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的海

3个月前 作者: 孔庆东
    在一般韩国人看来,韩国无处不好,尤其是他们的山川,简直可以用豫剧《朝阳沟》里二大娘的台词说:“美极啦——好得了不得!”我就见过好几个地方写着“天下第一江山”,“天下第一美景”等。我到江陵去时,那里赫然耸立着一块石碑,仰首一看,上面遒劲地刻着七个大字:“江陵山水甲天下”。中国人每遇此种情景,几乎是连笑都笑不出来的。不过我在韩国呆了大半年,已经跟他们混熟了。他们一旦知道你的批评是善意的时,还是能够接受一二的,所以我隔三岔五就挫伤他们一下。有一次我对学生说:“你们不要在中国人面前吹你们的山啊水的,你们以为中国只有一个香山啊?香山是中国最破的山,比它高、比它漂亮的山成百上千。你们最高峰不就海拔一千多米么?中国山东的老太太一天爬泰山能两个来回。你们最有名的江不就是汉江么?既不奔腾汹涌,又不婉转婀娜,带流不流,半死不活的。你们要是糊弄西方人来旅游,我可以帮你们一块吹,但你们连中国人也想蒙,那不等于是孔老师面前卖三字经么?”


    我见学生灰头土脸,挺可怜的,便又说:“韩国的山水也有美的地方,雪岳山的红叶,白马江的沙滩,到中国也能排进前一百名。不过韩国最美的风光你们却忘了宣传,在我看来,你们应该大力地吹一吹你们的海。”


    韩国是一个半岛国家,除了北边以三八线为界与朝鲜接壤外,其他三面都是海。然而奇怪的是,从韩国人身上几乎看不出海的特征。假设每个人的相貌都有个“母题”的话,韩国人基本属于两类:小地主和贫下中农。你绝对看不到渔霸和贫下中渔,更遇不见什么水鬼海盗。只有从韩国人的饮食中,你才知道其实他们天天离不开海,海产品遍及每个家庭、每个餐桌。不过吃来吃去,也就那么十来种,最主要的就是鱿鱼和海菜。


    所以我早有心会见韩国的海。除了在飞机上俯瞰以外,迄今我一共视察了11次,其中4次西海,4次东海,3次南海。西海就是中国的黄海。我曾经在青岛去烟台的船上向韩国这边眺望过“海上仙山”,结果是阴风怒号,浊浪排空,什么也没看着。我第一次去仁川时,天气很好,我乘客轮在海上逛了一大圈,发现海水没什么可看的,灰暗污浊,明显是黄河泥沙作的孽,我都闻得见黄土高原的气息。值得看的是曲折多变的海岸线和错落有致的大小岛屿。这里海水浅,滩头多,岛屿形成一座座掩护舰船的天然堡垒,在军事上是绝对的易攻难守,怪不得当年麦克阿瑟选择这里偷袭,一举扭转战局。如果在此每天表演“仁川登陆”,一定会吸引大批游客。不过朝鲜战争美韩一方是最终失败者,他们恐怕是不愿意自揭疮疤的。


    仁川另一个深刻印象是到苏来浦口吃生鱼片。这是西海最大的水产集散地,在约有王府井那么大一片的市场上,几百家鱼档鳞次栉比,各种刚刚“登陆”的鱼鳖虾蟹在不断换水的水池里跳跃翻滚。同伴说这里好像龙宫,我看不如说是“鱼的地狱”。成千上万的游客在那里挑选,讲价。选好鱼后,档主麻利地对鱼进行活剐凌迟,有时那鱼的一半已经被剐到盘子里成为细细的鱼片,而剩下的一半露着白厉厉的骨刺,还在扭动挣扎。顾客可以到旁边的饭馆中等待,等不及的饕餮之徒,就在旁边掏出自带的辣酱、芥末,上口不接下口地吃了。说实话,那天是我有生以来吃到的最美的鱼片,也是印象最深的美味之一,我有许多瞬间吃到了“忘我”的境界,或者说达到了“吃的高潮”。我真的明白了俺老祖宗为啥说“脍不厌细”了,真的明白了古人为啥思念起家乡的生鱼片就连官都不做了,真的明白了中国人为啥把最好的艺术叫做“脍炙人口”。但是一想起杀鱼的场面,不禁非常内疚,觉得自己是野蛮人。又不忍心,但是又要吃,怪不得孔子说“君子远庖厨”。我想,这就是人类的虚伪吧。


    仁川我在雨中又去了一次。另外两次去西海是在韩国的发祥地江华岛和泰安,感觉与第一次大同小异。然而去东海的几次,感觉就不同了。韩国的东海,海岸线平直,水深洋阔,纤尘不染,既宁静,又渊深,是真正的太平洋气象。我在正东津对韩国朋友说,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海。写日记的时候想描写一下,可觉得写不好,就放弃了。后来忽然想起冰心在《寄小读者》中似乎有一段写海的文字,与我看到的相仿佛,找出来一看,居然写的就是韩国的海!我把它剽窃下来,算是我的感受:


    到过了高丽界,海水竟似湖光。蓝极绿极,凝成一片。斜阳的金光,长蛇般自天边直接到阑旁人立处。上自穹苍,下至船前的水,自浅红至于深翠,幻成几十色,一层层,一片片的漾了开来。……小朋友,恨我不能画,文字竟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写不出这空灵的妙景!


    看,连冰心奶奶都觉得写不出呢,我干脆不写了,直截了当地宣布,韩国的东海,是世界上最美的海。这里不宜于登陆杀人,不宜于喧嚣野餐,只宜于赏心悦目,只宜于骋怀遐思。可惜,韩国有这么漂亮的海不宣传,却只顾吹嘘他们的泡菜和按摩什么的。我想告诉那些旅游高手,如果到韩国,一定要去东海。


    我把对韩国的海的感受讲给学生,又给她们读了冰心的那段文字,她们露出愉快和感激的目光,但最后还是说:“孔老师,我们韩国的海当然好,别的东西也好嘛!就是嘛,就是嘛……”我没有办法,只好用天津话说:“就是嘛?就是嘛?”她们没听出来,于是皆大欢喜,课堂上洒满了国际主义的温暖的阳光。


    比发表在报刊上时略有改动,因为后来又多次看了韩国的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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