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3个月前 作者: 史铁生
    夜遇归魂


    东天慢慢地白上来了。一宿的自由放浪之后,此刻,晨光熹微中频频可遇尽情而归的夜游魂。我迎着他们走,不时地停下来问问有谁见了俺们丁一。


    于是有魂笑我:“你是说那醉汉?”


    于是有魂怜我:“快去吧,别让那东西再喝了!”


    于是又有魂为我惋惜:“怎么,你在丁一?咳咳,干吗你偏去那儿呀!”


    一时不便解释,出于礼貌我随口回问道:“各位呢,这一向都在哪儿?”


    有说张三的,有说李四的,以及刘五、王六、陈七、史八……


    “怎么着,还好?”


    有魂说:“唉,我那主儿倒不干坏事,单是懒,整天吃喝屙撒看电视,憋闷得我呀只好等他睡了自己出来走走。”


    有魂说:“这算什么,知足吧您呐!我那儿可倒好,三天两头出毛病,一会儿垃圾道堵了(肠梗阻),一会儿下水道又不通(尿毒症),没给我熏死!”


    又有魂说:“我那儿倒没别的毛病,就是笨!想说句整话他都说不好(字库不全),要不就是今儿背的单词明儿就给忘了(存不进,或调不出)。”


    又有魂说:“哪儿都比俺那儿强。俺那儿,咳……”


    “您那儿咋了?”


    “甭提了,二奶三奶的整天吵。他倒舒服了,可挨骂受气的还不是俺?”


    大家于是叹息一回,互相理解互相安慰,恋恋地不想散去。


    这一扎堆不要紧,不断地,就又有归魂来聚。


    其中一个说:“都甭埋怨了,没听有句俗话吗,家家一本难念的经?”


    “您在哪儿?”


    “卡尔·刘易斯1。”


    “咳,那还有什么说的!”大伙纷纷羡慕道:“健康潇洒,屡建功勋,那么好的地方能有几个?”


    “你们以为那样的地方就都称心如意了吗?”


    “你还想怎么着?”


    “好吧,不说我。张国荣2各位都知道吧?”


    “当然,咋啦?”


    “那地方怎么样?”


    “那还用说?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福地呀,福地!”


    “可结果怎么着呢,跳楼了!”


    大家唏嘘一阵。


    继而有魂问:“我真是不明白了,他到底是咋想的呢?”


    有魂说:“记得有位名人说过,‘我做这一切只是为了让人们尊重我’。”


    “啥意思?”


    “恐怕还是价值吧?价值的比较。”


    有魂纠正:“不如说是价格!”


    大家沉默一回,皆有同感。


    “也未必。要我看还是贪心不足。”


    “可像他那样的地方,还有啥不满意的呢?”


    “人这动物呀!缺啥想啥,啥都不缺了呢,又觉着啥都没意思了。”


    “倒也是。不管咱追求啥,还不是因为咱缺着啥?要是终于啥都不缺了呢,嘿您说,还干吗去?”


    此一说又让大家一怔。


    “不,不会的。咋就会啥都不缺了呢?没的事儿!”


    此一说又让大家都松了口气。


    “可要是不可能,咱可还追求个啥呢?追求,追求,要是永远就这么没完没了,嘿,谁给咱说说,这到底又是为了啥呢?”


    这一问又让大家都陷入沉思,陷入回想,眺望无限,祈望空暝。


    看来大家都跟我一样,迢迢漫漫寻寻觅觅,知行之必行,却不知其奥义之究竟。直至天光渐亮,大家不得不怏怏散去。


    卡尔·刘易斯,著名田径运动员,九获奥运金牌。


    张国荣,已逝著名影星。


    执迷不悟


    众魂散后,唯一魂端坐未动。


    见我也要离开,他忽笑问:“那丁正自温存呢,老弟你可慌的什么?”


    仔细看时,却是那位曾教我勘破红尘之道的长者。


    “前辈有何见教?”


    “刚才我就问你:风尘远道,急扯白脸的究有何图?”


    “晚辈无知,还请指点。”


    “就你而言,还是那句老话:断灭情执,方得自在。”


    “如何断灭?”


    “此地情天欲海,谈何断灭!老弟何苦非呆在这儿不可呢?”


    “那您说,哪儿去?”


    “君不闻无苦无忧、自在圆融之地乎?”


    “在哪儿?”


    “心中自在。”


    “敢问,此心怎能无苦无忧?”


    “无寻无盼,无思无欲,自然无苦无忧。”


    此一说倒让我思绪低回:那不成了植物了?草木未必无情,那不成了石头了?倘然那便是归宿,真是何苦这魂游千古哇,岂非一颗原子弹就都办到了吗?


    我正百思不解,这心思却早被那老魂看破:“无苦无忧,自在圆融,岂是居此时空可以了然的?老弟何妨先走了再说呢,何况此地又有什么值得留恋?”


    “走哪儿去?我们不一直都在走吗?我们曾经走的是路,现在走的不还是路吗?未来走的,还能不是路吗?只要是走,谁还能走得出路去吗?”


    那魂迟疑,似生羞恼:“路路路!可我指给你的是一处无苦无忧的永恒之所在!”


    “那儿,已经没路了吗?”


    这一问,好像让他有点抓瞎。


    “那儿是终点,是绝地,是彻底的寂灭吗?”


    “好好好,这儿好,这儿有的是路!你愿意在这儿就请便吧!”


    “前辈息怒。我只是想不出,无路可走怎么会是无苦无忧?”


    “可是,走不完的路又怎能不是永远的含忧茹苦?”


    他这一问又让我瞠目。


    “老弟,我只要你想想,这样无始无终地漂流到底是为了什么?”


    “伊甸的盟约!”我脱口而出。


    “你,你……你可真是执迷不悟!”


    “那么晚生请教:一心牵挂着无苦无忧,是否也算执迷?”


    那老魂见我刁顽难教,丢下一团无奈,化风而去。


    惟余夜色沉沉。


    惟余四顾茫茫。


    我只好慢慢去走自己的路。举目遥望西天,甚觉对不住那老魂的一番好意。


    在派出所


    找到丁一时已然天光大亮。


    他迷迷糊糊地问我:哪儿呀,这是?


    派出所!


    他一激灵坐起来:我kao,你丫领我这儿来干吗?


    我领你?你领我!


    咋啦咱?


    咱给人交待问题,没别的事。


    啥问题?


    你自己干的,自己想。


    警察拧下笔帽,笔尖悬在纸上:“常干这号事儿吗,老弟?”


    “没,没没!”这厮有点想起来了:“真的,头……头一回,其实也没干啥。”


    “是呀,”警察说:“您都快醉成泥了。”


    “再说我也没想真跟她干……干啥。”


    “我们不管您干了啥还是没干啥,但这得算嫖娼,您同意吗?”


    “那女孩其……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坏……坏人。”


    “您说什么,女孩?”警察笑了:“要我看,换个场合你得管她叫阿姨!”


    “管她是啥呢,反正那大嫂挺让人同情。”


    “说说吧!”警察扔开笔,双臂抱胸似有兴致。


    “穷,不要紧,关键是这儿,”丁一指指心口,“孤独。”


    警察点上支烟。


    “人都是孤独的,您承认不?”


    警察光看烟,不看丁一。


    “要是有一天您也落到那地步,您就知道了。甭瞧她们擦胭脂抹粉儿的,其实强……强作欢颜。有机会您真该跟她们聊聊,大家都不是坏人,应该时不时地互……互相聊聊。”


    “聊啥?”


    “啥都行,关……关键是聊聊。关键是说点儿真话,真心话,平时想说又不合适说的那……那些话。”


    唔,那话!好个丁一,伊甸盟约的关键就快让他悟到了。


    见警察并没制止,那丁乘着酒力口无遮拦:“就说平时吧,您什么话都……都能说吗?就算是最好的朋友,最最要好的朋友吧,您什么话都敢跟他说吗?甚至,什么话您都敢跟自……自己说吗?可不知咋回事,跟她们倒行!很可能是因为我看她们是……是娼,她们看我是……是……哦嫖,谁也甭怕谁瞧不起,所以也就都不用藏着掖着了。”


    警察推开窗户,玻璃上映满蓝天。有只大鸟正悠然自在地飞翔,洁白,矫健,但是飞呀飞呀却总飞不出那块玻璃去,惟徒劳地扇动翅膀,仿佛挣扎。


    “有些事,有一种事,干脆说吧就是那……那种事,您懂吧?”丁一继续说:“性,对了性!那种事好像挺……挺特别的。那种事好像它不光是那种事,还有别的,还意味着别……别的什么。您懂了吗?”


    我心想他懂不懂的倒无所谓,关键是丁一这小子越想越对头了。


    “别的?”那警察问:“别的什么?”


    “也许是自由。对了,自……自由!当然了,您不见得同意。但总之,俩人之间一发生那种事,互相就好像什……什么都敢说了。你一觉得什么都敢说了呢,什么也就都……都可以说了。而你一觉得什么都可以说了呢,得!你倒又觉得不一定非……非说不可了。唉!那感觉可真是……”


    警察捡起笔:“年龄?”


    “那种感觉,不知道您……您怎么看?”


    警察提高声音:“年龄!”“噢,年龄。哎?多少来着?我kao,怎他妈想不起来了?”“职业,还有单位?”“我想,将来,我许能当导……导演或者演……演员什么的。现在还没有。”“现在呢,社会闲杂?”“行,这么说也行,社……社会贤达。”“行了,走吧!”警察说。“这么说吧,那感觉让人心里觉着透……透亮,觉着……”“记住,下回别再让我碰上啦,再碰上可没这么便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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