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3个月前 作者: 贾平凹
    一


    张老大回来了,坐着一辆车;车是远在天边的省城电影厂的。在县城里,老大忙活着他的营生。山里人,在村里咋看咋顺眼,到城里则呆头愣脑,那一身衣服也似乎太皱巴、肮脏。他正蹲在一家旅社的门口观街景,有人却也在对门的店铺里观他,观他的时间很长,他后来发现了,显得不好意思,又立即警觉起来.心里说:“莫非是贼?山里的贼下作,城里的贼光堂!”就下意识地按按腰间。腰问按过了,老大想,糟了,不是让贼看出我有钱了!便又把手塞进腰间,掏出一条黑乎乎的手巾来,使劲地抖,表示腰间没有钱,鼓鼓的原来是手巾。转身回到旅舍,将钱装在裤裆里,那里有一个小口袋,用别针别了。但那人却跟了来,问他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他好疑惑,冷眼不语。那人就掏出工作证,自称是电影厂的导演,导演的任务是选演员演电影,极希望他能充个角色。张老大从未接触过这种人,看那工作证,别的什么都没看清,只认准照片上的人和面前的人一个模样。于是,他们谈起来,他说他演不了电影,电影哪里是他能演的?导演便叫来几个人,让他站起来,转,走动,脱了衣服,他一切照办。可脚步总是走得僵硬,脖脸酱红,大汗淋淋。导演就不再说起演角色的事,只是问起他老家的情况。张老大说这些就很自然,一口一个家乡好。先夸说锑矿,说他这次出来就是卖矿的,卖完了矿他没回去,因为想着一件事:能不能自己有车,直接从村里把矿石运县城呢?如今用毛驴驮到镇街,拿了鸡蛋送过路的司机,乞求人家捎顺脚,这要误多少劳力、时间,往后天长日久,又要行多少贿赂?他在县城打问了,车难买得很,价也高得吓人;而手扶拖拉机却容易,二千多元就行。他心便动了。为了先掌握手扶拖拉机的驾驶技术,他找到了一个楼房建工队,给人家拉运沙石的手扶拖拉机当小工,讲明只管饭,不挣钱。整整四天,他竞学会了驾驶。


    张老大说得痛快,衣服就脱了,十指在脊梁上抓痒抓出一道一道白,说:“这么大个县,就咱那儿有锑矿!挖出来就是钱,这不是在挖金子银子吗?”导演说:“你们那儿还有什么?”老大说:“什么都有。你问的是啥?”导演说:“山怎么样?”老大说:“没啥名山,可山长得怪,大的一共四座,天峰、地峰、人峰、烛台峰.峰峰顶上有古堡。”导演眼里立即生光,说:“古堡?有古堡?”老大说:“有呀,那是过去闹土匪,村人躲藏的地方。实说吧,咱那儿荒僻,三省的土匪都跑到那儿,后来土匪和土匪又闹起来,杀人像割韭菜。听云云爹说,四八年闹匪,一股将一股打散了,头儿的头割下来往县上送,雇的是云云的爹。云云爹胆小,不能不给人家挑,又不敢看死人头。他一副担子,前筐里放了石头,后筐里放一颗血淋淋的头,眼睛睁着,似乎还在笑。送到县城,他就发了半年的摆子!”


    见导演听得入迷,老大就更得意了,手在桌上蘸了茶水画起山势流水形势图来。第二天,导演就决定要跟他回村,说他们正要拍一部写土匪的影片,苦于寻不到一个有古堡的山寨。于是,老大就作了向导,和导演、摄影师、服装师、道具师,以及四个主要演员乘一辆小面包车进了村。


    奇奇怪怪的面包车,村人没有见过,都想来看热闹,却又站得很远,城里人越是招呼那些孩子,那些孩子越是后退,一个个脸色木木的。城里人觉得山民有趣,山民又觉得城里人新鲜,不明白那每一个人为什么都戴眼镜,且镜能变颜色。只有阿黄和牛磨子家的没尾巴狗,领了一帮大小同类,扑过来使劲啃车:车上的人先是不敢下,下来了就拿衣服打狗,用帽子打狗.狗便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进我退,你退我进,吓得女演员尖声锐叫,挪步不得。老大就吼一声:“滚开,真是瞎狗乱咬。”狗才轰地一声散去。


    导演抬头看四周山势,喜欢得手舞足蹈,连声叫道:“就是这里!就是这里!天下再也找不到这么绝的场景了!”老大忙着去找村长.村长是个肉馕人,长脖驼背。毕竟时常到乡里开会,老大介绍了电影厂的同志,他便一连声地说:“啊,拍电影是件大事.我们村全力支持!各位领导不远万里到我们这里,我们表示满腔热情的欢迎,向你们学习,向你们致敬,你们到我们这鄙僻的山里……”老大见不得这份酸劲,就说:“村长,是偏僻,不是鄙僻!”村长却瞪了老大一眼,还在说:“各位领导,我是粗人,不会说话,一句话我说不庸俗你们一说就会庸俗的。”老大就又纠正:“是通俗!”那四个演员就再忍不住,哈哈大笑不已。


    采景组被安排在原队部公房住下,老大帮他们支好床铺,说:“你们先歇下吧,晚上到我家来喝酒呀!”并指点了住家方向,自己急急往家里去。小梅在院子里捶洗浆过的衣服,一块大青石板上,棒槌起落,有气无力,几次捶空了,捶在地上,发出木木的空音。老大叫:“小梅!”小梅回过身来,叫声“哥!”棒槌从空中落下,哇地哭了。老大忙问怎么啦?小梅越发委屈,脸面抽搐,一字吐不出来。末了断断续续说了这几天发生的事。


    老大的一双手死死地抠着身后的墙皮,土簌簌地往下掉,问道:“矿洞现在怎么样?”小梅说:“全让捣乱了,支架歪了许多。那麝在里面刨土,拉屎,人都说那里有鬼,谁也不敢去了。”老大再没言语,进厨房拿了几个黑馍,说声:“我去看看!”边吃边走了。


    矿洞里确实乱极了,一进入二十余米便黑得不见五指,脚下的乱木绊了一下,他重重地倒在洞里,黑暗里双手抓着砂石,泪水哗地流下来。后来就发疯似地吼道:“老二,光小,我打死你们,打死你们!”他坐起来,咬紧牙关,捏紧拳头,却使劲地擂打着自己的头颅。


    大哥一走,小梅就去叫了云云,两个人提心吊胆赶到矿洞,老大已经从洞里一步一步走出来。在矿洞口,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两方都站住了,互相望着,没有埋怨,亦没有安慰,后来老大一个惨惨的笑,云云就呜地哭起来了。老大说:“甭哭,回家吧。云云,你帮小梅去做饭吧,把熏肉多炒些,取一坛窑里的包谷陈酒,晚上电影厂的人要来咱家的。去吧,让我静静地在这坐一会儿。”云云和小梅无声地走了,老大又叫住叮咛道:“到那泉里把脸洗洗,见了谁也不要哭,碗筷一定要洗净呀,城里人讲究这些哩!”


    家里来了些人,都是给老大说矿洞的事,说老二、光小的事,说牛磨子幸灾乐祸的事,老大就不让说,寻着别的事岔话题。等电影厂的人来吃罢晚饭,他替小梅收拾锅盆碗盏,让小梅清点一下家中的存款。小梅搭梯到了楼上,从屋梁上取下一个红包,老大就笑说:“你好鬼,钱放在那儿!”小梅说:“你既然让我管钱,我就得操心点儿。二哥赌钱,让他知道了,偷着拿去,家里有个事了,到哪儿去抓钱?”老大心里一阵热,念叨妹妹贤慧,不禁想起这么好的人将来却要嫁给光大,就不忍心正面看她。小梅见大哥不言语,就说:“一共是六百元,你怎么用呀?昨日湖北那边来了口信,说扣留二哥他们几天,还要罚款,你是不是带了钱领着他们回来吧?”老大脑袋沉沉的,说:“是要领他们的。不知要罚多少款,六百元再一扣,也就剩不下多少了。”小梅说:“这些钱可不敢再花了,将来你和云姐……”老大却说出了自己在县城里就拿定的主意,小梅不说话,拿眼睛看哥。


    这当儿,门扇被什么抓着,嚓拉嚓拉响。小梅去开门,进来的却是阿黄。阿黄浑身湿着,舌头伸出来老长,似乎是跋涉了很长的历程,扑向老大,耳朵一耸一耸地讨着喜欢。老大看着阿黄,就想起老二,不知他在湖北那边如何受罪,心烦起来,就把狗推下怀去。狗却又一次扑上来。拿头在他身上抵,他就觉得蹊跷,细看时,狗的脖子上系了一条细绳,细绳下吊着一个字条。老大取下凑进灯看了,不觉神色突变,小梅忙问:“谁的字条?”老大说:“阿黄刚才是到老二那里去了,老二捎的信,说那里罚款二百元,明日款再不到,就把他们一块赶到一个林场去植树半个月!”小梅听了,眼里流出泪来,求大哥快拿了钱去湖北,老大便出门到剃头匠家来,商量怎么个去法。


    简直没有想到,剃头匠的家里,却坐着导演他们一伙人。一见面,导演就说:“老大,你说云云爹云云爹的,原来是你的泰山呀!我们从你家出来,心想夜长,就寻着孙伯来问问当年闹匪的事哩。”老大就笑笑,坐下来陪着听他们说话。剃头匠嘴里叼着旱烟袋,耳朵上却夹了导演递给的香烟,说起当年担人头的事,有声有色。云云只在一旁烧熬茶水,一壶一壶往每人的碗里续。老大耳朵听着说话,心里却急得火烧火燎,见剃头匠稍有停顿,就拿眼暗示。


    剃头匠说:“你有啥事?”老大就笑笑说:“你先说,伯。”剃头匠偏说:“有啥事就说,导演要在咱这儿呆多半年哩,人又和善,不是什么外人了,你说吧。”于是老大才说:“老二和光小捎过话……”一句未了,剃头匠脸色发暗,站起来给导演他们苦笑笑,拉老大进了卧屋去说。


    堂屋里气氛低落下来,人人面面相觑。导演问云云,云云掩藏不过,如实说了老二、光小的事,导演问:“矿洞里?就是老大说的锑矿洞吗?”云云也就把怎么挖矿,以及山上有了白麝的事都叙道了一遍,导演几个人嘀咕了一阵,就起身也进了卧屋。


    卧屋里,剃头匠坐在炕上,鞋脱了,伸了一双黑脚在那里,手不停地在上边搓,搓得垢甲滚蛋儿,见导演进来,一脸难堪。导演说:“事情我全知道了,这么大的事,领人当紧呀!”剃头匠说:“都是我们孩子不争气,让你们见笑了。”导演说:“赌钱是坏事,可到了这地步,先把人领回来是主意,要不事情越闹越大,别人又要趁机对挖矿说三道四了。”剃头匠说:“实不瞒你.我手里只有百十元,老大有五六百元,他心大,要重新修复矿洞.还要购买手扶拖拉机,这二百元一掏。啥事也就干不成了!”导演说:“钱紧是紧,老大的主意好哩,只要把矿洞修复.有了拖拉机,挣钱还在以后哩。你们拿钱连夜就去领人吧。买拖拉机的事,我们也可帮你老大的。”老大说:“哪能要你们的钱:你们是公家人,就是你们给,我也不敢花公家的钱!”导演说:“这不碍事,拍一个片子国家投资五六十万元,我们决定在这儿拍,就要搭景,搭景就什么都需要。比如搭一院房子,这木料的事.我就可以让你去买,我们再从你们那儿买嘛。还有一些道具.在你们看来也许不值什么钱的,但卖给我们,说不定就掏大价钱哩。”剃头匠叫道:“一个电影要花那么多钱?天神.国家的事真大哩!”老大无限感激导演,当下说:“我也不知说什么话谢你们,你们看得起我,信得过我,我也就够了,往岳需要我办的事,你们只管说吧!”仨人又走到堂屋,云云就递给老大一个灯笼。老大才要出门,一只狗就窜了进来。


    云云一见是阿黄,就说声:“是小梅来了!”连声叫“小梅,小梅!”老大说:“是阿黄自己来的吧。”云云说:“阿黄从来没来过的。”自己先出了门,果然拉了小梅进来,小梅羞羞答答的,问候了屋里的人,对老大说:“大哥,你要去湖北那边,就把阿黄带上:村里都说那麝是成了精了,让阿黄护着你!”导演见阿黄形象威武,就拿了一点馍馍逗它,阿黄万般作态,一会儿跳起.一会儿卧下去,后来后腿就直立了,学着人走动。老大提了马灯.说:“阿黄,走!”阿黄就跑过去,让老大将马灯放在嘴上叼了.稳稳地跑出门。门外同时却有了几声凄厉的猫头鹰叫.剃头匠和云云、小梅都愣住了。一直躺在后檐卧屋炕上的奶就喊叫:“老大,老大!——”老大进去,说:“奶还没睡着呀?”奶说:“我听着你们说话哩!这么大的事你们也不跟我说说。听见了吗,猫头鹰叫得多怕人!”说着,就颤颤巍巍下了炕,在中堂的“天地神尊位”前的香炉里抓了一把灰,用纸包了,让老大拿上,说:“你现在是孙家的女婿,云云爷他新做了地峰寨主,你带上他的香灰,走夜路觉得肃杀了,唾一口唾沫摸摸头发,将这灰撒去,就平安无事了!云云爷是寨主,神神鬼鬼不看佛面还看僧面,旧社会咱这儿土匪多,处处设卡子,有土匪头儿的字条就谁都不敢挡的。”老大就笑笑,说:“好,我拿着了!”导演几个人听了却都莫名其妙。


    三


    老二、光小回来,脸上自然不光彩,咒骂这事坏在牛磨子身上,说是牛磨子偷偷报告了湖北那边抓赌的,发誓要教训这瞎了肝的人。老大火气上来,每人扇了一个耳光,警告他们别惹事生非,老老实实到矿洞去修复洞道。老二、光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大,再也不敢违抗,心里却暗暗记着牛磨子的仇。


    采景组住下后,每天四处跑着察看地形,背了照相机走到哪儿,拍到哪儿,最后一选好了场景。一到晚上,导演就又和那些演员走东家,串西家,了解当年闹匪的事,进一步充实他们的剧本。老大接受了购买搭景材料的任务,便先砍伐了坟地仅有的树,又将屋前屋后的那些柏树、杨树也砍了许多,统统卖给采景组,后再到各家去收买木料、绽板、白灰、砖瓦,一一集中到要搭房子的地点。他工作得十分卖力,采景组就高价收购,几天功夫他便从中赚得六七百元。


    第一次来了城里人,又是弄电影的,村人见导演和演员走到哪里,就围到哪里,见老大常常和这些人厮混,免不得眼红和嫉恨。剃头匠见人则说:“导演到过我家,和我喝过茶,吃过烟哩!”说着,从怀里掏出那支烟来,又夹在耳上,然后就神秘起来.说拍一个电影。国家要给五六十万元哩,说得人人瞠目结舌:后得知老大帮着筹备搭景材料,从中获得了六七百元,就又愤愤不平,骂“有钱的越有钱了?”等老大再到他们家去买材料?就一口拒绝,而私自去和导演交涉。导演就笑着对老大说:“你人缘不怎么好哩!”


    老大也很难过,说:“我也不知道,我是哪儿得罪了他们?怕还是为挖矿的事。我之所以这么一心要把矿洞弄好,就是为了大家富起来,可总不落好,事事不尽意。”


    导演说:“中国人就是这样,要不,为啥咱们国家干什么都艰难哩!我们这部电影,有一个很重要的内容,就是要反映这方面的问题。可也怪,村里人对我们倒热情、和气。”


    老大说:“你们是城里人嘛。村里人认为你们能到这里来,是一种吉兆呢!”


    说完这些话,老大似乎想起了什么,诚恳地说:“导演,我有一句话要对你说,这搭景的材料,我就不一定全部来筹办了。但我绝对支持你们,需要我个人办的,我说啥也办,也希望你们多支持我。大伙都信你们,你们只要支持我了,我那挖矿的事也就顺利了。能不能在矿洞重新开挖的那天,你们到那里去助助兴?”


    导演说:“哈,你是要借东风啊!我第一次见你,你憨憨愣愣的,谁知你还这么鬼精灵啊!”说得老大极不好意思。导演就拍着他的肩头说:“没问题,到时候你随叫随到,一切由你安排!”


    矿洞很快修复好了,买拖拉机的事,老大又亲自去县城一趟,订了货,苦恼的是还缺五百元钱。兄妹俩在家计算来,计算去,想不出个好主意,小梅就私自去采景组那儿,要求给人家做饭。导演很喜欢小梅的脾性,满口应允,月薪可付四十元。小梅从此就勤勤恳恳为采景组服务,人越发收拾得干净体面。每


    顿饭熟后,她一碗一碗端给大家,然后又回去给两个哥哥做饭、洗衣,收拾屋子。导演要留她一块吃,她总是抿嘴笑笑,说她吃惯了粗茶淡饭,油水大的倒觉得饱肚。在这期间,老二也常常来,来了就带了阿黄。阿黄最贱,喜欢和那些演员一起戏弄,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少不得陪演员去河边钓鱼,掀石头捉螃蟹,自己用嘴叼了鱼罐儿回来。生杀这些河中游物,小梅不忍心,按导演的说法,将螃蟹在笼里蒸了,将鳖囫囵丢在滚水锅里,锅盖上压了石头,她就远远背过身,不敢听那锅里的动静。进餐了,城里人吃肉,阿黄嚼骨头,小梅还是不忍看,导演就说:“小梅是大善人了!”小梅说:“你们城里人什么都吃呀!”导演瞧她神情有趣,就说:“小梅,将来电影开拍了,你也演上一个角色吧!”小梅忙摇手说:“导演作贱人了,我能拍了电影?那丑死了!”说着,害羞地跑到河边去,却心想:“咱这一辈子活得也太可怜。瞧人家那些女演员,吃的好,穿的鲜,人样儿也嫩皮细肉,又上电影,那才不算白活一场啊!”这个时候,她就想起了光大那粗糙的长满胡茬的大脸,心里阴下来,拿石子直砸水面。


    小梅将预先领回的月薪交给大哥。老大他们又挖了许多矿,矿却无法运出去,为筹最后一笔拖拉机钱急得上了火,她就说:“能不能去给导演说说,我一次领四五个月的工资?”老大说:“那怎么开口?人家已经对咱够意思了,再不要使人家为难。再说,那也不够呀!”小梅苦得没了主意可想。


    这天,做好了饭,左右看着没人,她偷偷从烛台峰后坡上去。到了那片竹林里。一看着远处那庵房,心里就阵阵发紧,犹豫了好一阵,最后还是在泉水里洗了脸,理了理头发,心里说;“甭慌,甭慌。”向庵房走去。走一步,左右看一下,脚下就高一步低一步的别扭。立在庵房前二丈远了,假装咳嗽,但庵房里寂无反应。一进去,见光大没在,小梅的心倒一下子放松了。庵里乱极了,被子、衣服胡乱堆着;枕头是一块光溜溜的石头;一双草鞋泥巴糊着塞在床铺下,满庵的烟味、酒气。那块麝皮,还挂在那里,而那枕头上、被褥上,却落了许多麝毛。小梅刷地头大起来,第一次在这里见到光大的情景浮在眼前,浑身不自在地抖了一下。突然,庵里的光线暗了,她一抬头,光大站在门口,一只手提着枪,一只手直直垂着,木呆呆地站在那里。


    小梅本能地站起来,收缩着身子,说:“你回来了。”脸烧得发烫。


    光大也连忙笑着说:“是小梅来了!”


    俩人就再无话,难堪地对视着。


    小梅吃惊的是光大竞这么老实了,完全不像第一次那么粗野蛮横。她说:“你坐呀!”光大说:“我不累。”她就忍不住噗嗤笑了.说:“你现在学得不像以前了!,j光大就坐下来,眼睛直直地看着她,手脚却不敢动,感激地说:“小梅,你还到我这里来……”小梅说:“我哪儿不该去?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常住在这里,你这是过野人生活呀!”光大说:“这儿打兔子方便,你去我家见到那些貂子吗?貂都长大了。云云说,你在电影厂那儿做饭.我去了几次,不敢进去叫你。”小梅说:“你怕啥哩?”小梅心头一跳,倒被这话感动了,没想到这粗人还有这般细心处,自己就肚子肠子都软了,嘴上却说:“你还讲究打狼打麝哩?!”


    光大见小梅好语待他,便又狂起来,搓起手,脸上显出一种欲望极强的神色,说:“小梅,你是让我去找你吗?我不会对你怎么样.我能抗住,我知道性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馍不吃会在笼里放着的。”小梅倒生了气:“屁话!我今日来找你,要给你说一件事的!”光大忙说:“你说,你说。”小梅说:“你要真心学得让别人看得起你,你也像我大哥那样,去挖矿嘛!现在二哥和光小也在挖矿,挖矿不比你长年蹲在这儿强?”光大说:“你大哥能看上我?再说,我还要养貂呀!”小梅说:“我大哥他们想买拖拉机运矿,手里紧张,这拖拉机买不来,矿不能及时运出去,就赚不了大钱。村里人也不来挖,别人就更给咱两家生是非。你要真心待我好,就顾顾咱们的大事,你那貂卖了,钱先借大哥,你愿意不愿意?”


    光大的脑袋一下子沉了,思想了半天,说:“要是卖了貂,那我还干什么呀?”小梅说:“我不是叫你去挖矿吗?”光大就说:“行,小梅,我听你的;但你也要听我的。你把这麝皮拿着吧,人家订婚都送银镯子,我没有,我送你这麝皮,你不会嫌弃吧?”


    小梅把麝皮接在了手里。


    四


    拖拉机买了回来,张老大就在村里公开讲明:谁要挖下矿,由他负责往县上去卖。好多人家心又动起来,却疑惑地说:“现在不会再出什么事了吧,山上那麝还在呀,我家的一只羊昨晚又被咬死了!”老大说:“还能出什么事?麝就算是灾星吧,可电影厂的人来了,电影厂是拍电影的,神鬼敢撞吗?”


    这天,没风没雾的,天空朗朗光明,张、孙两家人像过节一样,头明搭早起来就到矿洞去。老大提了十板响炮,又将河南那边的一个自乐班请来,在村里大造声势,说是要在矿洞“红场子”哩。


    “红场子”是这里的风俗,即轰赶阴鬼霉气。谁家要住进新屋,或是觉旧屋不安生,就要请人来敲锣打鼓,放鞭鸣炮,闹闹哄哄一场。村人听说要给矿洞“红场子”,就都赶来看热闹,采景组的人也全来了。老大在矿洞口摆了三张桌子,桌桌烧了香火.放了核桃、葡萄、水梨,再是三坛包谷陈酒。导演和演员们全被请坐了上席,然后第一个进洞子的人就脱了外衣,用锅煤黑、桃红色研成水,在背上、肚皮上画了青龙:玄虎、朱雀、额头上又画了太阳、月亮,再用红布包了头,紧了腰带,列队进去。立即,洞内一人呐喊,十人呐喊,喊的字句不清,其实也没有字句,一尽声嘶力竭。待到喊到高潮时,锣鼓大作,唢呐齐鸣,那鞭炮就哔哔叭叭如炒豆一般。这时就见硝烟从洞口喷出来,声浪从洞口涌出来,小伙娃娃们就往洞里一窝蜂地钻,媳妇女子们却全捂了耳朵往后退,退不及,跌倒了,就有一只红鞋被人拾起,“日”地一声从人头上飞过,落到场圈外去了。如此闹了半个时辰,鞭炮停止,“红场子”的人又列队出洞,每个人如打过一场大仗似的,满头炮屑,一脸的烟灰,那汗水从脊梁上、肚皮上流下来,龙、虎、朱雀的图案就模糊不清了。而那些看热闹的人此时却都涌上去,抢夺“红场子”人头上、身上的红布,你撕我夺,人人手里便都获得了一小块。这红布被看作吉祥之物,说是作了腰带系上,可避灾消难,永保安康的。云云也就在混乱中抢了一节,当下撕成丝絮,用手合了劲,搓成极细的一条裤带,悄悄塞给老大。老大笑笑,又塞过来,低声说:“你系上吧,系上了咱仨人都有了安康!”羞得云云一指头戳在老大额上,自己却不自觉地拉了拉衣襟。老大就跳过去,在更紧的锣鼓唢呐声,捧了酒碗,一腿跪着,一腿屈着,将酒洒在洞口。然后立起来,再倒满酒,先敬导演,再敬演员,再是人人喝一口,余下的自己的就一仰脖子咕噜噜喝尽。最后,把酒碗摔在地上,裂为八片。


    这锣鼓鞭炮,震响了四峰,山上的兔子就惊慌失措,满山跑动。雄麝正在天峰古堡里晒太阳,猛然听到了,着实吓了一跳。趴在古堡枪眼处往下看,见矿洞聚了黑压压一片人,不明白那里在于什么,怀疑人是否要来搜山?立即想起石洞里的雌麝,忙就往回跑。


    多少天来,雌麝总是不思饮食,浑身发软,它认定这是病了。雄麝天天出来采药,却不知道采什么药好,记得母亲在世的时候,说是有一种草,叫崩崩芽的,味清苦,专长在阴崖的石缝里的,它找了几天,均未找见,这阵,昏昏沉沉呆在石洞里的雌麝也听到了山下的动静,又惊又怕,不时探出头来看望未归的雄麝,后就一阵晕眩迷糊过去。


    雄麝回来了,将雌麝摇醒,说了自己的怀疑,两只麝作好了应战准备。但人终没有上来,它们再也坚持不住,就靠在那里睡着了。天亮的时候,雌麝突然觉得肚子饿的厉害,它叫醒了雄麝,雄麝就一下子跳将起来,再也不肯听从雌麝的劝告,执意跑出洞去,为雌麝,也为自己的后代寻找食物去了。


    这只雄麝,兴许是想到自己将要有一个后代,太兴奋了,胆子也大了十分。它跑到了天峰古堡,又跑到了峰下的沟畔,趴在栲树林里往远远的矿洞方向窥探。矿洞里出出进进好多人,进去的皆扛了小镢、钢钎,出来的又都背了筐子和口袋,腰弯弯的,将一筐一袋的矿石倒在洞口,那里已是一堆一堆的了。后来,就有人吵了起来,是一个老头和两个小伙。小伙在骂:“你来干什么?你不怕麝咬死你吗?你不怕灾星降在你头上吗?”老头说:“山是国家的,矿是国家的,人人有份!”小伙就说:“那你到别处去挖吧!”接着喊了一声:“阿黄,上!”一只狗就扑过去,老头退不及,倒在地上。一个老太婆大叫道:“要打出人命了!老二,光小,我男人告了你们赌钱,你们就这么欺负他呀!”


    洞里立即跑出一个人来,大声训斥小伙,小伙说:“大哥,什么人都可以来挖矿,就是不能让他家挖!”那人说:“他不是人?不是村里人?我请了他来的!导演已经和他说好,还让他演电影哩。人家城里人能叫他,咱就不容人了?!”麝自然听不懂人话的,雄麝听了一阵觉得没意思,就又跑到别处寻食去了。


    五


    鄂豫陕三省交界处的四座山峰,采景组上去三个人,一一拍摄了古堡的不同角度,独独未上烛台峰。导演的安排是:最后上烛台峰,然后留下四个演员继续深入生活外,其余的人都撤回城市,作好摄制组来开拍的准备。前三天,导演托付老大如何安排演员,还请老大把新搭的半坡上的一院房子,最后抹上墙泥。又和老大商量,要以二十元钱买走他的阿黄,因为所拍的电影里,是有一条狗的,必须从现在起,由演员来饲养,培养与狗的感情。老二似乎有些不舍,导演又要加价,老大说:“一条狗能值多少钱!让阿黄上电影,也是它的福分,还掏什么钱呀?老二也就说:“我一分钱也不要,只是电影拍完,把阿黄还给我就是了。”从此,狗的脖子上就系了一条绳,拴在了演员宿舍里.出出进进,跟着演员身前马后。


    阿黄跟了演员,它也是一名“演员”了。白日演员吃什么,它就吃什么;夜里演员睡在床上,它就卧其床下。这走狗也知趣.百般随从演员人意,扑翻滚趴,有时样子凶煞,猛地咬演员的手,手在嘴里了,却像含了一块糖。到后来,伙食竞比演员水平高,演员一天八角钱,他则一元二,顿顿有肉啃。只是野性毕竟未能改尽,正啃着骨头,一听到谁家媳妇叫唤:“吆吆吆一吆!——”就四蹄提对儿跑去,伸了长长的舌头舔吃孩子屙下的屎。更甚的是傍晚,那些母狗们在远处的河湾一叫,它就蹿去,于乱石后交结一起,棒打也不分散。


    这天.采景组全体上了烛台峰,阿黄也厮跟了去。一路上孩子们见了,就叫“阿黄,阿黄!”阿黄仗人势,张牙舞爪,孩子们不敢打,只有跑,躲到了峰下牛磨子的院里。牛家的没尾巴的狗就扑出来,两犬相见,分外眼红,狗嘴里就咬了狗毛。演员喊着制止,狗战却不停息,牛家的狗就咬翻了阿黄。导演瞧见牛磨子坐在中堂往外看,却是不理,就叫了他几声。牛磨子出来了,似乎很生气地吆喝了自家的狗,说:“是导演呀,真是瞎狗咬了吕洞宾!导演,你们大人量大,不会生我的气吧?我这狗以为阿黄还是老大家的,它哪里知道阿黄也攀了高枝呢!”


    导演已经极讨厌这人,又极喜欢这人,因为他的影片中有一个角色正类此,而苦于寻不下演员,所以脸面上并不伤其和气,当下说:“今日你没去挖矿呀?”牛磨子说:“我比不得那些人,都是狼一样的在里边挖!唉,现在这人心呀,谁能发财谁就发财,咱这困难户也没人管了!”那没尾巴的狗就卧在他两腿之间,还不停地朝一边吼,牛磨子又看着阿黄说:“这狗是老二卖给你们了?”导演说:“现在是要做演员的。”牛磨子就问:“听说是二十元的价?电影厂有钱,可一条狗也值得向你们开这么大的口啊!”导演解释道:“哪里,是他们借给使用的。”原队长噎了半日才说:“啊,那好,狗体面了,狗主人也体面了!导演,要是演凶狗的,我这狗也可以借你们的!”导演笑而谢绝,看着天色不早,停止了搭话,一路往峰上去了。


    峰上来人很少,已经深秋,到处的树叶都红了,在一丛丛红叶之间,突兀兀就冒出一权枯枝。那些叫不上名的紫叶藤条从石崖上爬去,纵横在古堡的墙上,密如铁丝大网。秃头的老鹰就缩头呆脑于古堡墙上,偶尔一声怪叫。一行人款款到古堡门洞,导演大发感慨:“好去处!第三场戏就应该在这里拍了!”恰洞口正站了一妇女,痴呆呆不解导演言辞,所带的一只小母狗聪慧可人,偎在妇女身下,阿黄立即近去,在小母狗屁股处连闻带舔,丑态百出。演员骂道:“阿黄,你又要犯错误吗?”阿黄不理.和小母狗竟往道观后院跑去。演员就说:“这阿黄要是人.牢房里都蹲了好几回了!”


    一行人进了道观院,端详了各处风景,未见一个香客,亦未见一个道人,导演拍照了九仙树,转入观后,是一庭幽静小院,但见后厢房木格花高窗撑,里面坐了三个小道,长发披肩,面目肮脏;对面则坐一老翁,青衣长袍,发束顶上,正讲授着什么。导演便生雅兴,挪脚过去,隐身在一棵紫丁香树之后细听.那老翁说道:“当年秦孝公起用了鞅后,准备变法,又害怕天下议论,鞅便说:‘没有坚定的行为,就搞不出什么名堂,没有明确的措施,就建不成什么功业,行事过人的人,本来是被世俗所非难,思虑独到的人,必被一般人所讥毁的,蠢笨之人对已成之局尚不能了了,聪明之人却在事端尚不发露便能觉察到了。天下的人不能与其商量新事物的创造,只能安享现成的事物.所以.讲究大道理,大原则的,不能迎合习俗啊!’孝公就同意了他的看法,但朝廷大臣们却有持反对意见的,说不能变更民俗而另施教化,不能悉改成法而更求致治之方,而只能顺民之俗而利导,以现成的成法来处理事务,这样,官吏们也习惯.百姓也安妥。鞅便说:‘这种见解,真好像陷在了深渊之中.局限了自己的见闻,以此循规蹈矩之言,哪里配得上谈论常法之外的制法原则?试想,夏朝,商朝,周朝三代兴盛,沿袭的是前世的礼法吗?齐桓、晋文、宋襄、秦穆、楚庄五个君主.各人使用的策略是一样的吗?贤智之人制作礼法,而愚蠢之人只能奉行遵守,如果拘牵旧制,使新事就不能推行。’如此争论不休.最后秦孝公支持了鞅,封他当作左庶长,颁布了变更旧法的新令。”导演听此翁讲出这番古今,知道是《史记,商


    君列传〉上的事,想这一定是观中道长。难得一个道人懂得这么多知识.又亲自讲给小徒!就站起来,靠近些要继续听下去。


    那道长却不讲了,仰起头,迎着走了出来,双目尖锐,宛若仙人,拱手问道:“你们……”导演忙说:“我们是电影厂的,要在这一带拍摄电影,来看看的。”道长便说:“哦,是电影厂的,早听说了,你是和导演吧,山人失迎了!”导演说:“我姓和,名谷。常听村人讲起您,果然清目仙骨!听道长刚才在讲授《史记,商君列传》,道长怎么也授这部书呀!”道长说:“不瞒导演,山人平日除习道家经文外,也喜欢读些别的书,身在商州地面,不知道商州先人之事,也是说不过去的啊!”导演说:“道长真是学问高深,这类书现在城里也极少有人读得懂。历史是很奇怪的,常常有惊人的相似,懂得历史,可以洞明当今好多世事,可惜知道这一层的人是太少了。”道长说:“导演也算是无所不知的哪,商君此人可谓英武,他人秦游说,与廷臣争辩,行变法之事,件件令后人高山仰止,山人时时吟读,愈读愈有感慨,启迪多少胆、识、才、学!”双方相互恭维,相互谦虚,之后就在一石条上坐定,道长唤小道士挑山泉煮茗。那茶是山中自采,却万般清心,一杯下肚,肋下津津生了凉气。道长又续了二遍水,有演员便出去唤阿黄,明明见阿黄在远处与小母狗调戏,却千唤万唤不肯来。演员便对导演说:“阿黄德性不改,既然这般爱恋小母狗,咱就买了那小母狗,也好管制阿黄,免得村里那些狗来干扰它。”导演说:“你们看着办吧。”演员就过去同那妇女交涉,妇女问肯出多少钱?回说:五元。妇女不肯,说:“我知道你们是电影厂的人,有的是公家钱,五元钱能拿出手吗?”演员说:“十元。涨了一倍,还不行吗?”妇女就笑了说:“十元是可以。但我这小母狗是我小儿的宠物,他爱得上了命,起名叫‘爱爱’,卖了它,小儿是不依,我得好好劝他呀,你们就掏十二元吧,整数都掏了,还在乎零头吗?”演员当下就掏了十二


    元。妇女一声“爱爱!”小母狗跑过来,她抱了交给演员,就突然闪过身急急下山而去,道长看了,那头就微微摇动,欲言却又止,低头吹起杯中的茶来。


    日过午后,导演一行与道长辞别下峰,阿黄还是叫不来,演员就抱了小母狗走去。小母狗一叫,阿黄如风如电追了下来。惹得导演说:“导了十多部片子,演员里边还没有像阿黄这么高待遇的,它要拍戏,就得给它找一个老婆!”说得众人很笑了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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