华自己也有,凭什么就是玉秧放到她的鞋里去的呢,是她自己不小心掉进鞋里的也说不定。玉秧捂着嘴,眼泪在眼眶里头转。宿舍里没有人说一句话,除了庞凤华的大哭,所有的人都默不作声。大伙儿其实是知道的,庞凤华这样说没有别的意思,一定是疼急了,恼羞成怒罢了。不过玉秧可不是这样想的。透过泪水,玉秧终于看清了庞凤华的狐狸尾巴。她庞凤华凭什么一口咬定自己?凭什么认定了玉秧在报复她?她的心里有鬼。一定有鬼。肯定是她了。玉秧硬是把眼眶里的泪水忍住了,逼了回去。嘴角慢慢地翘了上去,都有点像笑了。玉秧想,好,庞凤华,好。玉秧放下手,转过身,一声不响地出去了。


    无缘无故地掴了人家一个大嘴巴,庞凤华到底还是怕了。别看玉秧老实,到上面去告自己一个刁状,那也是说不定的。一想起玉秧的那股子眼神,那股子冷笑,庞凤华老大的不放心。当天晚上庞凤华一瘸一拐的,找到了班主任,一见面就哭了。班主任认认真真地听着庞凤华说完了,叹了一口气,脸上是痛心疾首的样子,说:“都怪我,怎么把你惯成这样。”班主任说:“你怎么能这样呢?”谈话从一开始就陷入了僵局了。两个人谁都不说话。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日光灯的镇流器在不知好歹地乱响。庞凤华低着脑袋,不停地抠指甲。班主任到底心疼庞凤华,她那样地伤心,那样不停地流泪,也不是事。班主任把庞凤华的手拿过来,正反看了看,笑着说:“看不出,还蛮厉害。”


    这一来庞凤华的泪水才算止住了。庞凤华后退了一步,把手抽回去,放到了身后,很惭愧地咬住了下嘴唇,身体在很不安地摇晃。班主任板起脸,严肃地说:“下不为例。下次可不能这样了——要不我打你一嘴巴看看。”班主任一边说,一边还扬起了巴掌。没想到庞凤华却抬起头来了,往前跨了一步,歪着脑袋,把脸一直送到班主任的面前,轻声说:“你打。”这样的场景班主任没有料到,手还在空中,人已经失措了。“打。”一双眼睛近在咫尺,那么近,就那么看着。“不敢了吧?还是没胆子了吧?”班主任的胳膊一点一点地降下了,只降了一半,人却僵住了,像一座雕塑。而庞凤华也僵住了,成了另一座雕塑。这样的场景完全是一次意外,却折磨人了,两个人都渴望着“下一步”,可两个人谁也不知道一下步该是什么。他们听到了喘息声,毫无缘由地汹涌澎湃。脸上全是对方的鼻息,像马的吐噜。


    最意外的一幕到底出现了,班主任突然抱住了庞凤华,拦腰将庞凤华搂在了胸前,十分地孟浪,却反而顺理成章了。他的嘴唇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庞凤华的嘴唇上。庞凤华一个踉跄,还没有明白过来,就已经什么都明白了。两个人都没有吻的经验,由于是第一次,所以格外地笨,格外地仓促。恶狠狠地撞击了一下。其实这个吻根本不能说是一个吻,因为极度的恐惧,极度地渴望试探,匆匆又分开了。但是,这“一下”对双方来说都是致命的一击,虽然恐惧,到底没有能够止住。到底正式地开始了。吻了。妥当极了,粘在了一处,撕都撕不开。这个吻还没有吻完,班主任就已经流下了满脸的泪。而庞凤华几乎是不省人事。“我活不成了。”班主任说,班主任到底把闷在心里的话捅出去了。一股悲伤涌进了庞凤华的心房。庞凤华软了,闭上了眼睛,说:“带上我,一起死。”


    窗户纸给捅开了。班主任和庞凤华的这道窗户纸到底给捅开了。这是怎样的贴心贴肺。他们原来是爱,一直在爱,偷偷摸摸的,藏在心底,钻心刺骨的爱。然而现在,对他们来说,最最要紧的事情反而不再是爱,反而不是爱的表达。而是别的。需要他们共同面对、共同对付的,首先是这样的一件事:他们的事情,绝对不能够“败露”。只有不“败露”,才有所谓的未来,才有所谓的希望。一旦败露,后果绝对是不堪设想的。这么一想两个人都不敢再动了,越看越觉得对方陌生。不敢看。不敢相信。紧张得气都喘不过来。就好像身边有无数颗雷,稍不留神,就是“轰”的一声巨响。班主任喘着气,仔细谛听过窗外,伤心地说:“——你懂么?”庞凤华瞪着一双泪眼,点了点头。她这个当学生的怎么能够不“懂”呢。班主任还是不放心说:“——你告诉我,懂么?”庞凤华失声恸哭,说:“懂的。”


    爱是重要的。但是,有时候,掩藏爱,躲避爱,绕开别人的耳目,才是最最重要的。班主任和庞凤华约定,不再见面了。一切等庞凤华“毕业了”再说。他们搂抱在一起,表达爱的方式开始古怪了,成了发誓。两个人都发誓说不再见面,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他们满脑子都是幻想,幻想着庞凤华“毕业了”的那一天。却又不敢想。越想越觉得悲伤。太渺茫了。


    誓言都是铁骨铮铮的,誓言同样是掷地有声的,但是,一转身,誓言又是多么地可笑,多么地一厢情愿。班主任和庞凤华共同忽略了一点,人在恋爱的时刻是多么地身不由己。身不由己,是身不由己啊。快出人命了。恨不得天天见。恨不得分分秒秒都厮守在一块。他们不停地约会,不停地流泪,不停地重复他们的誓言。似乎每一次见面都不是因为思恋,而是温习和巩固他们的誓言。“这是最后的一次了,绝对是最后的一次了”。但是没有用。两个人都快疯了。


    庞凤华的眼睛一会儿亮,像玻璃,一会儿又暗淡无光了,像毛玻璃。一切都取决于他们能否“见面”。她尽可能地稳住自己,压抑住自己。然而,她的反常到底没有能够逃脱玉秧的眼睛。从实际的情况来看,为了遮人耳目,庞凤华真的可以说是费尽心机了。事实上,那些心机还是枉费了。玉秧知道庞凤华的情况。甚至于,比庞凤华自己知道得还要详细,更为具体。王玉秧的日记本上这样记录庞凤华的行踪:


    星期三:庞凤华8:27分离开教室,9:19回宿舍。熄灯后庞凤华在被窝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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