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3个月前 作者: 梁晓声
她双眸晶亮,嘴凑着乔祺的耳朵,声音极小语速极慢语调极其温柔地说:“哥,那你就好好地爱你的乔乔吧!从今天晚上起,你无法想像这是我多么愿意的事啊!其实……我也在我姨妈出现以后就爱上了你呀!你也不想想,既然你不是我的亲哥哥,那么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我还可能爱上别人吗?可能吗?……”
乔祺仰头望着乔乔的脸,见她双颊绯红,梨窝浅现,眼睛比平时显得更大,不但晶亮,而且深如幽潭。他觉得那一时刻,她的模样美丽异常,楚楚动人。
而他自己,却已是泪流满面,只有无声地哭泣……
乔乔用一只小手替他一下下擦尽了脸上的泪。
她缓缓低下头,吻开了乔祺的双唇。并将自己软软的舌尖,送入他口中。
乔祺一动未动。一动未动的仅仅是他的身体。他的心灵,却战栗得如同接通了一股强大的电流。
那是不一样的吻呀!
那是他的乔乔在吻他啊!
和他在自己另一个省城里的另一个家里的床上,他第一次吻她的感觉是那么的不同!
乔乔闭上了眼睛。
乔祺也闭上了眼睛……
他想抱住她,又不愿弄乔乔一身面。他就那么样地擎举着双手,微闭着双眼,任心灵一阵比一阵猛烈地战栗着,持续地与他的乔乔相互深吻着。
他想起了老师高翔二十七年前将才一岁多一点点的乔乔托付给他时说一句话:
“她是你的了……”
想起这一句话,使他感到,在自己和乔乔之间,似乎有一种宿命的关系,乃是先天注定着的了……
疙瘩汤煳了,然而他们吃得都很香。
在2004年,在正月十五以前,除了中国某些极穷困的人家,很少有谁家的人只各自吃了一个地瓜,喝了一碗疙瘩汤,就算是一顿饭了。
然而他们却都觉得心灵上享受到了人世间真正的美味佳肴。
当乔祺在灶间刷锅洗碗时,乔乔从屋里走出,脚步轻轻地走到为她接盖出的那间屋子的门前,推开门往里看了一眼,回头看看乔祺道:“我的屋子也没法睡呀,墙上都有霜了!”
乔祺说:“我没烧你那屋的炕。”
他不回头看她。
她凑到他身边,又问:“那我可睡哪儿呢?”
声音小得乔祺刚刚能听到。
他说:“当然和我睡一个屋了。”
他的声音倒挺大,仍不看她。
“那,我去铺炕吧?”
乔乔的声音还是那么小。
“去铺吧。铺好,就脱了鞋上炕,连袜子也脱了。我接着要烧水。一会儿你烫烫脚,那样睡觉才舒服。”
乔祺的话,听来仍那么的像兄像父又有点儿像一位母亲。
乔乔轻轻地“嗯”了一声,默默转身进屋去了。
乔祺先在灶间自己洗罢了脚,然后才端着一盆热水进屋。
他见乔乔已将炕铺好了。乔乔她将两条褥子铺得紧连在一起,之间未隔半寸席。她正趴在自己被窝里看《宋词三百首》。那是她上中学以后,乔祺为她买的。她去美国之前,怎么找也没找到。因为乔祺将它藏起来了,要留做纪念。
他将水盆放在炕前,瞧着她说:“乔乔,趁水热,泡脚。”
乔乔又温情地“嗯”了一声。
她撩开半边被子,乖乖地坐在了炕沿,将两条腿垂落下来。她已将衣服脱得仅剩上身那一件紫色的无袖无领的内衫了。她的双腿赤裸着,大腿小腿匀称好看,白皙得晃乔祺的眼。
乔祺嗔怪道:“看你都这样了,自己还怎么洗啊,我给你洗吧!”
说着,就将乔乔的两只小脚丫按在水盆里了。
乔乔叫道:“烫!”
乔祺按住她的两只小脚丫说:“别动,乖点儿。不至于那么烫。”
于是乔乔的两只小脚丫老实了,任凭乔祺轻轻地洗它们。
乔祺去倒了水再回到屋里,乔乔已重新趴在被窝里了。
他说:“乔乔,那些宋词你几乎都能背下来了,别看了,我要关灯了。”
乔乔第三次“嗯”了一声。她听话地将《宋词三百首》塞在枕下,仰躺着了。
当乔祺关了灯,也躺在被窝里后,他轻轻叫她:“乔乔……”
她答道:“嗯?”
他说:“过来……”
几秒钟后,她却坐了起来,打算脱去她上身那一件小衫。
他制止道:“别……”
她就停止了,在半明半暗中,她坐着的身影扭头看他。
而他,抓住她的一只手,轻轻一拽,乔乔便顺势钻入了他的被窝。
他也将嘴凑近她的耳朵,无限温存地说:“被窝外还是不如被窝里暖和,我怕你冻着……”
他就在被窝里替她除去了那件小内衫;而她,默默配合得十分情愿。
他的头脑之中已再无它想,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他要和他的乔乔做爱。他要使他的乔乔享受到做爱的销魂滋味儿。他自己也要。他们,他和他的乔乔,从心灵到肉体,都要水乳交融。这念头非常强烈,但并不是如饥似渴的那一种,而是温存有加惜花怜玉的那一种。乔祺这一个男人,那时刻心柔似水情柔似水。仿佛连他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塘暖水,能给予乔乔这一条小白体鱼儿幸福感觉的一塘暖水……
他将她搂抱在自己怀里。如同一条长出手臂的大海豚,搂抱着自己的小海豚。而乔乔,她又像一条体形多么瘦溜多么美妙的小海豚啊!不,宛如一个小美人鱼!
这是一种年轻的生命的奇迹现象,是那么的异乎寻常,那么的不可思议!当它被美国的医院的权威医生断定只能再活半年多了,当三个多月过去了只剩不到两月了,它竟还是那么的美好!它的肌肤竟还是那么的柔润、细腻,富有弹性而又白嫩。仿佛它的内脏和身躯实际上分成为互无联系的两部分似的;而受到癌魔侵害的,仅仅是内脏那一部分。它的身躯部分,又似乎一直被一种信念所营养着才会如此,那信念就是爱。就是被叫做性爱的那一种爱。它似乎只有在尽情地享受到了它所期望所渴望的事情带给了它无限的欢愉以后,才会听凭命运的发落。而在此之前,它将仍会靠了信念奇迹般地保持着柔润、细腻、富有弹性而又白嫩的状态。
是的,正是这样。乔祺他搂抱在怀里的乔乔的身体,正是这样的一个娇小美好的身体。
他柔声说道:“乔乔,我的乔乔,我从没对你说过‘我的乔乔’这句话是吗?你小时候我也没对你这么说过是吗?……”
乔乔偎在他怀里小声说:“是的……”
她的双手合在一起,像是一种祈祷的手势,这使他们的身体不能很亲密地紧贴在一起。
乔祺又说:“从现在起,我要叫你‘我的乔乔’了,你乐意听我这样叫你吗?”
乔乔在他怀里点头道:“乐意……”
乔祺更加温柔地说:“我的乔乔,你知道吗?对于你,那会有些疼……”
乔乔仍小声说:“知道……我不怕疼……我想要……就是想要……”
……
当乔祺被一股微烟熏醒后,天已蒙蒙亮了。白底蓝花的窗帘,已变得透明了。屋里,已能看清东西了。
他发现乔乔不在被窝里了,奇怪地叫了一声:“乔乔……”
“我在这儿……”
他一翻身,见乔乔赤身披着他的羽绒服,正蹲在炕洞前烧她写给他的那些信。
“乔乔,你这是干什么?……”
他吃惊了。
乔乔抬头朝他一笑,将手中的最后一封信也投入了炕洞。随即扑上炕,甩掉羽绒服,一条泥鳅似的哧溜钻入了他的被窝。
“有点儿冷,快暖暖你的乔乔……”
她在被窝里打了个冷战。
乔祺赶紧将她那凉丝丝的娇小的身子拥抱在怀。
他问:“全都烧了?”
乔乔说:“嗯。”
他责备地又问:“就不愿给我留下一封做纪念啊?”
话一出口,顿时失悔。觉得自己那话,说得未免会使乔乔多心。
不料乔乔却莞尔一笑。
她小声说:“你的乔乔被你记在心里就行了。”
听了她的话,乔祺不知再说什么好了,只有沉默,只爱抚她。
乔乔大约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话会使乔祺多心。
她又小声说:“其实,你到了应该忘记你的乔乔的时候,就必须把你的乔乔忘了。比如,以后哪一天你有了自己的女人的时候……”
乔祺不容她再说下去,他吻她。
拂晓之际的天光,在北方,在冬季,是锡箔色的。如果仿佛从背面渗透着微红,预示着人们将获得一个好天气。那时的太阳,虽然还慵懒着猫在地平线以下,但却已偷偷撩开了自己的帐子。即使太阳的金帐仅出现一条缝隙,人间亦由而开始温暖。
窗帘的花样,看去已很分明了,乔祺他也能看清乔乔的脸了。他刚一吻她,她便将她小小的软软的舌儿送入他口中,犁窝浅现,模样堪宠。
他就又徐徐翻身,轻轻将她压在身下了。
他在她一边的梨窝那儿亲了一下,温柔地问:“还想要吗?”
乔乔闭着的双眼缓缓睁开了,又变得亮晶晶的了。
她什么都没说,只将她的双腿默默分开了。同时,一口轻轻咬在他胳膊上……
感觉着乔乔娇小的身子在自己的身体之下像条小蛇一样扭动,俯视着她那张双眼微闭的楚楚动人的脸儿,乔祺像一个饮着气息芬芳的米酒的人一样,明知已醉了,但还是要没够地饮下去。
因为,他知道他的乔乔也正是那样……
坡底村的人们,对于乔家的烟囱冒烟了,对于偶尔在村里看见乔祺和乔乔了,并没表现出太大的讶然。
他们对乔祺表现得很亲。对乔乔则表现得特别尊敬。
他们相互间的说法是——“人家乔乔回来探亲了!”
这语焉不详的说法,不久就成了一种普遍的共识。
小学生们见了乔乔,甚至有站住行队礼的。
他们称她“乔乔阿姨”。
而这使乔乔很快乐。
于是她内心里也充满了对她的姨妈的感激。
受人福祉的人们,对慷慨的施予者总是友善的。
两万美金使乔祺和乔乔住在坡底村如住在远离尘世的世外桃源。
而这正是他们所希望的。
乔祺到处暗中打听偏方,不间隔地抓回来一包一包的中草药,不厌其烦地亲自熬了给乔乔喝。
他说:“听你姨妈告诉我你胃不太好,都是养胃的药。”
乔乔说:“是啊,在哥伦比亚大学总是吃西餐,胃不习惯。”
那时,他们都已猜到对方实际上已清楚些什么了,只不过是彼此心照不宣,各自都避而不谈罢了。
“养胃的药”是一剂比一剂苦了。然而乔乔每次都是捧起碗,一饮而尽,喝得毫不迟豫。每次喝完,还向乔祺亮一亮碗底儿,为的是使他高兴。
在她面前看着她喝药的乔祺,便及时地将一杯糖水递给她。
他思忖再三,决定还是不带乔乔到医院去。因为他问过一些专家级的名医,他们也都认为,没有再带乔乔到医院看病的必要了。
乔乔的姨妈别提有多关心她的情况了。乔祺的手机一响,他就猜也许是乔乔的姨妈打来的。
而十之七八,果然那样。
她说她很想回国来看看乔乔,说她日夜思念着乔乔。但一考虑到乔乔在他身边的每一个日子都是极其宝贵的,一次次打消了念头。
乔乔也经常主动和姨妈用手机通话,向她报平安。说自己在坡底村住得很愉快,打算多住一个时期,劝姨妈不必替她操什么心。
也不知是哪一剂偏方起了作用,或爱本身起了神奇的作用,两个月后,乔乔起先那张苍白如绢的脸儿上,竟出现了淡如小羞的红晕。而且,饭量也渐大了些。身上也似乎多了点儿力气。不复像起先那样,动辄恹恹地卧着了。对做饭之事,她甚至表现出了主妇般的兴趣。虽然水平难以褒奖,却极富热情。
天转暖了。满世界的冰雪开始融化了。乔乔也开始喜欢在乔祺的陪伴之下,经常到户外甚至到村外各处走走,看看初春的景象了。
这使乔祺暗暗的大喜过望。
由于回来得仓促,他没有随身带回一件乐器。当时也完全没有那一种的心情。眼见乔乔的病情不但得到了控制,而且开始奇迹般地朝好的方面发展,乔祺的心情也一天比一天变得开朗了。他不知从哪儿借到了大提琴和萨克斯管,还买了一台影碟机和几十盘影碟、音碟。
两个人的度假般的生活当然是悠闲的。除了做饭和熬药几乎再无任何事可做。乔祺经常为乔乔拉大提琴或吹萨克斯管听。而在乔乔小的时候,她从没像现在这么安安静静地听过。现在,她是满怀幸福地当成只为她一个人举行的专场演奏会来欣赏的。每一次都是那样。有时,乔祺也会放一盘经典的音碟,将乔乔反拥在怀,安安静静地与之共同欣赏。到了晚上,乔祺则也每选择一盘乔乔喜欢看的情感片或带有喜剧色彩的故事片放着。而二人早早地洗漱了,趴在被窝里看。不时的,乔乔会将目光从电视机上收回,情不自禁地扭头与乔祺亲吻一阵,耳鬓厮磨一阵,以反应乔祺对她身体的爱抚。
对于他们,做爱的感觉是更好了。可以用如鱼得水来形容。在乔乔而言,乔祺是水,宛如一条河,一片湖,或是水库。只为她这一条小鱼而是。饱含着爱的成分。而对于乔祺,乔乔这一条小鱼使他时时都难以平静。哪怕是她的鳍儿的每一次轻微的摆动,都足以使他水波荡漾起来……
然而乔祺是那么的怜惜乔乔这一条小鱼。即使在他极其想要她的时候,他也还是会竭力克制着,仅仅以久拥和深吻来平复自己的情欲。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满怀爱意地吻遍乔乔的全身了。而她的身体的每一处,也早已被他的双手爱抚得稔熟了,就像爱人的眼睛对爱的人的脸儿的那般稔熟……
到了六月,草绿花开了;也下过了几场雨了;坡底村周围的大地变得赏心悦目了。有一对新燕,相中了乔家房檐,飞来衔泥筑巢了……
可是乔乔在一天晚上吐血了。
乔祺吓坏了,手忙脚乱,立刻就要送乔乔去医院。
乔乔却制止了他。
她说:“哥,把我抱在你怀里就行了。”
乔祺孩子似的哭了,就将乔乔抱在怀里,眼泪一滴滴掉在她脸儿上。
乔乔倒显得异乎寻常的镇定。
她望着乔祺说:“你在我心目中曾经是一个亲爱的大哥哥;现在你是我的爱人;可有时候,在我面前,你还是那么的像一位父亲。大我十五岁,也只能算是一位小父亲对不对?那么实际上我多幸运啊!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同时还是大哥哥,还像父亲……哥,我的爱人啊,我和你如此相亲相爱了一场,在我就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已没有多少遗憾。何况呢,现在你抱着我,我是在你的怀里,这么死去,不是也很幸福吗?哥,所以你不必太为我难过,不要为我哭泣……”
乔乔说完一大番话后,甚至还微微地笑了一下。
可是乔祺无声地哭泣着,心里难受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乔乔问:“哥,你早已清楚我得了什么病是不是?”
乔祺一手揽着怀中的乔乔,一手捂自己脸点了一下头。
“哥,我也早就看出你是什么都清楚的了。我明白,真难为你了,对不起……”
乔乔说完这一句话,片刻后就昏在乔祺怀里了。
乔祺的眼泪仍一滴滴落在乔乔的脸儿上。他不断地亲吻她,想要将她吻醒。只要乔乔一睁开双眼,他就对着她的耳朵小声而又温柔地说:“乔乔,我是多么的爱你!我的老师,你的父亲,当年将你托付给我,我是多么的幸运啊!……”
他一刻也没有将她放下过。
天亮时,乔乔平平静静地死在乔祺怀里。奇迹仿佛要证明它就是奇迹似的——直至那一天,甚至可以说,直至乔乔的身体渐渐冷却在他怀里之前,她那娇小的身体仍是那么的美好。
对于爱得太深的男人和女人,上苍往往是慈悲的。
……
几天后,乔祺将乔乔的骨灰也葬在黄土岗上,葬在他父亲,不,他们的父亲的骨灰旁。
对于乔乔的死,坡底村的人们,表现出了极大的叹息。都觉乔乔这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孩儿,不惟给坡底村留下了一座美观的小学,还留给了坡底村一段近似童话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