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3个月前 作者: 兰晓龙
    许三多的家乡无疑是个小村子,小到一根香烟跑到头的村子,一家喜事就是大家喜事,死头牛马便是全村人的重大议题。


    大家伙儿齐拥在许百顺家门口,直教个水泄不通,屋里终于传出一声婴儿哭声,人群便齐齐轰出个“好”字。许百顺后来者居上,连钻带拱地往里冲锋,肘扒脚踹。绰号“老地主”的老头吃了痛,恨恨回头。


    “后生仔,少看路边的是非,心思要用在田里。”


    许百顺正准备恭谨地回答,却忽然想到了比辈分更重要的成分:“是我生儿子呢!——你啥成分?你逃亡富农来教育我贫下中农?”


    老地主立刻恭顺下来:“是,是……”


    他忽然想到成分现在未必重要过辈分:“你叨叨啥呢?四人帮都打倒啦!你以为你准就生儿子呢?!”


    这事上许百顺是不大自信,横瞪一眼便进了屋门,没一会儿屋里传来一声变调的欢呼。


    “是个儿子!”


    再出现时许百顺变得趾高气扬,他没忘了尽可能蔑视地看看老地主。


    “又是个儿子!名字想好啦!叫个许三多!——我许百顺生了三个!三个都是儿子!——这么多儿子!毛主席万岁!!”


    大家稀稀落落加条件反射地跟着嚷两句,许百顺在得意,后头一阵大乱,一乐和二和抱着个大放哀声的包袱出来献宝,被许百顺连踢带踹轰了回去。


    从今后的村中央空地上经常会有两个成年男人,一个是村长,一个是许百顺,每人手里还抱着一个小男人,许百顺身边又站着一乐和二和两个小男人。


    那表情属于男人间的抗争,写足了谁也不服谁。


    爸叫许百顺,那意思是百事都顺,可爸三十多岁的时候发现他百事不顺,从此后爸凡事都跟人一争高下,争得自己更加是万事不顺。


    这种对抗对十来岁的一乐和六岁的二和无疑有些枯燥,两人交换着眼色想去开辟个活跃些的战场。一乐的耳朵被许百顺揪住,二和屁股上也着了一脚。


    于是就待着,许家的四号男丁终于对成家的两号男丁取得了数量上的优胜。村长和他注定成才的儿子开始作战略转移,许百顺脸上的惬意只能称之为胜利。


    几年以后了。


    村口的喇叭正广播中国人民解放军对越进行自卫反击战的社论。许百顺拖着他的三个小子走过,我们不妨把这四人行称之为展览。


    目标是村长家,本村最堂皇的一栋建筑,但再过些年会成为最没有市场经济特点的一栋建筑。这是它的命运。


    但是现在村长坐门口,吧嗒着烟锅子。小成才在摇篮里,有人照顾着。


    许百顺站门口,左牵一乐,右擎二和,背驮三多,尘土飞扬,坐没得坐水没得喝,较量的时段已经过去,现在许百顺对村长恰似求地主的长工。


    “村长,给句实话,这战打多久?能不能打出个八年十年来?”


    村长这时就有些官威:“干吗要八年十年?”


    许百顺盘算,他已经盘算过一万遍,这是在人前的第一万零一遍。


    “一乐十三岁,还几年够兵龄,我想他参军。”


    村长一翻眼:“打完咧,小半个月就打完咧!”


    许百顺的脸上写足了震惊和失望,那几乎不是一个中国国民该有的表情。


    村长接着说:“我跟你说啊,以后呢,该种地的种地,搞生产的就搞生产,咱们就搞建设了。再过些年就二零零零年啦,二零零零年就啥都实现啦!”


    许百顺仍执著着:“我就不信,我家里三个总得有一个能当上兵。”


    他心不甘情不愿,拖家带口地回去。此时的中国有很多地方等着男子汉们去流血流汗。


    ——男子,年轻力壮抡得动锹也拿得起枪的男子,在中国似乎永远是一个光宗耀祖的话题。


    又几年以后了,改革开放,但对老许家来说并不是一个快乐的年份,母亲的遗照在桌上,墙上褪色的毛主席像和桌前的香烛配得有点不伦不类。


    许家哥仨一条线站在桌前,过于严肃,除了一乐之外那两位并不懂得亲人逝世的悲伤。许百顺是懂的,许百顺坐在桌前,一个强压着哀恸的中年男人,他离垮掉也就差一步了。


    但是许家哥仨的注意力全在许百顺从口袋里掏出的钱上,一张一块上又加上一块,稍犹豫一会儿,又是一块。连一乐的悲伤都快被这笔巨款惊没。


    “你们的妈去得早。她说,咱儿子要当兵,那个有出息。”


    许百顺断了一会儿,然后把那笔巨款交给了一乐。


    “一乐去当兵,去了县城,先吃点好的,查身体别刷下来。这两崽子带着,给他们先长长见识。”


    一乐兴奋得几乎提前来个军礼,许百顺一声叹息肝肠寸断,叫他的军礼只敬出一半。


    “要长出息啊!”


    又几年以后了。


    许家没大变,死样活气地仍活着,仍是那个景,但家具已经换了些,母亲的遗像也已撤去,父亲的脸上已没了伤悲,但多了些苍老。


    许家哥仨仍是一字横列。一乐干脆是没有穿鞋,一双与泥壳子无差的鞋扔在一米开外,一双泥泞的左脚搓着泥泞的右脚,显然,他没当成兵。


    二和叫人觉得无望,花过头的衬衣所有扣子不用,只在下端松松地打了个结,绝对过气的喇叭裤腿,虽是九十年代,他似乎是在学着七十年代港台马仔的过气装束,那源于随经济而开放的文化。


    三多十二岁,基本是个傻子,一直紧张地盯着他的父亲,下意识地用衣袖擦着鼻端,那份紧张绝大多数是父亲手上的毛竹板子吓的,板子光滑且宽厚,从一乐到三多身上都有相对的印痕。


    幸而许百顺放下了板子,而掏起了口袋。


    这回出来的是一张十块,当不上巨款了,许百顺自己也是有点漫不经心,死马当做活马医。


    “二和不学好,就该上部队练练。一乐押着去,三崽子好狗运,一块儿跟着去。”


    二和很不屑地去接,许百顺一板子对那爪就扣了下去。


    又是几年了。嗯,如果看书的家伙二十多岁,跟您的几年前贴近了。


    许三多终于长大成人,今年十九岁,少了些傻气,多了些憨气,衣服明显是捡前两位的,但还洁净。他的眼神相对清澈,这可能是与一乐、二和最大的不同。


    许家哥仨再凑不齐,一乐蹲踞在屋角,那完全是一个小许百顺,二和干脆缺席,只有一条磨成渔网一般、缀满贴花的牛仔裤扔在椅子上,显示着二和仍然存在,并且肯定与军队无缘。


    但许百顺仍坐在原来的位置,许三多也仍站在原来的位置,这像是这个家族旧有关系的最后一丝维系。


    许百顺这回拿出的是一张五十块以及相对的长篇大论。


    “家里穷,也不知道生你们仨干吗?你龟儿子最笨,笨得庄稼活都不会干,还得防你跟老二学坏。你去当兵,当兵省钱,没准复员时还能闹个工作。拿去。”


    许三多摇头,说一句话会要了他很大的勇气:“我不要钱。爸,当不上兵我还念高中行不?”


    许百顺二话没说,钱放在桌上而去拿一边的毛竹板子。


    于是许三多撅了起来,撅起了屁股。


    二零零零年还没到,他们什么都没有实现,而许百顺的理想已经串味。


    于是为了响应父亲,许三多开始卖力地惨叫。


    许三多从医院的屏风后出来,一边揉着屁股一边系着裤子,他身边的年轻人都是同一般难堪而又痛苦的表情。从他们劈了胯似的步伐自知被检查了哪个部位。我们的人生通常都要迎接几次这样的检查,不管镇医院、县医院、市医院或者某某总院,总是在一间并不干净而且狭窄的房里,一群不知前途的年轻人衣不遮体——遮了也马上就要脱掉——交换着难堪的神色。


    许三多是在县医院做征兵前的体检。


    他从医院出来时仍是茫然,若不是一乐拉了一把就要走错方向。


    士官史今和另一名士官从外边进来,很自然向门前的尉官指导员洪兴国敬礼。


    “太……太神气了。”


    许三多看傻了眼,下意识摸摸额际。许一乐一脚踢了过来,伴之压低的嗓门。


    “表现一下留个印象!”许三多捂着屁股转身!


    洪兴国、史今几个扫了这两乡下人一眼,进门。


    许一乐气不过:“我说你想不想当兵?”


    “不想。”


    “那你来?!”


    许三多下意识瞧瞧那几个军装的背影,那对他是另一个世界,完全的新世界。


    “刚有点想。”


    “滚!”


    那就滚,滚没几步许一乐就瞧见路边小摊有裸体画片,立刻便神情古怪走不动道。


    “那五十呢?”许一乐做了一个斩钉截铁的表情,“你去买。”


    许三多明白要买什么时就吓了一跳:“你去!”


    “我三十几的人了,怎么好意思?!”


    “我才十九!”


    十九,外加十九岁还没跟人打过架的懦弱,许三多活该被推上前,头颈骨折断了一般,对着大致方向伸出了手。


    “买……买……买……”许三多抬头看一下摊主,看一下那物事的大致方位,迅速又垂低了头,“那个。”


    噼啪地痛打着,许百顺显得很快意。


    地上散着那些画片,许三多横着趴在长凳上。


    许一乐被推过来,许家自小奉行棍子即教育的方针,早已成年的许一乐也只敢形式大于内容地挣扎两下。


    许一乐:“我都三十好几啦!”


    “三十好几!你给我带房儿媳回来!这玩意会生儿子吗?——脱!”


    板子在许一乐屁股上重响了一记。许一乐咬牙瞟着许三多:“他怎么知道的?”


    许三多:“我还他四十块钱,他问那十块是怎么花的。”


    许一乐愤怒地瞪许三多一眼,转开:“你怎么不打他?!”


    得了提醒的许百顺开始左右开弓。


    许三多在一片熙熙攘攘中揉揉屁股,在爸身边的砖块上坐下。今天赶集,他们在卖茄子,却显然不如旁边老地主那一拖拉机西红柿的生意好。


    永远不顺的许百顺便只好对许三多发着狠:“回头咱也种西红柿!”


    老地主:“你今生就是个不赶趟。怎么着?老三这回也招不上兵吧?”


    这可是许百顺的大忌:“谁说的?这两天就有消息。”


    “你今生就是个面子大过里子。想要的人早通知了,然后军队来人家访……”


    几个买西红柿的一下让扒拉开了,许百顺跳到了拖拉机上。


    许百顺:“谁通知的?怎么没通知我?”


    老地主:“村长呀。”


    许百顺立刻成了好斗的公鸡,脸红得如脚下踩烂的西红柿。


    县人武部的212在山路边停下,指导员洪兴国拧开军用水壶的盖喝了口,又浇了点水在头上,他把水壶递给史今,史今也是一样照办。


    浇上身的水立刻蒸腾成了热气,都已经很累了。


    层层叠叠压在头上的山让史今看得有些茫然,他是平原上来的人,但想起某些生于斯长于斯的战友,茫然也成了茫然的笑意。


    史今:“这里出的兵越野和山地都拔头筹,因为是个望山跑死马的地方。”


    洪兴国只是皱着眉算计:“下榕树两个,大湖乡二十个……”


    人武部派的司机也是退伍兵,说话极求精确:“下榕树十一华里山路,大湖乡三十九华里公路,那是大镇。”


    洪兴国:“绝对看不完。三班长分头吧,下榕树你去。”


    史今:“指导员,我只是个班长。”


    洪兴国:“实用主义地说,你看兵的眼神比连长都毒。”


    史今不会表现得雷厉风行,但也绝不磨唧,一骗腿就下了车。


    洪兴国:“六点半在这会合。”


    史今敬了个礼就往山上开步了,大概用了两秒钟辨别方向。


    司机刚反应过来:“那可是十一华里山路!”


    史今也没停,只是淡淡一乐:“我是步兵。”


    司机只好回头跟洪兴国牢骚:“他不认识路!”


    洪兴国也是淡淡一乐:“他是侦察连的步兵。老陈?”


    他拍了拍司机的肩,那是开路的意思。


    这里也有辆车在紧赶慢赶,驾驶座上的老地主让开足马力的拖拉机引擎震得牙关直打战,一辆拖拉机居然也上了超车道,如同一支随时要折掉的离弦之箭。


    车斗里的许百顺猛拍着老地主头上的车篷大吼:“加码加码!”而许三多默然地看父亲吼着,追赶他这不屑之子的命运。


    老地主也大吼,那倒不是因为焦急或愤怒,纯为了那要老命的劣质引擎。


    “再加成两截啦!你家着火啦?”


    “你不懂!那村长有个儿子叫成才,成才这小子今年也要参军!”


    屋里满当地挤了人,大部分是村长家的亲戚,史今汗流浃背坐在中间,应对世故似乎比应对冲锋更为费劲。


    “我必须向大家解释,家访并不意味入伍,它也是整套招兵甄别程序的一部分……”


    可似乎大部分人关心的不是这个。


    “那你这士官到底算是兵还是官啊?”


    “坦克跟拖拉机是不是一个开法?”


    “你一月挣多少?”


    史今发现他如果把这些问题都回答完就不再像军人,而像一个姑婆,所以只好艰难地正襟危坐,那并不合他宽厚的本性。


    村长有点发急:“喂,你们!人解放军同志是来家访我家成才的,不是让你们问的!”史今连忙点头。村长接着对史今说,“你问你问。成才你说你为啥想当兵?”


    史今:“你父亲说你是考得上大学的,可是选择了入伍。你为什么……”


    成才没给他机会问完,干净利落地站了起来,挺精神的小伙子,从眼睛到身板都透着伶俐。他是个人精,但这种人精的气质也许太外露了一些。


    “从小我就有一个伟大的理想,那就是参加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遥想当年,长征、抗战、三大战役,南昌城头燎起的星星之火烧遍了整个中国!今天,穿上神圣的军装,接过前辈的钢枪,我热血沸腾,难以自已,保卫祖国,保卫人民,成为百万雄师中的一员,如融入大海中的一个小水滴……”


    那有点文不对题,确切说是在过于流利地背诵,史今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知犯了什么错引发出这样的一番感慨。成才恭敬谦和,诚实加无辜,史今看不出任何结果,只听见周围一片不绝的赞声。


    史今只好点了点头表示听到,于是赞声也就越发地清晰了。


    “成才这小伙子就是行,跟他爹一样是做大事的。”


    “就是,打小就透着灵气。”


    村长脸上荣光绽放,情难自控下开始鼓掌,这一下就带起一片掌声,掌声渐歇时村长觉得有些不对。


    许百顺跟人多大仇似的在一边瞪着。村长跟人多友好似的贴近。


    许百顺从牙缝里迸出一个“日”字来,很没外交风度地走开,许三多蔫头耷脑地跟着,跟成才比真是云泥之别。


    史今很奇怪:“他是?”


    村长:“村民。”


    史今只好不问:“我还得家访您这村的许三多,您能给说个路吗?”


    村长脸上堆足的笑立时二去其一。


    许百顺拉着许三多一股脑扎进院子,便开始嚷嚷。


    “一乐去买酒!办菜,要好点的!”


    一乐要死不活的没什么动静,二和倒正好从屋里出来。


    “死剁了头的还知道回来?在家待着,待会解放军来了大棍子打晕也得留住!”


    二和挠着屁股:“什么解放军?”


    “就是龟儿子的前程!”


    许百顺打许三多,那形同招呼:“龟儿子跟我走!成才小子一惊一乍的蛮有名堂,这玩意得找你老师学会了!”


    他冲出门,许三多本能地跟在后边。


    史今从村长家被一班人簇拥着出来,一边忙不迭地谢客。


    “不吃饭,绝对不能吃请,这是明文规定。村长,您指个道就行了。”


    村长:“嗯,下山这边近。我送您。”


    史今温和地坚持着:“我是说许三多他家。”


    村长:“……村西口那家,这都能看见。”


    他想的是什么恐怕连史今也都知道,这让他有些恼火:“都回啦!跟着干啥?”


    被殃及的亲朋好友们终于在门外却步了。史今只好公式化的微笑。


    “再见。谢谢。一有消息会马上通知你的,成才同志。”


    成才在最后时刻仍一直抖弄着乖巧:“我会一直等着!”


    史今因此又仔细看看成才,成才并不回避,他目光里有热切的东西,但未必是史今希望看到的那种热切。


    史今点点头开步。


    村长看看成才,又有点郁郁寡欢看看史今,终于不放心地跟上。


    一个乡村老师清寒的住处,窄小,有几件家居必需品、书和教具,画好了化学元符周期表的小黑板斜靠在墙上,桌上却堆满了待改的语文作业,这地方的老师必须学会凑合和身兼数职。


    老师是个瘦削的中年人,正被许百顺逼着伏在桌上疾书,许百顺急切地等着那东西完工。许三多正敬畏地看着架上的旧书,书并不多,但足以让他这样出身的人因向往而生敬畏。


    老师的笔忽然停了下来,与文思无关,有些话他不吐不快。


    许三多恭敬得过了头:“马老师。”


    “你想当兵吗?”


    许三多嗫嚅。


    “你没学完该学的课程,可我想说,换个地方……”


    马老师看看旁边的许百顺,也许该说换个父亲,可读过几天书让他只能无力地苦笑。“换个老师,你不比大城市的孩子差,这不怪你……不,不,我只是想问,你真想当兵吗?你合适当兵吗?”


    许三多慌乱地张望了一眼,然后又看回自己的脚面,绝不可能从他身上看出任何军人的气质,而且那一点点蠢蠢欲动还被许百顺一巴掌拍了回去。


    “这么大件事哪等他来想?老师写得了没?”


    马老师划上了最后一个句号,把笔帽盖好,他并不太想跟许百顺面对,站起身出去:“你们就这样……抢走我一个又一个学生。”


    许百顺不会在乎他低沉苦涩的声音,所以那完全是马老师说给自己听的。许三多倒像被刺到了,一下子抬起了头。


    “老师,我想上学。”


    马老师却已经出去了,没出去也未必听得到他蚊子似的声音,许三多现在面对的只是一个正拿张纸左看右看的父亲。


    许百顺伸手把那张纸递过来:“快背!”


    虚掩的门被史今敲响两声,然后村长老不客气地一下子推开了。院子里空空荡荡。


    史今:“请问许三多在吗?”


    村长:“不在。我跟你说,这家人见天就在外边忙活小买卖,哪有我家成才对部队的热情。”


    许二和趿拉着鞋出来,上身衣服极瘦,下身裤子极花,似足港台片中街头马仔,对服装一向拘谨的中国军人来说如同洪水猛兽。


    许二和:“干吗干吗?”


    村长:“部队上的同志来家访你们家老三。”


    许二和恍然大悟:“原来吵吵半天就为个当兵呀?”


    掉脸就回了屋,把个史今噎在那儿。


    村长高兴地道:“你瞧你瞧!就这觉悟!你就先回去,这家访我来成了!都是代表国家嘛!”


    史今看看表:“我等。”


    许一乐拎了酒肉冲进来。


    史今:“您好……”


    可是许一乐的怯场比许三多好也有限:“你坐啊?”


    掉头便进了乡下人叫柴火房的厨房。史今只好继续呈立正姿势戳着。


    锅碗瓢盆开始热闹,本地人嗜辣,史今也被那股铺天盖地的辣味呛到眼泪汪汪仰望苍天。


    村长:“解放军同志不吃辣呀?哪儿人?”


    “河北。”史今在一个大喷嚏喷出下边的话,“——定县!”


    村长同情实得意地拍拍他说:“可委屈你啦,要不上我家等……”


    许百顺和许三多爷儿俩终于从外进来,乡下人走路从没有抬头的习惯,仍在那说自个的。


    “都背会了?”


    “我想上学。”


    许百顺一巴掌甩过去:“那是虚的!你现在实实在在谋个前程!”


    好吧好吧,他总算看见史今和村长,愣住。


    “这……这……来啦?”然后忽然冲着屋里惊咋:“加红的,要大红,让解放军同志尝尝咱这就叫个地道!”史今吓一大跳。


    村长:“人家不能吃请,是规定。”


    许百顺:“屋里的,关炉子灭火!大家先一块儿饿着!”


    史今又吓一跳:“这可别。”


    许百顺:“那怎么办?这哪是吃请?现在是吃饭的时候啊!我家里吃饭,你就手坐会儿?行不行?”


    史今无奈,许百顺百忙中给村长递过去一个得意的眼色:“屋里坐。”


    史今实在怕辣:“就这,这空气好。”


    他只想快做完该做的事情,向许三多伸过手去:“许三多同志吧?”


    许三多立刻开始紧张,一紧张就狠狠地干吸鼻子,拿袖子狠狠蹭了两下,转过半拉身子,拿屁股正对了史今。许百顺一个巴掌又把他打了过来。


    村长笑得得意:“百顺,这孩子都让你打傻了。”


    “没傻。”许百顺为证明没傻,所以又来了一下,“把桌子搬出来。解放军同志来家访你,解放军同志想在外边吃,你龟儿子还不勤快着点?”


    许三多已经进了屋,只好让史今报之以望尘莫及的眼色:“我想跟他谈谈。”


    许百顺:“跟我谈。我也是当过兵的,那突刺也是学过的。”


    村长:“你那叫民兵。”


    许百顺:“我那叫全民皆兵!”


    他开始张牙舞爪,手里拿的虚拟物是一把镐头。


    “预备!用枪!防左,刺!防右,刺!”


    许百顺卖力之极,他期待一个赞扬,这连史今都看得出来。


    “老前辈的功底真是一点没扔。”


    许百顺乐了,现在他找上了史今:“防左,刺!防右,刺!”


    穿着军装的人尤其不喜欢跟百姓动手动脚,史今生硬地挨了好几下,终于忍不住闪开,许百顺看着村长得意的笑脸,忽然发现自己做错了事。


    村长:“百顺的功底可真是一点没扔。”


    许百顺脸涨得通红,想回嘴,又想给史今道歉,但此时此地他不好回嘴,他也没有说对不起的习惯。


    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许三多拖着一张大桌,顶着几张凳从屋里出来,这是史今的期盼,也是许百顺的救星。


    几乎在这同时,许百顺一脚踹了过去:“叫你搬!拖呢?桌子腿要不要了?”


    牵一发动全身,许三多披挂的什物落了一地。


    史今在叮当二五的撞击声中苦笑,他发现他的家访真是进行不下去了。


    桌上的一片红辣椒色中,许三多筷下如雨,许百顺频频举杯,史今的苦笑已经频繁得让脸上出现了两条笑纹。


    村长不吃,也不喝,他旁观,并意识到事情正朝他希望的方向发展。


    许百顺:“吃呀!当兵还有怕辣的?”


    史今:“我不怕辣,我……敬您一杯。”


    许百顺美滋滋地接受了:“我家老三不错吧?”


    史今看看至今未跟他交流过一字的许三多,后者坐得低,只能看见一个晃动的天灵盖,同时精确地挑选着菜中的辣椒。


    史今:“挺好。可是老前辈,有句话还得先跟您说。这么说您千万别介意,我团正在加速机械化进程,冲击速度每小时几十公里,空地协同,要掌握的可不只是开枪……对兵员的素质和反应能力要求很高。”


    他看看许三多又看看许百顺:“我这么说您明白吗?”


    村长:“他明白。他不明白我回头跟他说明白。”


    许百顺闷头吃喝。


    史今:“我们连就打算在近年实现全高中连,许三多同志可惜是初中毕业……”


    许百顺闷头吃喝。


    “我这么说您明白吗?”


    村长:“明白明白。”


    许百顺终于抬头,拿了杯子跟史今要碰,史今只好接住。


    “知道为啥非得跟你喝酒?”


    村长:“为你儿子当兵呗。”


    史今只好摇头:“那不是,老前辈自有前辈的情谊。”


    许百顺瞪着眼,祭出了他的厚颜和心计:“怎么不是?就是嘛!就是想把龟儿子交给你嘛!他没出息,不会种地不会发财,胆小,连杀猪也不敢看,可他听话!听话就好使唤对不对?”


    史今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只好低着头发呆,这就势必和许三多对眼,他忽然发现这个人的眼神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混浊,慌乱下隐藏着一股热切,他吃,也不是因为馋嘴而因为窘迫。


    许三多发现被人注意时就立刻又埋头在菜碗上,对着它们他不犯紧张。


    许百顺:“你带他个三两年,他就出息了。你就把这龟儿子给成全了——这话实在不?”


    史今:“实在。”


    许百顺:“当兵讲个实在,这么实在的人你们当然得要。你看看他,看看他……”


    这一看就看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只能看见许三多忙碌的筷子,听见咀嚼的声音。


    许百顺:“龟儿子!”


    许三多被喝得跳了起来,拼命想咽下嘴里的食物。


    许百顺:“今天争的是你将来的活路呀!还在这吃吃吃!”


    “你看这龟儿子,他没出息,我想盖房,他一口就吃掉一块上好红砖!为啥叫许三多?因为打出娘胎,我就看他没出息!生一个是儿子,生两个还是儿子,生三个就只能是龟儿子!——瞧这缩手缩脚的样!”


    紧张之下,许三多被生噎出个干嗝,这如同信号,许百顺暴怒之下一个巴掌摔了过去。


    史今终于站了起来,看着那位父亲和儿子撕扯,他后悔这趟家访,又对那个弱者充满同情,他想分开他们。他看看村长,村长隐约地微笑着,一副司空见惯的表情。


    史今:“老前辈,听我说!”


    许百顺终于停下了手,看着他。


    “我……能不能单独跟他谈谈?”


    许百顺犹豫,儿子的那张拙嘴大家有数。


    这是件事,它有原则。你我说了都不算。


    许百顺看看儿子,目光里饱含着来自一个父亲的忧心与威慑:“说你想当兵。”


    也许一生中许三多也难得看见父亲这样认真的表情,他刚被打成欲哭不哭的状态,怔怔地看着父亲出去,而史今看看站在一边的村长:“我想单独谈。”


    现在院子里只剩下史今和许三多两个人,前者严肃地看着后者,并不打算掩饰同情,后者手足无措,也不知在擦眼泪还是鼻涕,刚才那顿揍给他带来的羞辱远大于痛苦。


    史今倒了些水递给许三多,许三多犹豫一下接过,然后史今听着水流在对方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他想着措辞。


    许三多带着哭腔:“是他自己要生的!儿子越多越好,他一生就是三个!生我那会儿他恨不得在大喇叭里广播,瞧我,三个!三个都是儿子!”


    史今在苦笑:“我知道,小兄弟。”


    许三多仍低着头,也不知在脸上胡噜什么,他对称谓的改变并没什么反应,就如对儿子和龟儿子的差值并不在意。


    “想当兵吗,小兄弟?”


    许三多终于有点反应,偏着头看着院门外,父亲和村长都站得很远,但是都保持在可视范围。许三多看着父亲的背影发呆,“想。”


    “为什么?”


    “当了兵,爸不会再叫我龟儿子了,他踢不到我打不到我,叫我什么,我也听不见了。”


    史今安静地看着他。


    许百顺和村长各看着一向层层叠叠的远山,因为两个人愤愤不平地尽量保持着背向。


    看来已经沉默了好一气。


    村长:“你干吗跟我争?出了这山,做人是要聪明的,我家成才是人精,当过兵,回来好接我的班。你家那个呢?出去干吗?回来又干吗?饿了吃,饱了睡,用得着这趟累?”


    “有病!你儿子不想饿了吃,饱了睡,我儿子就活该饿了吃,饱了睡?”即使面对着没边的山野,许百顺仍是一脸的不服。


    就许三多来说,现在他话比较多,因为史今的样子温和而诚恳,最重要的,会被他列入不具威胁的行列,“我初中毕业,可老师说我学得扎实,是真学。成才他高中毕业,可他不好好温课,初中他尽打我小抄。”


    史今脸上若有若无地有些微笑。


    “我胆可不小,成才他们尽在坟地里吓我,可没吓着,有时像被吓着了,是装的,要不他们老没完。我不是不敢看杀猪,我是……那是……就是……”


    史今帮他找了个词:“就是不忍心看。你是好孩子,心善,看不得人受苦……不是人也一样。”


    许三多有些惊喜:“嗯哪嗯哪。”他迅速地看看史今,史今若有所思,并不紧逼他,那真让他放松。“其实我更想上学……书里好多有意思的东西,真的。可爸说它们今生跟我没相干……”


    史今在苦笑:“是的。几年兵役,复员回来弄好了能找个工作,是在县城里,可不是这山里,那就叫走出去了。”


    “你也这么想?”他惊喜的,但是同时又怀疑着,“我不知道这对不对。”


    史今不敢再苦笑了:“我没这么想。我们那没人这么想……几乎。”


    他仍被许三多怀疑地看着,史今挠了挠头。


    “好吧好吧,我知道你爸他们怎么想,因为我跟你是半斤对八两。我在家排四,吃饭时候家里人就碗上插两筷子,说,给你个猪食槽,给你个搅料棍。我能念完初中是靠扛揍扛出来的,每买个作业本是靠一顿笤帚把子换来的……”


    许三多没心没肺地傻笑,史今正怀念加温馨地在说,只好打住。


    许三多:“我家那个叫老竹笋炒肉。”


    史今:“对。你们这南方,趁竹子。”


    许三多:“后来呢?”


    “后来?当兵了。”史今几近沮丧地叹口气,他甚至在怀念着,“我爸再不打我了,还说老四是史家最出息的。”


    那对许三多来说真是天堂一样的前景。


    许三多:“真的?”


    史今忽然意识到许三多在转什么脑筋:“许三多,我不是说……”但是来不及了。


    许三多:“我能像你这样吗?”


    史今赶忙道:“你不能像我这样。”


    往下说话就很费劲,因为史今是这样一个人,即使在一个语气词上,他也想到要照顾对方情绪,而许三多又是那么易被打击到的一个人。


    “我不是说我多好,我可不算什么好兵……不是说你差,你绝不是你爸说那样的……唉,许三多你以后会有条好路的,可不是这么走……为这么个原因当兵……嗯,也算个客观啰。可是……许三多你知道吗?你是个好人,可不是好兵……我跟你说这些征兵时绝不带说的,因为家访已经结束了,你不合适当兵,是个人就能看出来……唉呀许三多,我跟你啰嗦这么多就是想说你有很多路可以走的呀!”


    许三多从一个低谷掉进另一个低谷,他又开始在脸上胡噜,让史今很担心他立刻坐地大哭。


    许百顺和村长一路撕巴着进来。


    许百顺:“这事不公平。家访时候你在你儿子旁边的!”


    村长:“人解放军说了要单谈呀!”


    许百顺:“龟儿子,跑!跑给解放军看看!”


    从许百顺进院许三多就变回了无措而茫然的样子,沮丧还写在脸上,他茫然看着自己的老爸。


    史今也很莫名其妙:“跑?跑什么?”


    许百顺:“龟儿子属兔子的跑得快!当了兵肯定也跑得快!”


    他捞张凳子冲许三多砸了过去:“跑呀!龟儿子!”


    许三多惊跳,就那反应速度看来许百顺要砸到他需要专业练习,还没落地就已经开始起跑,他的目标是院门。


    史今:“不不!不用了!”


    可许三多已经冲出院门,一双鞋从院门外扔了回来,显然他觉得哥哥们传下来的鞋并不适合奔跑。


    许三多冲出院门,如同受惊,如同搏命,留下一个激愤的老爸,恼火的村长,和不知怎么摆脱这干人的史今。他的光脚踏过泥泞跳过水坑,踏过飞扬的尘土。


    鸡瘸着跑开,狗被惊跑得几乎肚皮贴了地,许三多的奔跑难看到与鸡犬有得一拼,可他跑得是真叫一个快,一条狗被他赶得只好跑了斜刺,几乎一头栽进池塘。


    许三多停下了喘了口气,他已经跑通了整条村子,眼前是层叠的群山。


    没有目标,群山中没有目标。


    从许百顺家的院墙往上看去,许三多的身影在山路上晃动,如猿如猱,蹦跳时如同山羊。


    许百顺兴奋之极:“快不快?快不快?”


    史今都有些脾气上脸了,看看表找地方坐下:“快是快,可那真不是最重要的。”


    村长可有些嫉妒:“嗯。当了兵肯定跑得快,逃起命来加倍的快。”


    许百顺发现那是他的原话,脸上就有些挂不住:“我是说打冲锋的时候会很快!”


    史今苦笑着擦了擦汗,那是被父子俩此起彼伏折腾出来的:“我们现在是机械化冲击。”


    许百顺的强项是从不听人说话:“龟儿子弹弓打得准,打枪准定准!记性好,棺材板记性!上树快,一上树成家小子就打不着!”


    他拼命想着优点,他的老三到底还有什么优点呢?“扛揍!要不叫龟儿子?壳硬!”


    许三多从院门外冲了回来,还没煞住脚就被许百顺一把抓住。


    “上树上树!”许百顺向史今推荐,“龟儿子属猴子的!”


    “您让他上树我就走!”可史今又觉得这话太重,“我们看重素质教育。”


    许百顺立刻换战术:“教育有啊!”


    他又给许三多一下,似乎那能打出许三多的教育“教育拿出来给人看看!”


    “军队叫army,中国人民解放军是chinapeople’sliberationarmy,日本人1941年12月7日袭击美国珍珠港,一年半后香港回归祖国,这个协议是1984年9月30日签订的……”


    史今苦笑:“中国人民解放军这七个字能让你有什么特殊的想法?”


    许三多着急,挠头,胡噜脸:“chinapeople’sliberationarmy!”


    史今:“我是说能让你有什么特殊想法?”


    许百顺急不行:“快背呀!不是刚都背下来了吗?”


    许三多:“跑忘了……”


    村长大笑,许百顺抬手就打,史今拦住,“前辈,村长,我到时间得走了。许三多……”他拍拍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许三多机械地道:“万有引力是牛顿说的,人爱因斯坦那叫相对论。”


    史今苦恼地道:“你不错,真的不错,真的,可有些事不对……”


    许三多:“我作文能写一千多字!我会写童年往事!”他绝望地看看要爆发的父亲,“你问我们老师。”


    史今:“你爸怎么说你不要紧,最要紧的是你觉得自己是什么……不当兵一样可以……可以做很多有意义的事情啊,许三多。”


    许三多终于大哭了:“我一定一定做很多很多有意义的事情。”


    史今怕看这个,掉了头就走,脸上神情写足了逃避。


    身后没有送别也没有客套,村长如释重负地赶上来,而许百顺已经捡了个就手家伙开始揍人,看来以前的揍都是玩闹,这回许百顺才是真打算把许三多收拾一顿。


    许百顺:“你就连当兵都当不上!”


    许三多只是哭,没有逃跑也没有闪躲,于是已近院门的史今听着一下又一下沉重的殴击声,第三下时他转回了身,而第四下打在史今胳臂上。


    许百顺狂怒而愕然地看着,史今看着他,脸上见不出喜怒:“前辈您过来。”


    许百顺犹豫地跟着。桌上有酒菜,史今倒酒,许家拿碗当杯,所以史今倒的是两大碗。


    一碗酒被推给了许百顺,另一碗被史今沉默地喝下。许百顺端起那碗酒却没打算就喝,因为儿子既进不了军队,这酒喝得就没了目的。


    史今似乎并不是海量的人,酒劲和酒意立刻就上了脸,说话也开始咬字。


    “前辈,您这儿子,我很想要他,您别以为我穿了这身军装,就不知道什么叫前途。”他对着这个词苦笑,“一个人的前途。可不是我家开的店,是军队需要,还是为这身……军装,没有时间……”


    村长着急地插话:“走吧走吧,解放军同志到时间了。”


    史今:“不是我的时间,是军队没时间,没时间给他适应和学习,他不差,能成好兵,可得玩命,如果能那样玩命,他做什么都成,没必要非得当兵。”


    他像是想坐下又像是想走,许三多认为他是想走,好意地把碍事的凳子挪开。


    史今:“他绝不是什么龟儿子……”


    结果他言犹未尽地选择坐下,一声闷响,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摔在地上的史今。


    许百顺大笑:“来跟我讲经,是儿子是龟儿子我是头三年就看出来了!”


    史今挣开了村长的手:“别扶!谁敢扶!”他看起来有点可怕,村长退了一步,史今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了起来:“我……你儿子——老前辈,你们家许三多交给我了是不是?”


    许百顺:“你不要啊!”


    史今:“要啦!要了他,他就是我的兵。你骂你儿子打你儿子,我管不着,你管我的兵叫龟儿子,一百八十个不行!”


    几人愣住。村长的表情可以说是僵住。


    村长:“醉话,酒后食言做不得数……”


    史今:“醉了我就睡!这是我想说不敢说的话!许三多,这不见得是个好事,要了你,我陪你玩命,你就得跟着玩命!老前辈,我跟你说,一年时间,我把你龟儿子……不,你儿子练成一个堂堂正正的兵!”


    许百顺忽然狠狠撸了许三多一拳,这回不是打,而是惊喜。


    对着史今指着自己的指头,许三多不可避免地又开始紧张,他开始胡噜脸,那样子让史今伸出的手一点点变得无力,低垂。


    史今走到村口的时候,满脸通红得像天边的火烧云。等到送行的三人离开,他才狠狠晃晃自己的脑袋,脸上掩不住的后悔之意。他抬起腕子看了看表,开始用一种军事化的标准越野步伐奔跑。


    走回村里的许百顺又转过脸,回头看着山道上的那个军人的背影,脸上写着得意,许三多仍在木然之中,他僵硬地伸出一只手招摇,那意思是告别。身边的村长狠狠看了两人一眼。


    急奔十一华里的山路对史今来说并不算什么,他一出山路就碰上了刚刚停稳的军车。他有些怏怏地上车。


    洪兴国:“喝酒了?”


    史今的脸红得发烫:“被灌了一口。”


    洪兴国笑:“我们也是。可有几个底子还行。你那边呢?”


    史今:“有一个跟我以前好像。”


    洪兴国:“那好啊。要啦。”


    车开动,史今看着暮色出神:“指导员,您是不知道以前我什么熊样。”


    洪兴国只是微微笑了笑。


    送走史今后,那个暮色忽然让许三多觉得茫然,因为有人在路上不住地问他:“三多,要当兵啦?”许三多不知如何回答,那神情实在说不上是喜还是忧。


    远处是青山葱茏,近处炊烟缭绕,许三多的家乡其实是很美丽也很灵秀的一个地方,今儿他觉得,就连前面的同村女孩的腰肢,也让他感到有一分撩人之意。


    正走着,身后又有人喊他:“三呆子,要当兵啦?”


    “嗯哪。”许三多答应着,回过头便勃然变色,成才和几个狗党正恨恨地瞧着他。


    他喊了一声成才哥,下边就不知道怎么说了。


    成才抬起了下巴,许三多见势不对,在心里做了连连后退:“我爸说,这叫公平竞争,咱谁也怨不着谁。”说完,掉头就跑开了。成才几个吆吆喝喝地追在后边。


    许三多确是跑得贼快,但慌不择路一脚踩进了水稻田,立刻让人围了起来。这小子连一点反抗的意思也没有,他头一抱,往地上一缩,将屁股出卖给了成才他们。成才几个一拥上来就连掐带打,打得许三多哇哇大叫。


    许一乐从边上经过,却不帮他,嘴里还嘟囔着:“使劲打!打死才好呢!”


    许二和出来了,他趿拉着鞋,在田垄头晃荡着。许三多大叫着:“二哥,我被人打啦!”


    二和一声呐喊,捞起把锄头,踢飞两拖鞋,便杀了过来,吓得成才一帮转头就跑,二和紧紧追着,直到被赶来的村长拦住。村长大喝道:“许二和,你个死剁了头的!要伤了人我叫警察过来!”


    许二和不怕村长,“谁要再打我许家,我叫百十号人过来,咱有人!”


    村长看来也奈何不了许二和这个刺儿头,只好悻悻离开。


    一顿揍对许三多来说无伤大雅,他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好像就没事了。


    二和找着了鞋,一只只往脚上套,斜着他,一脸轻蔑地看着弟弟:“你当兵?爸怎么把你塞进去的?”


    许三多得意着,二和也是很少几个能让他放松的人:“那你们都没当上,我就当上了。”


    许二和一个绊子把许三多摔倒,在田垄头坐着。许三多若无其事地凑过来。两兄弟安静地坐着,看着眼前的暮色在慢慢地落下。绯色的山村在他们的眼里,就像是世外的仙境。


    “二哥。”许三多叫了一声。


    二和:“干啥?”


    许三多笑了笑:“没事。”


    许二和回头看看弟弟那张憨憨的脸,忽然有些舍不得:“到了军队,有人跟你来硬的,你不能软。那可就没人帮你了。”


    许三多不懂:“怎么硬啊?”


    许二和给许三多比画他的拳头,“这么着……嗨,跟你说个屁,什么时候你敢跟人动手?”


    许三多:“那,那我不敢。”


    暮色越来越浓,许二和都看不清弟弟的脸了。他突然想通了一件事儿:“你走了,二哥回头也要走了,二哥不想在这待了。这么大个地方,点支烟就把全村逛完了,二哥待不住。”


    许三多一时惊讶之极:“二哥要去哪儿?”


    “不知道。反正弄好了就让你们也去,可是你当兵去了。”说到这里,二和朝三多撇了撇嘴,“干吗要当兵?”


    许三多犹豫了一下:“毛主席有句话,说我们都来自五湖四海,是为了同一目的走到一起来的。这个目的就是保卫我们的国家和我们的疆土,这是我们这个民族自诞生以来贯穿了五千年历史的神圣使命,保卫我们的国家也就是保卫我们自己,保卫我们的生活和传统……”


    “得得,谁告诉你的?”二和不想听这些东西。


    “是今天老师让背的,刚才一紧张全忘,现在又想起来了。”


    “你挺得意啊?”


    许三多憨憨地给哥笑着,二和搓搓弟弟的头:“得意啥?看看吧,要离开家了。”


    许三多愣住了,眼光慢慢地也显得有些愁闷起来。


    第二天,村长领了几个人在挨家挨户地往墙上刷着植树造林的标语,用语介乎粗劣和豪放之间。许三多过来畏畏缩缩地道:“村长,让成才去吧。”


    村长一愣,停下了手里的活:“你说什么?”


    许三多:“我说当兵,让成才去吧,我不去了。”


    村长把手上的刷子给别人,歪着脖子看着许三多:“你说让谁去就让谁去啊?你以为是你许家的事情呢?告诉你,打人家说要你,你就跟国家挂上钩了,那叫个……叫个国家公有财产!瞧见那没有?”


    许三多看着刚刚写到墙上的那些标语:砍树是要坐牢的!他发现每个字都张牙舞爪的。


    “砍树是要坐牢的!不去也是要坐牢的!”村长一字一字地掷地有声。


    许三多的嘴巴眨眼就扁了,像是要哭。


    村长:“别哭!哭也是要坐牢的!”


    许三多忙转身走开,走得泪汪汪的。悲悲切切地逃开,总算是没哭。


    几天之后,许一乐从地里回来,发现自己枕头上放着那套害自己挨揍的裸体画片。许三多住的角落空落整洁。


    一乐从画片里翻出一张纸条:“哥,我走啦。再看见还给你买。”一乐坐下了,静静翻看着他的画片,这回可没什么色情之意。


    一年一次的军歌本来是很嘹亮的,可车站的人群过于喧闹,于是添了几分杂乱。送行的家长们算是最热闹了,而且有人开始哭了起来。终于新兵蛋子们大声唱着刚学的歌过来了,由几个人武部官员带领着,一张张年青的脸,像胸前的大红花一样兴奋。


    家长们又是抹泪,又是鼓掌,然后冲入了人群中将好好的一支新兵队伍给肢解了,然后开始唠叨,开始叮嘱。史今不停地提醒着:“保持队形!保持队形!”但怎样努力都是白费的,他只好屈服了,苦笑着退到了一边。


    看着儿子身上的军装,许百顺兴致勃勃的:“了不起个龟儿子?转一圈让老子看看!”


    许三多不甘不愿地转了一圈。


    “反着再来一圈,龟儿子。”


    许三多不干了。


    “啊呀喝?不听你老子的了?”


    “爸说话不算话,爸那天跟班长赌咒发誓,说不叫龟儿子了!”


    许百顺确是做贼心虚,瞧着史今往这边瞧一眼,声音马上低了下去。


    “我生的你,我叫你龟儿子怎么了?不过我跟你说,你们这班长人还不赖,到了部队上贴着他走,打起仗来,他能帮你挡枪子儿。


    许三多:“我帮班长挡枪子儿!”


    许百顺:“我打!”许三多躲开了,许百顺接着念叨,“说过教你别太勇!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中华人民共和国没你就不成个国啦!”


    又是一下,许三多纯熟地躲开了,而且开始唱歌,许三多唱得也很跑调,唱的是南疆保卫战时很流行的《再见吧妈妈》,歌词里有很多牺牲、牵挂一类的字眼。


    许百顺:“你妈早死啦!别唱你妈!别说牺牲!……找死呢?你找死!”


    他在身上摸趁手的揍人家伙,这样的日子毛竹板子当然不适随身携带,于是许百顺忽然开始抹眼泪,越抹越多,抹得自己蹲在地上。


    许三多怯怯去摸父亲的肩膀,他被吓住了:“爸?”


    许百顺甩开:“你去死吧!”


    许三多看看车上,有些新兵已经上车,史今正站在车门边清点人数,“爸,那我走啦?”


    许百顺:“快去死吧!”


    许三多忽然发现爸原来和家乡一样是要走时才觉得依恋的,但他像父亲一样拙于表达想法,只好又狠看了父亲一眼打算赶去车厢。


    两个外观上与许二和类似的混子在一边晃,他们没事,同样也被告别的人群刺激着,于是就竭力想表现自己的玩世不恭和高出侪辈,蹲地抹泪的许百顺成为他们的对象:“瞧!哈!又漏了一个!”


    许百顺凶狠地瞪过去:“找死!”


    一个未老先衰的半老头子也这样横,那两位真是乐不可支:“是啊是啊!快来打死我们!你行行好!”


    许百顺光恶一张嘴,就有些技穷,退了小半步,看看许三多。


    许三多只好硬着头皮蹭过去:“知、知道许二和吗?那我哥。”


    两混混扫视着他:“不知道。”


    如果他们对许三多那身没衔没章的军装还有一星半点的忌惮,这一看也全泡了汤,因为许三多两条裤腿都玩命地筛着糠。于是大笑,伴着些小小的动手动脚:“别怕!别尿裤子!解放军叔叔!打死我们就不用怕了。”


    一只手伸了过来,挡开一只拍打许三多的手,也没见使多大劲,但一个混混退出了三两步,另一个摔在地上。


    那是史今,在不需要顾全人面子时他是很果敢的。“你们有什么事没搞明白吗?”


    站着的那位强打哈哈:“没有,没有。”


    于是史今去扶倒地的那位,那位反应强烈地缩了一下。


    史今:“别怕。别尿裤子。”他指了下站台远处,“现在上那边待着,车没开别让我看见两位在站台上捣乱。”


    服是绝对不服,但也绝对是能屈能伸,那两位于是一步三回头地去向史今指的方向。史今并不关心他们,转头看看许三多,后者脸色惨白,小小的冲突竟让他如历生关死劫。


    史今:“上车,许三多。”


    许三多顺从地走一步,又看看许百顺。许百顺是一副失望加不屑的痛苦表情,“滚吧滚吧。看你当了兵也没强似什么。”


    许三多咬了咬牙,他又转头去看退到站台之外的两位,目光竟有些近似于仇恨,看起来他打算去拼个死活,但又看史今,希望在史今那里看到个明确的意见。


    史今瞧着车厢顶上的天空,竟然是完全不看他。


    许百顺一把把那许三多抱住了,“当了兵不兴打架,你打架,班长不要你了!”


    在许三多的记忆里父亲没这样抱过自己,像是要把他抱成两截。


    许三多又看史今,史今还是不看他。


    “爸,等我回来帮你打架。”许三多上车,背影委屈得像个小老头。


    史今收回了目光,很正式地向许百顺敬礼:“走了,老前辈。”


    许百顺:“由你打由你骂,可是对他好一点。”


    史今看着眼前的半老头,许百顺披了半生的硬壳终于去尽,现在的许百顺忧伤哀怜、沮丧而茫然,史今下意识地想扶他一把,但终于没那么做。


    史今:“我会的。”


    他跃步上车,他是最后上车的一个。


    列车发出第一声长鸣。


    许三多茫然站在车厢过道里,每个人都是和他一样的新兵,每个人都不认识,这让他紧张得不敢挪动一步,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父亲忽然间变得很重要,几乎就是他在这陌生世界中的唯一屏障,许三多在整个车厢想找到一个可以把头探出车窗的位置,那真的很难,每个窗口都塞满了三四个脑袋和肩膀。背后忽然被人捅了一下,就力度来看很不友善,许三多回头,成才绷了脸站着,是和他一样的装束。


    “我还是来了,我爸有人。”成才说。有点示威的味道。


    许三多没心思理他,一脑袋扎进了空出的位置把脑袋伸出去找爸,而成才冷静而不屑地站在一群情绪激动的新兵中间,别人如被夺去奶嘴的婴孩,唯他鹤立鸡群,如他在车窗下高瞻远瞩的老爸。


    许三多看见车窗下哭倒了架子的爸爸,几乎是靠在村长身上的。


    车此时就开动了,两条人影从许百顺身边飞蹿而过,一记巴掌横扣在许百顺后脑上,打得他弯下了腰。那两人往空落处奔逃,是那两位闲坏了脑子的混混,瞧着那个狠兵也上了车,选择这时候来做个无聊的报复。


    许三多第一个反应过来:“我杀了你!”


    他往车窗外挣,被史今一把抱了回来,许三多狂怒地挣扎,打飞了史今的军帽,史今一言不发地死死抱住。车下的许百顺发一声吼,照着那两浑人猛追,也许更让他愤怒的是居然有人打扰他与龟儿子的惜别。村长也紧追在后边咋呼。


    追赶的方向与车行的方向是并头的,在史今怀里挣扎的许三多终于看见车下簇拥的人群,父亲和两个年轻力壮的人在人群中撕巴,但村长也立刻加入了战团。


    许百顺揪着一个的衣领,被另一个一掌打在脸上,可没断了他对车上的嚷嚷:“儿子,好好活啊!”


    许三多哽咽着:“爸!”


    喊完这一声车就驶出车站了,车站的墙把什么都隔在后边。许三多终于停止了茫然的挣扎,但一样茫然。史今放开他,捡起帽子戴回头上。


    许三多:“班长,我想回家。”


    史今看看他,又看看那些望着他们发愣的新兵蛋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本意是抚慰,却一下拍出许三多郁积的哀伤。


    许三多:“你听见了吗?我爸第一次叫我儿子呀!”


    史今把眼前这大孩子搂了过来,头还没靠到史今肩上,许三多就开始哭啦。


    越过史今的肩膀,车窗外飞掠的晴空都泛着泪光,许三多轻声地嘟囔:“爸。”


    许百顺和村长是互相携扶着出来的,许百顺脸上见点青肿,村长比他好点,但也是跟人动过手的样子。两混混被人一手一个叉着揪出来,叉人的是给洪兴国他们开车那位。


    混混仍是一脸不忿:“你又不是雷子。”


    那位哈哈一乐:“要找事来人武部找我老陈。老山下来那个。炮弹皮当锅盖,地雷当球踢。”他甩手把那两位交给了赶来的县警。


    许百顺和村长怏怏地往回家的方向,那路不近,公交、拖拉机加步行。


    村长:“刚才那是人武部长。”


    许百顺惊喜了一小下:“说出去都不信。县领导今儿帮咱们打架。”


    村长只是叹口气,看不出任何荣幸:“都走啦。百顺上我家喝一盅吧?”


    许百顺说:“我家吧,我家没老婆烦。”


    村长也无精打采:“嗯哪。”


    许百顺忽然叹了口长气:“都走啦。”


    两半老头子互相抚慰携扶着往家走去。


    史今一脸晦气地进另一个车厢,在一堆兵中间终于找着了他要找的卫生员,“给我点眼药。”


    卫生员:“你眼睛怎么了?”


    史今说:“不是我,是新兵,还哭呢?”


    卫生员想笑:“这都出了省啦!怎么还哭?”


    史今无可奈何地摇着头:“我正后悔呐,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招了这个兵。有他一个哭,这全车谁都停不下来,我就担心等到了营里,得哭出几个瞎子。”


    卫生员又是一笑说:“我留两瓶,这包你就先拿去吧。”


    史今:“前边停站吃饭,还得跟运装备的军列并车,折腾完了但愿就能好些吧。”


    列车终于在傍晚时分缓缓停在一个小站里。史今在过道走动着拍打着每一个新兵:“收拾好了,吃了晚饭换车!”


    满车厢红得兔子似的眼睛都显得惊疑不定,一群头次出门的人在生地碰上个意外行动都有这种反应。


    史今只好解释:“又不是要把你们卖了。整好有个送装备的车同路,就两车并一,节省资源。”


    终于开始动作,拖拉并且推推搡搡,谁都不愿意走在头里,于是许三多被推到头一个。


    史今拉开车门,接站的早在等着了,看起来也是此地人武部地方小领导似的人物,门一开就自来熟地打个哈哈:“向军人们问好!欢迎来我这平原县刘关张打天下的地方!就是穷了点,粗茶淡饭,大家多担待!”说罢,向车门边的许三多做了个鬼脸,许三多冲着他莫名地笑了笑,一看车外满眼陌生的黄土,顿时就愣住了。


    史今过来还礼,手还没有放下,就被那地方领导的话给吓住了。


    那领导说:“你这车兵挺好啊!没看到一个哭的?”史今刚想说您别提这个醒儿!可还是晚了,站在边上的许三多,呜地就又哭了起来,转眼间,简直百花齐放,整个车厢又泛滥成了一片。吓得那地方领导只有暗暗地恨自个,我说啥不好,我怎么说这个呢?


    许三多已经哭得淋漓,一边哭一边抱住一旁的人,又是拍又是打,拍了好久,才忽然发现,一直被他搂着的那人竟是成才。


    许三多突然把成才放开了。


    成才却狠狠捶了他一拳,随后把他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许三多哭着说:“成才,我对不起你,我跟班长说你打我小抄!”


    成才哭得更响:“许三多,我也对不起你,我跟班长说你不敢看杀猪!”


    两人捶着拍着,眨眼便成了莫逆的知交。


    此时站台上暮色西沉,两列列车在并车,新来的那列是平板加闷罐,笼在装备上的罩布在暮风中飘舞,这景本来会让任何行伍出身的人觉得来劲。但是对史今却绝不这样,他正站在车厢门边,恼火地与里边的哭声交涉。


    “别哭了,错了这顿就得到军营吃下顿啦!到底要哭还是要吃?我报三个数,还哭就饿着上路吧。一、二、三……得了,你们连哭带吃吧,我服啦!”


    以许三多为首,新兵们一个个悲悲切切下来,山地来的家伙们可能没一个人想到他们这是第一次踩上黄土平原的土地。


    平原上月色如镜,军列在月色下飞驶着。车里的新兵们或偎或坐,成堆成团,史今坐在铺盖卷上,周围仍有间歇地抽噎,但大浪头已经过去了。史今的神态也已经放松,和新兵们聊着天:“跟你们说说你们要去的部队吧,是支顶好的部队,团史战史摞起来能有这么高,团部统计过,咱们团歼灭的敌人,一共有六个国籍,加起来有十个师……”


    新兵一下子好奇起来,有人问:“十个师得有多少人哪?”


    史今回答:“十二三万人。”


    “咱们团有多少人哪?”


    “三千多人。”


    新兵们惊叫起来:“我的妈呀,这一个人就干掉了四十几个?班长你干掉几个?”


    史今顿时笑了:“哪有这么算的?咱们准备打仗不是说要打仗,我一个也没干掉过。我是要告诉你们,咱们团战史老鼻子辉煌,刺刀见红的战,打过得有大小几千次,现在呢,现在也是咱中国全机械全装甲化的王牌部队,所以谁也不兴再哭啦,别让老兵看笑话,老兵可就爱看新兵哭,想想我入伍那时候也是哭个黄河决裂,让老连长一直笑话到现在……不,老连长现在可走啦,他走的时候我可又哭啦……”


    史今是个极感性的人,说得自己又有些眼眶湿润,这时新兵里有人暗暗发出了一声笑。


    “又笑?”史今也乐了,“好,好,笑总比哭好。谁这么乐观,大家跟他学学。”


    他朝笑声的来处走去,揭开毯子一看,是许三多正枕在成才的身上,也不知做的什么美梦,笑得了无心事。史今在众人的轻笑声中将许三多盖上。


    史今轻轻地说了一声王八蛋,然后吼着:“大家睡了吧,明儿一早就到了家啦,以后咱们团就是咱们家,以后你们见过的兵啊将啊,能成千上万,可你们得记住,第一个跟你们说这话的是我史今史班长——欢迎来三五三装甲步兵团!”


    说完,他关掉了车厢里的蓄电池灯。


    车厢间隙里几缕天光透入,外边天色已亮。


    许三多在成才身上醒来,确切地说,他被一种从未听到过的声音惊醒,那与其说是声音不如说是震动,无休无止,似乎从地底下渐渐接近。许三多惊恐地找着声音的来处,看起来他觉得会从地底下钻出一条恶龙,周围的新战友一个没醒,但史今不知何时已经起床。


    许三多不安地问道:“班长,那是……”


    话没说完,就听到史今严厉的声音:“到站了!大家起床!列队!整理军容!风纪扣!军帽!裤线!背好背包!一定要给你们的军营第一个良好印象!”


    车摇晃着在减速,明显是已经驶进了站里。周围的人都跟着史今依样画葫芦地做着,只有许三多仍在注意着外边的轰鸣声,他想,那绝不是靠站时该有的声。史今的口令又接着响了起来:“列队!集合!成密集队形!照高矮列队!手放背包绳上!立正站好!”史今喊完长长吐了口气,心里说妈的,可算回到家啦!


    外边也传来口令声和跑步声,还有就是那碾动与轰鸣声,这声音让史今觉得亲切,让新兵惊惶不已。


    几个脚步声近在咫尺,车门轰的一下被从外边拉开,外面袒露给这个小队列的是广阔到能投射白云阴影的一片草原,近处的连长高城正在和指导员洪兴国互相致礼,这都是以后将领导这队新兵的人,更近处是站台上一辆正在原地转向的主战坦克,它离得并不是那么近,可近六米长的一零五炮管转动着,看上去几乎要从车门外杵进来。


    整个站台上都似乎被这些杀气腾腾的家伙占据。


    新兵震惊,车门边正对着炮筒子的许三多反应最快,他举手过顶,下意识地对着这钢铁巨物做出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投降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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