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3个月前 作者: 刘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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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秘?……咳,有什么神秘的!……这里不是我自己的家,是我表姐家……他们一家子都出门了,我今天借他们这儿会会您……幸会?是幸会!特别是对我!您看得起我,您才来!……


    ……说实在的,原来没怎么读您的文章……我是个粗人,爱读书,可比较爱读古的,现在报纸杂志上的文章,还有印出来卖的小说啥的,读得很少!……可那天,也是缘分吧,忽然在那本杂志上,看了您一篇文章……您大名那是早知道了,多少人跟我耳朵边上提起过您,不光说您的文章,也说您的那些个事儿……是算不了什么,比起那些个真了不起的人物,咱们都该有这份自知之明……可在这个世道上,肯为落难的朋友说公道话,怎么着也不背弃他,这就不易!……您那篇文章不算长,可我读了,心里头挺沉……沉甸甸的……不是让人一味难受的那份沉,是沉甸甸里头,有一股子让人感动的劲头,也就是,有禅意!让人悟出些个道道,是那种心里透亮,嘴里却说不大清楚的道道……


    ……读了您一篇,就想读多点,这就请朋友把您最近出的几本书,还有一些个单篇的文章,都给找来,全读了!……我不敢浪夸您的文章,我这外行乱夸,您也不受是不是?兴许,您这些个文章,别人读着,还会摇头撇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我不管别人怎么个评价,我喜欢!喜欢哪一点,喜欢里头的那个菩萨心肠,就是,能把有毛病的人,不那么干净的人,好多人都不待见的人……也当作一个人,来尽量地理解他,尊重他,甚至于……爱惜他,从那样的人身上,去挖出金子银子来!……我们朋友里头,议论起您的文章,也有为您捏一把汗的:这么着从别人看成是垃圾的渣子堆里去掏摸金子,“正经人”会斥责您有立场问题,真是不可救药的人渣儿呢,他不领您的情,说不定反会害了您……得有大慈大悲的心怀,才能甘愿冒这个险啊!不容易!……


    ……读了您的文章,就想见您这个人!……您也别谦虚!您说其实您也无非就那么点感悟,都写在文章里了……您怕是误会了!您兴许以为,我约您来,是为了除了读您的文章,再让您给我吃“小灶”,把您还没来得及写的,心里头的那些个更新鲜的东西,给掏摸出来……不,不是为那个,也不能为那个!……我今儿个请您来,不是为了听您给我说什么……您没那么个义务是不?……我的愿望,反倒是,恳求您,是,是恳求……求您能坐在这儿,听我跟您说……说说我……也许您并不一定……啊,您说您愿意,非常愿意……愿意听我的……随便我说什么?……干吗随便?您应该了解我……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我愿意告诉您!……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忽然想把我的事,告诉您……当然并不是要您写我……也不是希望您用它当素材,写小说什么的……人有时候就这么怪,他就是想说说,找个有缘分的,一五一十地说说……倾吐,对,您说得对,就是有一种倾吐的欲望,很强烈,是很强烈!……


    ……您别老神秘神秘的,我有什么神秘的?其实我这人很简单……您看这个院子,这几间北房……这就是我的出生之地,一直到一九六六年夏天以前,我生在这儿,活在这儿……我父亲是个做绢花的手艺人,我爷爷辈就是干这个的……这一带干这一行的人很不少,花市嘛!这地名就跟这一带做绢花的多、卖绢花的铺子也多有关系……我母亲起头也跟着做绢花,最早是个体手工劳动,后来父亲进了公私合营的绢花厂,公私合营最后又变成了国营,合并成了工艺美术厂,我妈因为身体弱,后来又生下我,得照顾我,就没进厂子,成了个家庭妇女……我们家的三亲四友,街里街邻,几乎都是差不多的职业,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全属于小市民,比如,我大爷是琢玉的,二舅是摇煤球的,三舅是摇元宵的——这挺有意思是不?当年烧煤炉子的那煤球,是用大笸箩摇出来的,跟做元宵,是一个原理……我姨父是季节工,每年冬天在龙潭湖采冰,夏天到冷库里去倒库;我们院西屋的焦大爷是扎席棚的匠人,东屋的黄大叔是京剧团里专门打旗儿的龙套……这条胡同里,还有焊洋铁壶的,做切糕的,修理自来水笔的,在小玻璃厂吹玻璃瓶的……这里头有的职业,如今已经没了,用不着,淘汰了;可做绢花这行业,好像什么年月都还有用处,如今工艺美术商店里头,也还能看见绢花……我父亲原来就一直这么想,他,还有我刚才说的那么一大群小市民,他们从清朝,到民国,从什么北洋政府,到敌伪政权,到抗战胜利审判汉奸,一直到一九四九年解放军进城,一直就那么守着自己的小职业,谋生……娶媳妇,养孩子,给老人送终……我父亲就常说,什么时候也有人要绢花是不?办喜事,结婚,再怎么节省,新郎新娘也总得戴朵大红花吧?……新社会,奖励劳模,不也得戴红花?那需要量,更大了不是?……我不记得我父母说过什么具体的歌颂新社会的话,他们俩实在不是会说话的人,尤其是新名词儿,更说不来……可我回想起来,他们对新社会,是挺知足,挺满意的……谁想到了一九六六年,忽然起来了文化大革命!那可真不得了!……你能理解吗?你恐怕不一定理解……“文革”之前的那些个政治运动,说实在的,都没怎么运动到我们家这样的小市民群里头,什么批判胡风啦,反“右派”啦,反“右倾”啦,一直到“四清”,都跟我们没多大的关系……就是“文革”刚起来,什么批《海瑞罢官》啦,批“三家村”啦……甚至于什么聂元梓呀,“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啦……都好像并不是跟我父母和我,还有我们那些个小市民群儿,有多大关系的事……你问我当时怎么个情况?对,我还在上学,上高二……准备考大学?家里和个人都没那个打算……那时想将来干什么?理想?当然有想法,也算是理想吧,不过我跟父母有些个矛盾,他们是想让我进工艺美术厂学一门手艺,不一定非学做绢花,可以学漆雕,或者扎风筝什么的……我自己?我那时候根本坐不住,哪儿愿意进工艺美术厂?我喜欢摔跤,练垫上运动……说来您别笑话,我当时的最高理想,是进京剧团当个翻筋斗的龙套!……其实,自打一九六五年,就在搞京剧改革了,搞现代戏,我们这院东屋的黄大叔那时候跑的龙套已经不是打旗的,是扮个“匪军丙”什么的了……可现代戏里有时也得有翻筋斗的是不是?“匪军丙”什么的有时也得滚两下子嘛!我就愿意干那个,一来合我好动的性于,二来那不也是凭劳动吃饭?有什么不好?……


    ……可是,忽然,冷不丁地,一九六六年八月三号那天到了……是呀,那是文化大革命里头的一天,可你查关于文化大革命的那些个书吧,这一天根本没什么记录,因为什么路线斗争啦,两个司令部呀,在这一天,都没什么值得记在历史上的重要事儿……可就在这一天,我们家毁了,我这一辈子,也就是打那天起,来了个大转折……这几年,我常想,历史是个什么东西?像我这样的人,它就总把我绕在外头,忽略不计……可到头来,我也还是给扣在了历史这个罩子底下……


    ……讲具体的事儿!……那一天以前,自打一九六六年六月,北京大学那“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在报上一登,北京就乱了……我们学校,也就有些个同学,给党支部贴上了大字报,那些个积极贴大字报的同学,多半是干部子弟,也有个把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挺傲气的主儿……他们消息很多,有的还直接到北大去“取经”,回来就不光是贴大字报,还揪斗党支部书记和校长什么的,这样学校就没法子再上课了……后来学校就来了工作组,据说是团中央派来的,秩序就稍好了一点,最早给党支部贴大字报的同学,有的就给定成了“游鱼”,又从他们背后,挖老师里的“黑手”……可没几天,工作组又倒台了,说是执行的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这下党支部就彻底垮台了,不光把党员干部差不多都揪出来斗,说是被他们包庇的那些个老师,什么历史反革命啦,“老右派”啦,“反动权威”啦,“修正主义苗子”啦,也全揪出来斗……你问“红卫兵”?说实在的,一开头我们那个学校里,我不记得有“红卫兵”,倒是记得有“纠察队”,他们那胳膊上套的红袖标,最大的三个字我记得是“纠察队”……我?你问我参加没参加?那“纠察队”,我记得全是清一色的干部子弟,他们没动员我参加,我也没想参加……你问“破四旧”?“纠察队”“破四旧”是很积极的,我们家这边大街上的那些个旧招牌、旧幌子什么的,都是他们带头砸的……他们纠察什么?我也不大清楚,反正不是纠察“破四旧”,我的印象,是他们只让同学们去批斗被报纸点了名的那些个“黑帮”,他们不让一些个也是搞革命造反的同学——这些同学的出身多半就不那么样好了——去打倒更多的“走资派”……我印象里,他们是拥护工作组的,搞纠察,就是帮着维持出一个秩序来吧……可是,他们里头,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他们的父母什么的,在单位里,也给揪了出来,说是“黑帮”,或者“走资派”,这样他们就生气了,就搞起了一个对联的争论,那对联的上联是“老子英雄儿好汉”,下联是“老子反动儿混蛋”,横批是“基本如此”……您也还有印象?……我觉着,那些个同学这么做,是想用这个办法,不让出身不好的同学们,去揪他们的父母或跟他们父母有千丝万缕联系的那些个干部……可是当时的中央文革不支持他们……后来“纠察队”的名声就臭了,那以后,造反的学生戴红袖标,才全都印上了“红卫兵”三个大字……好,不去说他们,说我自己……我自打学校一大乱,就根本不去学校了,一来我父母不让我去“裹乱”,伯我惹事;二来我自己也毫无革命的热情……我老子他既不是英雄,也不反动,我不是混蛋,我也不想充好汉……我那一阵,就常跟几个家里情况跟我差不多的同学,每天到东便门底下,泡子河边,那算是个革命的“死角”吧,在那儿练摔跤,练腾空筋斗什么的……回家以前,就顺便拣些个铁道边上的破铜烂铁,回家路上,到废品收购站卖了,进家门以前,就用那点钱,换上一块切糕一碗炒肝什么的,填进肚子里去……


    ……在八月三号那天以前,街道上也破过“四旧”,由街道上的积极分子,还有一些个戴红袖标的学生,挨家挨院砸过一些个小石狮子、翘房角、垂花门什么的,让各户交出过一些属于“四旧”的东西,也进一些人家查出一些“四旧”加以没收……我们家挺自觉地交出过掸瓶、帽筒、京剧脸谱、仕女绢人什么的……本以为那就没事儿了……


    ……那天特热,闷热,憋着雨,可雨就是下不来……记得我是光着膀子,褂子攥手里,往家里来的……刚走到胡同口,就看见黄大叔,就是在现代戏里扮“匪军丙”的那人,急赤白脸地迎上来,慌慌张张地跟我说:“……不得了!……你快躲躲吧!……正斗你爹你妈啦!……”我一听就跟头上响了个炸雷,也没再问他什么,跟一支箭似的,“嗖”地一声就射回了这个院子……院子里并没有很多的人,可是场面挺吓人……我拿眼一晃,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正跟那儿大叫大嚷的,好像是我爸他们厂子里的人,还有些街道上的人,跟一些不认识的“红卫兵”……他们已经把我爸我妈拖到了院子里,当时院子里还没这么些个小房子,还有棵大枣树……我见我爸我妈都被迫跪在了那枣树底下……有个家伙,正举着一样东西,在那儿喷着唾沫星子,像是在做揭发批判,就听见一片附和的吼声:“说!”“老实交待!”还有人一边喊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一边拿脚去端我爸我妈……这时候我心里就跟炸开了一口血水锅似的……我猛认出来,那个揭发批判的人,手里拿的,是一把宝剑,那是我们家祖传的一把宝剑……我就冲上去,一把抢过他手里那把剑,立刻是一片混乱……等我从爆炸状态稍微回过一些神来,我已经被那些个来革命的人,绑在那棵大枣树上了……我感到胸脯上有雨点似的东西砸了上去……我模模糊糊地觉得是天上掉大雨点了,其实不是……雨点没那么沉,那么黏……原来是我头上被打出的血,滴到了我的胸脯上……


    ……几天以后,我爸厂里和街道上,在我们这边一个小学操场上,开了一个批斗会,然后,我们全家三口,就由厂里派人,遣送到了我爸的原籍——就在咱们北京远郊,交给了那村里的革委会,作为“四类分子”,监督劳动……


    ……究竟为了什么?是呀,我后来也一直想这个问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你搞文化大革命,跟我们做绢花的有什么关系?不让做,不做就是了,咱们做点子别的让做的事,能过安静日子,不就行了吗?……历史反革命?我爸我妈,没什么历史问题呀……我爷爷?据说,我爷爷留下的那把宝剑,“露出了马脚”,说明我爷爷当年,是个“反动军官”,什么样的反动军官呢?那得让我爸“老实交待”!……“儿戏”?您别用这个词儿,瞎揪瞎斗的主儿,都不是小孩儿……我爸在厂里跟谁结了仇?遭了谁暗算?……我爸是个一锥子扎不出个屁的人,老实巴交到没能耐跟任何人结仇的地步!……遭暗算那确实是遭了暗算……谁暗算的?这到很久以后,才闹明白……那是后话……现在我要跟您说的是,从轰回农村以后,我就越来越明白了,我们家的这一大劫,你说是因为文化大革命,那也是,是扣在这么个历史的大罩子底下,可细想,发动文化大革命的人,他绝对跟我们家无冤无仇,我们家的事要问到他跟前,他不眨眼皮也就赦了我们,您说是不是?……这世界上的事儿,大都如是,就是总有恶人,不,也不是一个两个的恶人,是好多不一定特恶的人,他那人性里头,也有恶,平时那恶兴许不那么往外冒,一遇上文化大革命什么的,有了那么个“大罩子”,再有一两个最恶的一挑头,不少的人人性里的那个恶,就都咕嘟咕嘟冒出来了……我想我们家的这一大劫,就踩在了这么个雷上……或者说我们根本也没去踩,是那雷从我们头上劈了下来……当然,这都是后来才理出来的一个思路……


    ……遣返到了村里,村里连老人也都记不清,我爷爷究竟是什么时候离开老家的,实际上,我祖爷爷那一辈,就基本上都“盲流”进城,当手艺人了……可厂里造反派掌权的革委会既然把我们一家押回了村里,村里的革委会当然就接收了……也没再查我爷爷的问题,我爸算是“坏分子”,我算是“现行反革命”,我妈就既是“坏分子家属”,也是“现行反革命家属”……


    ……我爸怎么会戴了顶“坏分子”的帽子?……滑稽?……按厂里革委会的说法,他窝藏我爷爷——反动军官屠杀人民群众的宝剑,“破四旧”时不但没有主动交出来,还藏了起来,直到有人检举揭发,被查抄出来以后,还是死不交待我爷爷的反动罪行……他抗拒文化大革命,手段狡滑,态度恶劣,属于坏人坏事,不是坏分子,是什么?……这不成个逻辑吗?那时候,给你个逻辑算是优待你了!有的人,他被揪出来,甚至弄死,连个逻辑也不给你!……我爸他自己怎么想?他……我不忍说,不忍……可我跟您说,说了吧……他知道怎么着也逃不出“地富反坏”这“四类”了,他就跪在革委会的人跟前,苦苦哀求……哀求能不能别算他“坏分子”,只要不算“坏分子”,算地主、富农、反革命……就是跟我一样,算“现行”,都行……他得到的是先是一阵哄笑,然后就是一顿充满了羞辱的批斗……


    ……那村里不是没有好人,可那时候经常跟我们接触的,是不下五、六个最恶的人,他们其实也根本不懂什么文化大革命,不学那个《十六条》,从来不会念“要文斗,不要武斗”的语录,他们就是有那么个爱好,好斗人,不光好武斗,还特别会侮辱人……开不成群众大会,他们几个人也把你揪出来,批斗戏弄一番……


    ……有一天,他们招集了个大型批斗会,又斗村里的“四类分子”,还有“走资派”什么的……他们为了说明我爸是“坏分子”,就愣往他脖子上,挂了一串破鞋!……这就是挂在女“坏分子”脖子上,也是再没脸见人的事,对不?……我爸他当然受不了,当时脸就跟猪肝那么个色儿……我是被捆起来的,我挣蹦,要拼,被他们按住打,我救不了我爸……我真怕他批斗会后自杀……可是……可是……


    ……我很不愿意说这个……可都说到这儿了……我爸他没自杀,可我妈一开完那个批斗会,就扎进离会场最近的一口井里去了!……


    ……我爸当时一定是疯了……他冲过来拼命……不,不是跟他们拼,是跟我拼……他红着两只眼,扑向我,我从没见过他那个样,他全身跟通了电似的,嘴里嚷着:“你怎么不死呀!”……当时村里乱成一团,我妈投井,这毕竟是一件吓人的事……毕竟稍有点良心的人,都觉得这批斗会上的做法,是太过分了……我爸晕死了过去,这下更乱……就在这么一场大乱当中,反而没什么人特别来看守我……我就趁乱,逃出了村子……


    ……其实当时我的心就跟被割了下来,甩了出去似的……我也不是很明确地要逃……一种本能吧,我反正是往村外玉米地里疯钻……我要离开所有的人……


    ……我妈投井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等我终于停下来,趴到野地里大喘气的时候,天已经黑净了……我在那么个情况下,竟睡着了……等我醒来,我看见好大好大一轮月亮,明晃晃地照着我……我忽然像狼那么嗥了一声,接着便放声嚎啕大哭……那是我们家遭劫以后,我头一回哭……想起来也奇怪,这以前我爸我妈跟我遭了那么大罪,他们都哭过,我却一直没哭……这以后我也再没哭过……那就好理解了,是吧?那一晚,我把一辈子的哭,一次性地消费掉了!……


    ……自从我们家被遣返回村,我爸就总是埋怨我,说要是那天我要是不那么冲上去抢那把宝剑,也许批斗他们的人还不至于就把批斗升级,闹到这么个下场……是呀,人间有的事,是那么样,如果在一个细节上,没那么做,也许后来的发展,会是另外一种可能……如果那天我忍一忍,也许,他们斗过我爸我妈,没收了那把宝剑,说不定也就算了……不存在不把我们这么一家小市民斗倒斗臭,就不能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那么个逻辑,对不对?……可我当时,几秒钟里头,就那么决定,就冲过去夺宝剑了……后来他们批斗我,说我是要抽出那宝剑来,砍杀革命造反派……我没那么个动作,是来不及有,我心里是很可能有那个念头的……我爸埋怨我,还是因为,可怜啊……他嫉妒我!对,您没听错!他宁愿也被定成个“现行反革命”,被绑起来……他实在受不了“坏分子”这顶帽子,更不能承受脖子上挂一串破鞋的虐待……


    ……我妈自从遭难后,一直沉默不语……我爸埋怨我,她在一旁不言语,不帮我爸腔,也不为我申辩……万没想到破鞋挂在我爸脖子上,她的命却再受不住,折了……


    ……我哭完,我就深深地理解了我爸,是的,他岂止是怨我,他是恨我!对,他恨死我了……他恨得有道理!不是他连累了我,是我连累了他!……


    ……月亮变小了,我往荒处走……我没有明确的目的,我只是要逃开人群,逃开文化大革命……


    ……我不想细说我那以后的具体情况……您感兴趣?……我现在,起码现在,不想完全照顾您的兴趣……简单跟您说吧……我找到了那么一种地方,那儿真的没有什么文化大革命……可您别以为那儿是桃花源什么的……那儿聚集着一些个逃出来的人,有从监狱逃出来的,有从城里逃出来的,有从村里逃出来的……怎么过?吃什么?睡哪儿?……我不想细说……绿林好汉?没有!……多半只能算是人渣!……您想象?那是您这样的人,永远不能靠想象力,靠您那智商,就想象出来,就理解得了的!……偷?抢?……那是免不了的……偷鸡摸狗?那么小儿科?……盗马贼?这说的还差不多……别套我的话了,我不多说那段……我只想告诉您,我在那个情况下,是真的成熟了……您别替我归纳……有的事恐怕是您这样的人,永远体会不到的……我在一些个最糟烂的女人那儿,尝到了一个男子汉所能得着的……得用好多个“最”字来形容的……真格儿的情爱!是她们那份情爱,支撑着我,没死,活了下来!……


    ……我想不想我爸?能不想吗?可想的没我妈多……我活下来了,心变硬了,手变狠了,人变冷了,我就想报复了……我首先要报复那几个造成我妈死亡的村里的坏蛋!……恰好跟我们那村同一个公社的,也跟我那么大的一个小伙子,他爸是地主,也是因为受不住一块儿挨斗,逃了出来,我们遇上了,问起来,我们那个公社斗人,还是那么凶……他说我爸还活着,还挨斗,不过渐渐的是以斗“走资派”为主,“四类分子”是暗斗……那些个“走资派”现在最惨,有的挨斗的时候,脖子上给吊个石磨盘,有的给戴的高帽子边上,挂一溜保险刀片,揪着游街的时候,那些个刀片一晃荡,就给额头上割出一道道血口子来……还说,就数我们公社的造反派狠,他们干脆成立了一个专业的“斗鬼团”,集中食宿,还把县里的“走资派”也揪来斗,凡是挨斗的人一听说是被他们游斗,就都一个个汗毛根开奓!……我听了,就更觉着我的报仇有理了,我不光要给我妈报仇,我要给所有被斗的人出气!我恨死了那个“斗鬼团”,那几个对我妈的死有直接关系的人,都在那个团里……我要让他们知道,这个世界也不是像他们想的那样,只容他们为所欲为,竟连一点障碍也没有!他们得报应的时候到了!……


    ……我怎么报复?……当然不是我一个人,我手下有了十好几个人……拿什么统一思想?统一什么思想?……用不着什么思想来统他们,我在那个地方,三个月里身上有十三处伤口,就凭这个,我就统一了他们!……当然,有几个,像刚才说到的那位,他们跟我是有差不多的想法……另外有的嘛,我当时都没问过他们怎么想的……他们为什么愿意干?除了他们对我的盲从,也许,是他们喜欢干这类的事情……就跟那些“斗鬼团”的人,斗人斗上了瘾一样,我的这些个哥儿们,有的他们后来搞那种活动,也上了瘾……对,这里头就有了个人性的问题……往往的,甭都从什么阶级性呀路线呀思想呀认识呀上头去琢磨,其实很简单:就是个人性问题……


    ……那是十二月里头了,我选了个最冷的日子,那一晚天阴,下小雪……当然,前好几天,我们就回到了我们那个公社的地面,潜伏了下来……我等到后半夜,估摸着“斗鬼团”的人个个都睡得烂熟了,这才领着哥们儿摸到了他们驻地……那原是文化站的院子,文化站早砸烂了,就成了他们的大本营……他们的核心人物,是七个人,集中住在一间北房里……我带了十六个人去……我的命令,天虽冷,行动时一律秋衣秋裤……我让七个人拿上麻袋,七个人拿着鍬把……人人嘴里都咬一根筷子,从头到了谁也不许把那筷子掉下来……到了那儿,很容易地就翻墙进去了……当然留了俩守望的……我带领十四个人进了那屋,俩人收拾一个:一个用麻袋套脑袋,捎带着用麻袋上剩余的部分堵嘴;一个就用那鍬把狠揍二十下……整个过程都以我事先约定好的手势来进行,我让停止一定要停止……那真是首战告捷!当我们顺利离开那地方的时候,连狗都没有惊动……大雪很快掩没了我们的脚印……回到我们潜伏的地方,我一检查,居然个个哥们儿嘴里都还狠咬着那根筷子!……


    ……这件事当然非同小可!不仅成了轰动我们那个公社、轰动我们那个县城的“反革命阶级报复事件”,据说一直上报到了市里,乃至于中央文革……据说在此以前,虽然也发生过一些零星的“阶级报复事件”,可都是些个人行为,像这样明显是有组织、有预谋、有计划的,骇人听闻的“反革命事件”,还是头一遭出现……于是当时掌权的人非常重视,立刻组成了专门的小组,说是一定要迅速破掉这个案子……


    ……那七个挨闷揍的人,其中三个都是我们村的“斗人狂”……后来他们都给送进了医院,据说有俩人是重伤,其中有一个就是往我爸脖子上挂破鞋的,他几根肋骨都给打折了,有一根还扎进了肺里……活该!……我们没藏远,就藏在附近一个公社地面上,我不断派人出去打探消息……据说开头县里要公开表彰他们,授予他们“捍卫文化大革命的英勇战士”称号,可后来掌权的人里也有了分歧,觉着这么表扬他们,有点牵强,他们当时正蒙头大睡,怎么称得上是“捍卫”是“勇士”?而且,这事也实在不宜公开,以免“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可是你不公开宣传,那底下就传得更快,更广,也更邪乎。很快的,差不多全县的人,从革命群众,到“四类分子”,到“走资派”,全都风闻了……而且,原本定在那第二天要在我们那个公社召开,由那“斗鬼团”充当主力的大型批斗会,也就泡了汤……那本是要把县里“头号死不改悔的走资派”,还有他底下的一大串“黑干将”,以及公社里的“走资派”,还有暗斗的“四类分子”,一锅烩的大型批斗会,他们准备好了好多铸铁做的“黑牌”,还有让挨斗者跪的瓦缸碎碴子什么的……结果不仅那第二天的会没开成,一连好几天,差不多是一个星期里头,县里居然没开什么批斗会……好多原来气壮如牛的斗人汪,忽然都蔫了……他们这才知道,你斗人,特别是肆意武斗,搞人身侮辱,你是得冒风险的!是要付出代价的!你可真得“不怕牺牲”,准备着挨揍,当烈士,那才行!……我听到这些个消息,高兴极了!而且,据说那本来第二天要挂铸铁“黑牌”、跪瓦缸碴子的县里“头号走资派”,也还是有人跟他透露了这事,他就琢磨上了:谁干的这件事呢?他分析,干这事的人,并不是去袭击革委会,或那些当时的当权派,而是专揍搞武斗的“斗鬼团”,可见并不是冲着整个文化大革命去的,而是冲着“武斗”这股歪风去的……他的分析当然是他主观上的想法,其实我那么干,当时也并没他分析的那么个明确的意思……可他就打那时候埋伏下了一个想法,就是将来有机会,要会会领头干这事的人……他后来“解放”了,又当了县里头号领导干部,他还真找着了我,我们俩后来成了朋友……这是后话……


    ……可是没过几天,传来的消息就让我发懵了!……批斗会又开上了,武斗确实没那么严重了,可给挨批的人上的纲,都升上去了,那县里的“头号走资派”,被说成是“反革命势力反扑的总后台”……这倒也罢了,他们因为一点线索也没有,抓不到揍“斗鬼团”的人,就从已经关在监狱里的人里头,找出几个倒霉蛋,拿出来开公审会,就说他们是搞阶级报复的罪大恶极分子,给枪毙了!……当然他们也没明说,夜袭“斗鬼团”的就是这几个人,可他们想用这法子暗示,他们已经把案子破了,以“长人民志与”……听了这消息我一整天没吃东西,心里比自己枪毙了人还恶心……那几个人岂不是因为我,当了冤死鬼吗?……接着又有消息传来,上面派来了一个手腕最硬的家伙,是砸烂“旧公检法”以后的“新公检法”的什么人物,人称韩主任,他坐镇我们公社,而且很快就怀疑到了我的头上——我是逃逸失踪的“现反”嘛!于是他让村里革委会的人把我爸隔离起来,连续几十个小时地审他,逼问他我的去向和躲藏地点……据我派去侦察的人回来告诉我,我爸不敢跟他们顶撞,光是说他比他们还恨我,要是抓着我,他愿意亲手劈了我!……人家能听他那个吗?他们来回折磨他,我爸后来就让他们杀了他,先拿他来抵我的命……可他们又不让我爸死……据说韩主任说了,留着我爸一条命,早晚能把我这条鱼钓出来!……


    ……这可怎么办呢?我心里冒火苗儿,那些哥们儿也都说不能撂开手不管,还得给韩主任什么的一些个颜色……得让县里人知道,我们这些人还没给抓着,我们还能折腾!……于是很快我们公社就出了一连串的怪事:谁在批斗会上给人“坐喷气式”,或者念批判稿最声嘶力竭,谁过两天准有报应,要么是他家自留地的庄稼一夜间被毁了个净,要么是他家的猪忽然得上瘟病……而且有一天县城的批斗会上,忽然台下人群里爆了一盒“二踢脚”,那么劈啪一阵乱响,会场大乱,乱中自然抓不到“反革命分子”,反让台上被斗的“走资派”看足了批斗者闻声逃离主席台的洋相……


    ……有两个哥们儿,没跟我商量,自作聪明,一天夜里摸进我们村,去到我父亲那儿,要把他救出来……谁知我父亲不仅不跟他们走,还马上大喊:“快抓反革命呀!”其实人家早布置了民兵,二十四小时轮班监视着我父亲那栋破屋子……亏得那晚值班的人是很不得力的胡涂蛋,他们没能抓住我那俩恶哥们儿,可这不就等于正式供出了我来,印证出那韩主任的判断一点没错吗?这样,我就被正式通缉了……


    ……事后我一句也没埋怨我的哥们儿,可我恨我父亲……从此我跟父亲结下不解之仇,他认为是我毁了他,我认为是他卖了我……甚至直到今天,我父亲早已平反,我们心里的疙瘩,还是解不开!……我们现在不来往,您能想象到吗?这儿是我们的故居,可我父亲他根本不来……这儿现在是我表姐表姐夫他们住着……我有时候还回来……不是为了回忆我跟我父亲在一起的那些个情形,是为了回忆我母亲……我承认,是我毁了我母亲,可我母亲她一点也没毁我……留在我印象里的,全是真、善、美的东西……


    ……我父亲那几嗓子“快抓反革命呀!”虽说我并没亲耳听见,可我自打知道他那么喊过以后,我就有了个很罪过的想法:你怎么就不能跟我妈那样,一跺脚死了呢?!你这么活着,还有个什么意思?!……我当时就跟自己说:只当他已经死了!我这辈子再不要见他!……


    ……用我父亲当鱼饵,钓我这条鱼,那韩主任他真是打错算盘了!可我不能在他的通缉面前露软,相反的,我得让他在我面前服软!……主意已定,有天晚上,我跟哥们儿也没打招呼,就自己采取行动了……


    ……那韩主任,当时住在县革委会大院尽里头的一栋楼的第四层的一间屋里,那既是他的办公室,也是他的临时宿舍……那天晚上,十一点多,天上挂着月牙儿,没风,按说很不利于作案,可我却闯进他那间屋子!……我怎么进得去?我不细说我那些个办法……我就告诉你,我不是打楼梯上去的,也不是打屋门进去的……对,我愣是从四楼窗户进去,并且一瞬间冲到他跟前的!……


    ……那真是一辈子忘不了的瞬间!……当时,他已经睡在床上,可是还没睡着……我猛地出现,而且紧贴在他床前,一手揪住他衣领,一手把匕首抵到他脖子上……他那张脸啊!整个儿走了形!而且,在甚至比一瞬间还短的工夫里,就显露出来怕死求饶的表情……我把他从被窝里提拉了出来,我还没想好怎么摆弄他,他就跪在了我腿前头,哆哆嗦嗦地说:“……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他那一双眼睛里,流出来那么多的苦苦哀求,实在太出乎我意料了!其实他个头挺大,身子挺奘,又经过专门的军事训练……怎么会刀一挨脖子,会这么尿!……


    ……我就跟他说:“你不是通缉我吗?老子来了!”我把他提起来,搁到床铺上坐着,一手还揪着他衣领,一手还是把匕首抵着他脖子,瞪着他……他一直哆嗦着,筛糠似的……我就说:“我宰了你!”他拼死力往后仰,嗓子里哼出绝望的声音:“别、别、别、别……”我的匕首一直追着他的脖子,看样子他真是吓了个半死……我又把他提回原来的位置,我听见他说:“……别捅……你放心……我……你说吧……要怎么样……都行……我都答应你……”我就说:“一条,取消那个通缉……”他想点头,又怕碰着刀口,嘴里一连串地说:“取取取取……消……没问题……”其实后来我一想,那根本是他一个人取消不了的……当时我又说:“再一条,不许再折腾我父亲……”他看我刀口离得稍远点,赶紧点头:“那肯定的……”我再说:“还有……”他竟也跟着说:“还有……”我觉得有点滑稽……我就说:“闭嘴!”他赶紧把嘴闭得成了一条缝……我差点笑出声来……我说:“还有……不许再瞎鸡巴武斗!……”他还闭着嘴,我就摇了摇他:“听见了吗?!”他这才答话:“不……鸡巴……”这下我真笑出声了,我松开了他那衬衫领子,匕首还举着,可不再抵着他脖子了……他晃晃脖子,吐出一口气来,坐在那儿,低声下气地跟我说:“我……也是不得已啊……”我一时反倒没词儿了……他仰望着我,忽然又说:“你……倒真是条汉子!……你是怎么进来的?”他一句赞扬话,让我心里痒了起码半分钟……看我手里的匕首又远了点儿,他开始用手整理衣领,并且似乎挺友好地说:“你……怎么就不怕我嚷呢?……这周围都有人啊……”我说:“那你嚷呀!”他似乎是笑了笑……我觉得我是取得全面胜利了,心理上得到了大大的满足……这么一来我就把本来绷得紧紧的身子,松下来一半……


    ……我怎么出去呢?您别着急,这出戏还没完呢!……我刚一松,就发现他眼睛朝一个地方一转,我朝那方向一瞥,啊,他是看办公桌上的电话机呢……正在这时,几秒钟里,他忽然一个侧身,一只手猛朝枕头底下掏去,那一瞬间,他脸上满是憋足狠劲的线条……亏得我反应也快,便整个身子压到了他身上,让他连胳膊带身子都没法子再动弹……我一只手用匕首顶住他脖梗子,另一只手从他那枕头底下摸出了他想掏的一把手枪……在那一瞬间,我心里头受到很大的震动……


    ……这不是一个关于文化大革命的故事……我讲的这些……是真的,可您不一定相信……您信?……信,对您可能也没多大的意思……为什么?……因为,我觉着,这些事里头,真是没多少跟这个革命那个运动,有特别重要关系的东西……这都是历史外头的鸡零狗碎……不是吗?……当然这都是这些年,才形成的一些个想法……回想那一晚发生的事……那个韩主任……他给我的刺激,就是人性这东西,真可怕!……从那晚以后,我连自个儿的人性,有时也怕……


    ……他的枪让我薅出来,拿在我手里了,我一手拿枪,一手拿匕首,我离开了他的身子,他也就还那么仰躺着,两眼绝望地、惊恐地望着我,顿时又充满了哀求的表情……我就跟他说:“你嚷呀!嚷呀!”……他还是不敢跳起来嚷,因为他知道,他一嚷,我确实很难逃出去,可是我必定先杀了他!……


    ……我就举着枪和匕首,命令他坐起来,又命令他跪到离办公桌最远的那个屋角去,他居然照办了……我就倒退着,监视着他,一直到了我进来的那个窗口,然后从那窗口出去了……我在逃离那个大院的每一秒钟里,都等着嚷叫声、警报声和枪声,我横下一条心,死在那大院里,变成一个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遗臭万年……可是我竟安然地逃了出去……什么响动也没有!……当我回到所躲藏的地方时,我甚至有一种很失落的心情……我想不透那韩主任怎么会居然不跳起来打电话找人抓我……


    ……我跟韩主任合演的这出戏,居然被他抹杀得一星半点的渣儿也没有……我没把这晚上的事跟我任何一个哥们儿说,他们都不知道……我很快也就知道,韩主任他也没跟任何人说……而且,他没两天出现在县里的大会上,讲起话来还是那么声色俱厉,还是那么气壮如牛……我继续被通缉,我父亲也继续被监视和批斗,各级的批斗会照开,武斗仍旧不改,只是没了“斗鬼团”那些个最离奇的斗法……当然韩主任换了住处,他和另外的当权派都加强了保卫,可并没传出任何他遭遇到反革命分子威胁的消息……我就一直纳闷:他少了一把枪,可怎么向组织上交待?……然而他一定用了一个很好的法子解决了这个难题,因为县里也没传出有枪支被窃的消息……合算我那晚上根本没到他那儿去过!您说这事儿……究竟是我赢了,还是他赢了?……


    ……自那出戏过后,我对打游击似地破坏他们搞批斗,渐渐失去了兴趣……我回到了那几百里外的“死角”,继续那种……行,就用您的话,那种“盗马贼”的生活……我在一些个您必定认为是污糟的女人那儿,得着我需要的一种陶醉,一种安慰……可是我的一些小哥们儿继续在我们那个县里活动,而且他们凡做出事来,都说成是我干的……


    ……忽然有一天,我有了时间感……一整年了!……是我妈她投井的周年忌日快到了!……从打小起,我妈对我的好处,全跟电影似的,映在我脑海里,我心里就翻腾起热滚滚的浪头……特别是那些个镜头:遣返农村以后,发给我们的口粮都是些带沙石的玉米粒儿,还根本就不够吃,我妈把那玉米粒细细拣过,又用小磨耐心地把它们磨碎,然后掺上野菜,煮成稠糊糊……吃那糊糊的时候,我爸埋怨我,她也不说什么,就把她碗里的,匀给我一些个;我跟我爸顶嘴,她也不说什么,就又把锅里剩的,都给舀到我爸碗里……唉,我就怎么一点也没预见到,我妈她会突然地那么投井……我对不起她!她对我,有形无形的爱护实在太多了,可我呢,就连无形的也没给予过她!真混啦!……


    ……我就忽然从那些伙伴跟前消失了,我不停地走了两天两夜,当然,不都是腿着,骑过马,乘过船,搭过手扶拖拉机……整整两天两夜,我没停下来过,一直奔我妈投的那口井而去……我在子夜时分抵达了那口井,我就咕咚地跪在了那井台上,直着腰跪在那儿,低下我的头……我那是干什么?……忏悔?当时我心里并没那么个概念……实质上是?当时,经过一年那样的生活,我已经变得没什么实质不实质的了……就是说,没那个……你们的词儿怎么说?……对,没那个形而上……心里头,只有一大堆感觉……就是感觉,有时候也并不都一大堆……有时那真是非常简单……可能那感觉是挺大的一块儿,可越大,其实也就越简单!……


    ……当时我就那么个简单的感觉,很大、很厚、很酽……反正我跪在那井台那儿,心里就觉得做了一桩该做的事……


    ……危险?……当时没想什么危险不危险……您猜得对……是的,没等到天亮,我就让民兵给抓着了……当然很轰动……终于抓住通缉犯了……先在村里,绑起来游斗……人们围观……我就发现,不少成份挺好的人,特别是大婶、老大娘,那眼神里,明明白白地显出来同情,甚至还有比同情更多的东西……忽然我爸冲过来,举着他一只破鞋,来抽我嘴巴子,嘴里还吼着什么……他很快被人揪开了……他那张脸上的表情,久久地粘在了我心上,那是一种特别解恨的表情,还不止是解恨,那表情里,还有种他可算熬出头来了的意思……悲剧?我从没想过这叫出什么戏!……反正我跟我爸,是再也合不到一块儿去了……不要恨他?都怪……什么?“四人帮”?……别逗了您!哪个帮也负不了这些个事的责!……历史的眼光?……这都是历史外头的事儿,您那个眼光不灵!……人性?对,这倒差不离!……可人性这东西……究竟是怎么个东西啊!……


    ……您听累了吗?没?……您喝这茶……我再给您兑点水……我么,我一贯就喝白水……还不喝热的,只喝凉的……也不是凉白开,就喝自来水……没自来水,就喝井水、山泉水……习惯了……矿泉水?那还行!……


    ……我说累了吗?没,一点也没!……我挺高兴,我看出来你——我就不您呀您的了,成吗?说您比说你费劲儿……你乐意?好,那咱们就不客气了!……不客气好?哈!在我们圈里头,“那我就不客气了”这话,意思特多……究竟是什么意思,那就要看说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口气了!……


    ……你问后来……后来那还用猜?……批斗、公审、当场带上镜子……锒铛入狱?对,得用这个词儿……逃?那可不容易……再说,我也不怎么想逃……他们根本没能逮住我!就是说,他们逮住了我的身子,可他们怎么逮得住我的心?……他们怎么对待我?……他们手里其实没什么证据……我不承认夜袭“斗鬼团”的事?那当然!可我也不跟他们辩……不管他们来硬的还是软的,我是根本不接他们的茬儿,我就是用我的俩眼珠子,恨着他们……后来他们都不怎么敢跟我对眼了!……我也不是都想赖帐……他们要是问我枪的事儿,我一定承认,可他们给我开了那么大一串罪名单子,有些根本和我不沾边的事儿,也栽到我头上,却始终没有抢枪这么一条,他们不问,我自然也犯不上自首……判了我多少年?是无期徒刑!他们跟我说,没把我毙了,就是宽大!……


    ……监狱里的日子?……不想多说!……那个时候,“旧公检法”砸烂了,“新公检法”乱糟糟……说实在的,我倒没什么……那些个同监的人,要么一听是我他就服了,要么他开头不服,几天下来,他也就服了!……那些看守,后来多半也服我……最倒霉的是那些共产党的干部,打成了“死不悔改的走资派”。再加上什么“现行”问题,也给抓了起来,有的也没明确地给判刑,就存心把他们,跟我们这些个刑事犯,关在一起……还有些是知识分子,工程师、技术员、中学老师、大学讲师什么的,这样那样罪名,其实多半都跟刑事问题不沾边,也把他们放在这个堆儿里头……你得知道,刑事犯,确实多一半是人渣儿……我觉着我,也基本上是个人渣儿……你别为我说好话,我自己心里明白,我是有超出他们的地方,可我那不干净的一面,真都告诉你,你能吓晕死过去!……


    ……在大狱里头,我的一大收获,就是认识了不少的党员干部,还有知识分子……当然他们一个个也都不一样,有的我看也是渣子,而且那种捏酸假醋的人渣,更让人恶心!可说公道话,他们里头,好的多!有的那人性,实在好!……他们认识了我,那收获可能比我这头还大!说实话,由于有了我,他们才大大减少,或者避免了,跟刑事犯关在一起的那些个痛苦——那本是那么样关押他们的人,所最希望他们遭受的……有的,就在那里头,跟我交了朋友,或者至少是有了些好感……


    ……我怎么没把牢底来坐穿?不,不是到粉碎“四人帮”以后,我才出来的……在一九七二年以后,就有跟我关在一块的党员干部,陆续给放了出去,有的不但平了反,还重新当了官。他们当然不会忘记我,有的就利用他们的权力,或者影响,先是给我减刑,无期变有期,有期又一次次缩短,到一九七五年,干脆算我刑期已满……我得到释放以后,就安排我在劳改农场当正式职工,看果园子……一九七八年,我又得到平反,就是说,我根本无罪,整个儿算“冤假错案”……当年县里“最大的走资派”,他在市里当上了更大的一个官儿,还专门把我找去,聊了一下午……他问我想干什么?我说我想当个工人……就这样,我被安排到了一家厂子……你看,我有什么神秘的?其实,很简单……


    ……我爸他在一九七八年也得到平反,重新回到城里,恢复了他的厂籍,他又重新做绢花……他的手艺居然没丢,他还带徒弟,不光做绢花,还做绢人……我们俩感情上掰了,可那时还保持联系,有一段处得还算不错……我们从“处理抄家物资办公室”里,领回了爷爷的那把宝剑,还有一对大红绢花——那是我爸我妈结婚的时候,我妈自己做的……我跟我爸说:“这都让我保留吧!”他没打磕巴就同意了,可我说:“当年是谁检举了咱们家?我一定要查清楚这件事!”我爸他就又急了,他顿脚,攥拳头,咬着牙说:“你你你……又要惹事儿!……好容易活过来,你又作死哩!……你别又连累我!……你蛮干,我……我跟你断绝父子关系!……”我觉着他这人真是比死了还可怕,我就瞪了他一眼,扭身就离开了他……


    ……我暗中查访,终于弄清了是谁使的坏,真让人大吃一惊!……我原以为,是当时哪个造反派搞打击一大片,或者是哪个被揪出来的人胡咬,转移目标,要么,至少是跟我爸有“过节儿”的人,借那么个运动,搞私人报复……咦,都他妈不是,邪门儿了!揭发检举我爸的,竟是一个叫吴砚蚨的家伙!这是怎么一个人?他原来,只不过是厂里的一个小头头,三、四把手以外,不起眼的那么一个芝麻官……他外号叫叭儿狗,你想能捞上这么个外号的人,那脊梁骨直得了吗?运动一起来,他怕得贼死,可厂里受冲击最厉害的,当然不是他……造反派也没把他当成个角儿……他拼命跟那头几把手划清界线,写了好些个揭发材料,这倒也罢了,人在危机的时候,保自己,算不上多恶……可是,他保住自己以后,想法就又变了,他本是只求个自保,不挨批斗就成,真不斗他了,他就又想捞点好处……那时候造反派搞革委会,多少总得拉几个原来的领导班子里的排在后头的人,凑个数……他就觉得,不能放过那个机会……可怎么能让造反派信任他呢?他就竟然打上了我爸的主意!……我爸原来跟他有“过节儿”吗?不但没“过节儿”,甚至于可以说,是相当论哥儿们的!……他原也是绢花车间的,有一阵子,他老婆跟他闹离婚,跑回娘家去,不给他做饭吃,他又是个除了下切面,啥也不会弄的人,我爸我妈怜惜他,就常让他下了班以后,到我家吃饭……那时候我家不算宽裕,可因为他来,饭桌上就总得多添些东西,还少不了二锅头酒,连我都沾光……就在我们家遭难那天的一个月前,厂里贴出好些大字报,可还没揪出谁来的时候,有一天,他主动到我家来,说是心里乱,想找个保险的地方,找个老实人,喝口酒……我爸我妈就热情地留下了他……喝酒吃饭的时候,还有黄大叔作陪……黄大叔席间说:“来这儿没错!……我们都是些个没人理会的萝卜头儿!……”我爸他多喝了几杯,忽然来了劲儿,得意地说:“咱们是正经手艺人……哪朝哪代也少不了手艺人是不?咱不是地富反坏右,也不是叛特走资臭……这运动,能烧着咱们吗?它烧咱们干什么?……就说‘破四旧’吧,咱们这样家庭,主动交出些‘四旧’来,也就结了!谁跟咱们这号人较真儿呢?……实不瞒你们,有的那东西……搁别人家里,得算‘四旧’,你藏起来,人家也得给你抄出来,信不?我呢,舍不得,还留着,暂时不挂出来就是了,就撂在那里屋柜子里头……”他光说说也倒罢了,可他居然就到里屋,取出了那把宝剑,拿给叭儿狗欣赏……他还摇头晃脑地吹牛:“……这是传家宝……将军剑啊!……我爹传给我的,就数这个金贵!……”当时叭儿狗接过去,抽出剑身,看了半天……没根据认为,叭儿狗那会子就生了用那宝剑害我们家的心……可是,到他保住了自己,又生出来要进入新领导班子里的心以后,他就决定卖人肉包子了!……他真毒呀!他不是公开贴大字报,也不是大会上站出来发言,他是写了一个正式的检举揭发材料,交给了掌权的造反派,那材料他写得很有技巧,特别是,他使造反派感觉到,通过揪出我爸,可以进一步把厂里已经揪出来的“走资派”,更结实地踩在地上再难爬起——他们竟然包庇、重用我爸这种人,让我爸这种坏人隐藏了这么多年!这么把“走资派”和我爸联在一块儿,在那么个厂子里,确实会有“爆炸性”效果,是厂里运动的一大突破!……叭儿狗是疯狗咬人不留牙印啊!来这院揪出我爸那天,他也没露面……


    ……吴砚蚨这号癞皮叭儿狗,你也见过?对,其实不算新鲜……卖人肉包子,往上鬼混……他肯定还卖过别的人肉……到我爸平反回厂以后,他已经是区里商业口的一个什么官儿,过了几年,恢复了政协,他又混上了个区政协委员……


    ……我怎么报复他的?……你认为我一定要报复他?你是不是觉得,我本性难移?……我不能承认我报复了他……一条癞皮叭儿狗!……现在?对不起,他没有现在了,对,他死了,嗝儿屁着凉大海塘了!……怎么死的?也没什么稀奇的,这城里免不了常有的事……他死于一次车祸,给撞了个稀烂,可没马上咽气……不不不,不是到医院就死了,医院拼命抢救,让他熬了一个星期呢,刚够一星期……一星期刚过,他就咽气了……挨撞的人一个星期以后才死,这在交通事故处理上,就不能算成司机把他撞死的,对肇事司机的处罚,就要比撞死人轻一些……什么?你猜肇事司机马上就逃得没影儿了?无头案?你错了……听说,那司机撞了他以后,就走出车来,等着警察来处理,对自己酒后开车、违章行驶,供认不讳……我认不认识那司机?你这是什么意思?……这城里那么多司机,我咋能都认识?……只是听说,那司机是个女的……


    ……头几年,我从厂里退职出来,搞了个体……也没什么大买卖,也就是开了个饭馆儿,还有个汽车配件门市,另外有个良种马场什么的……我哪儿会做买卖,无非是,朋友多点儿……前头不是说了嘛,当年蹲大牢,里头有些个干部,还有些个知识分子,难友嘛,他们后来有的又掌了权,有的下了海,生意做得好大,都做到国外去了……他们能不帮帮我吗?……发什么大财?发那么大财干什么?……你当我有多大的财?……实说了吧,那富汉开去接你的车,哪儿是我的!是朋友那儿借来的……我对发大财真的不那么上瘾,我不图那个乐子……图什么?怎么说呢?……图个公道吧!……


    ……对了,再跟你说说,那韩主任,他的事儿……他后来官运亨通,最后一直做到了外省一个县改市的市长……他那把枪?你还记得?他倒再也没追查过,怪不怪?其实也不怪,他那个人性!……枪,我在奔我妈那口井去跪着以前,送给一个哥儿们了……想必还在他手里吧,是,是把非法持有的黑枪……可最该追查的人,韩主任,韩市长,他不追查……我是在咱们北京一个别墅区又看见了他的,就在两个月以前……他正从一辆小轿车里出来……我一眼就认出是他,老多了,可那气派还是挺帅的……跟着出来的,估计是他的儿子,眉眼儿一个模子嘛!……他们出了汽车,就进了一栋别墅……我当时跟俩朋友,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大概是没瞅见我……他就是瞅见我,怕也认不出我来了,我的变化,那实在太大了!……后来我打听出来,他到岁数,光荣离休了……他是跟儿子来看房的,还没有买定……我打算怎么着?不怎么着!……反正,我这辈子是忘不了他,他嘛,现在他退下来了,不忙了,他恐怕更忘不了我啦……不过,我想他绝对不想跟我再见面,我呢,会不会哪天跑去会会他,跟他逗个闷子?……那倒难说!……


    ……是呀,我今儿个是怎么回事儿?把半辈子的事儿,全跟你端出来了!……嗓子都说哑了?你没注意、我一起头聊,嗓子就哑的,早哑了!……我是个脏人!比彻头彻尾的渣子,好不到哪儿去!……你能这么耐心地听我聊,对,不光是耐心……是你瞧得起我!我领情!这也是缘分吧!我相信缘分,相信报应,我还相信轮回呢!……今天约的这地方也好,要不是在这儿,我的话兴许还没这么多!……不过,这院子里,老人差不多全过世了,黄叔前好几年就撒手走了……那是又恢复唱传统戏时,他还打旗,打头旗,他说如今年轻人连那么好的戏都不懂得看,还有几个愿意到戏台上打旗儿、跑龙套呢?像我当年那样,乐意到台上去扮个马童、虾兵什么的,翻筋斗的年轻人,如今打着灯笼,不,打着手电棒,满世界找去吧,你找不出几个来了!他说别看他六十好几的人了,到台上打旗儿,他不光觉着那是挺好的职业,他还觉着浑身舒坦,觉着过瘾呢!……可那晚他打旗儿,好像戏码是《群英会》,他刚从台上转回台后,忽然就栽倒在地,连“哎哟”一声都没有,就那么,心肌梗塞,升天了!……黄婶身体也不好,身边一个闺女,还是个弱智……我来帮着办了丧事……黄婶连换煤气罐也费劲,冬天这平房还得生炉子……别住这儿了!我就给她和闺女,在城外买了商品房,楼房,两居室,双气……还把黄婶老家一个妹子请来,住一块儿,有个照应……生活费,我按季度给送去……其实黄叔在世的时候,我就该这么做,可那时候没这个实力不是!唉……


    ……呀,外头天都黑了,该开灯了……世上没有不散的戏,咱们就先聊到这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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