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
3个月前 作者: 梁晓声
这个局面是万万不能出现的,万万不允许出现的。因一旦出现,简直无法解决。现盖大学是来不及的。
我们正处在这样一个世纪末,它的显著的特点是——许许多多种从前由许许多多人从事的传统的工作正在消亡。而时代所派生出来的新行业其实只需要极少数人从事就迅速饱和了。这也就是说——社会并没那么许多工作提供给许许多多的人去干,这许许多多的懵懵不知所从所适之人,注定了首先是许许多多的高考落榜生。我认为,在中学,在高中,在“应试教育”的驱使之下,中国语文教育的教条化,似乎是尤其突出的。初中高中语文教师们的教学主观能动性,似乎被限制到了基本没有发扬余地的程度。教师不得不理循“应试”模式及考分标准而教,学生不得不为“应试”和考分而教条地理解,教条地死记硬背。学生学语文的主观能动性和兴趣,往往惨遭涤荡。现象乃是——考分高的文科初高中生,未必是语文实际应用能力强的学生;面对语文可能具有天性潜质的初高中生,其潜质往往也许备受压抑,并且难以通过语文考试得到充分的证明。
我认为——我们人类聚集限前财富的欲望是太贪婪了。某些科学的成果,太功利主义地被当成人类现阶段的摇钱树了。科学不是预田地球还有很久很久的生命吗?怎么我们人类目前占有地球财富,用科学的手段超前超量“透支”地球财富的贪婪性,例好像地球会随着我们当代人类的生命一同完结似的呢?
我们当代人类的这一种贪婪性,似乎意味着,我们染上了一种病,那就是——多多占有,及时行乐。而科学的某些发展,似乎成了帮助我们多多占有,及时行乐的手段……
一个时期以来,“崇高”二宇,在中国成了讳莫如深之词,甚至成了羞于言说之句。我们的同胞在许多公开场合眉飞色舞于性,或他人隐私。倘谁口中不合时宜地道出“崇高”二字,那么结果肯定地大遭白眼。
而我是非常敬仰崇高的。我是非常感动于崇高之事的。
我更愿将崇高与人性连在一起思考。
我确信人性是由善与恶两部分截然相反的基本内容组成的。若人性恶带有本性色彩,那么人性善也是带有本性色彩的。人性有企图堕落的不良倾向。堕落往往使人性快活。但人性也有渴望升华的高贵倾向。升华使人性放射魅力。长久处在堕落中的人其实并不会长久地感到快活。面只不过是对自己人性升华的可能性完全丧失信心,完全绝望,这样的人十之七八都曾产生过自己弄成自己的念头。产生此种念头面又缺乏此种勇气的堕落者往往是相当危险的。他们的灵魂无处突围便可能去伤害别人,以求一时的恶的宣泄。那些在堕落中一步步滑向人性毁灭的人的心路,无不有此过程。
但人性虽然天生地有渴望升华的高贵倾向,人类的社会却不可能为满足人性这一种自然张力而设计情境。这使人性褐望升华的高贵倾向处于压抑。于是便有了关于崇高的赞颂与表演。如诗,如戏剧,如文学和史和民间传说。人性以此种方式达到阁接的升华满足。
祟商是人性善的极至体现,以为他人为群体牺牲自我作前提。我之所以确信崇高是人性本能,乃因在许多灾难面前,检恰是一些最最普通的人,其人性的升华达到了最最感人的商度。
一个极端政治性的国家,一般不太可能“自然而然”地过渡向正常的经济时代。因为当国家一旦祝政治为灵魂,政治必不甘于其灵魂地位的被取代,必顽强地干预国家向其他原贝口的过渡。当然,这里指的是专制的政治,“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政治。不幸的是,一九七八年前的中国,正是这样一个典型的国家。过渡既然难以顺利,“转型”就将付出沉重的代价。某些与中国类似的国家的“转型”,说明了这一点。
所幸中国的“转型”较为乎稳。我们几乎果断地转了一个直角弯,但是中国没有因而折断。
我想——心有感激,心有感动,多好!因为这样一来,人生中的另外一面,比如嫌恶、僧怨、敌意、细碎介梗,就显得非常小气、浅薄和庸人自扰了……
美国式的幽默,是一种完全放松的,随随便便的,大大咧咧的,有时甚至故意显得粗俗的幽默。它的机智不是那种“专业”性的,而是“脑筋急转弯”式的。它的俏皮不是那种“秒龙”性的,而是“茶馆”式的。它有时故意粗俗,便仿佛是在间接地声明——别视我为什么人物。我和你一样,生气了也骂“他妈的!”
美国式的幽默,像中国的大碗茶,像中国的“二锅头”,像中国的大众小吃,像“t恤衫”,没派头,谁穿了都合身。
归根结底,美国式的幽默,更是平民式的幽默。中国是个平民阶层庞大的国家。美国式的幽默在中国业已占领了广阔的市场。
中国现在的问题是——许许多多的事情都被幽默地甚至黑色幽默地对待了,真是要使中国人格外严肃起来倒是不太容易了。好比在马戏场上演出的熊,一旦它玩上瘾了,它就一味儿地那么玩,根本不将驯兽师的口令当成一回事了!
这种情形,是目前中国最大的幽默……
我觉得,记忆仿佛棉花,人性却恰如丝棉。
归根结底,世间一切人的一切记忆,无论摄录于惊心动魄的大事件,亦或聚焦于千般百种的小情节,皆包含着人性质量伸缩张弛的活动片断。否则,它们不能成为记忆。大抵如些。基本如此。而区别在于,几乎仅仅在于,人性当时的状态,或体现为积极的介入,或体现为深刻的影响。甚至,体现为久难愈合的创伤。
这一种对于中国老百姓的好感,非与老百姓同甘共苦过的人,是不太能认识到的。宽敞而豪华的客厅里,往往容易产生的是对中国老百性所谓“劣根性”的痛心疾首和尖酸刻薄。甚至,容易从内心里滋生轻蔑。
它从反面给我们一种启示——人看待社会看待他人的目光,如果在需要温良之时从内心里输向限中一缕温良,倒或许会使目光中除成熟而外,再多了一份豁达。而深刻和犀利与豁达相结合,似乎更可能接近世事纷经的因果关系……
人性原本非是什么厚重的事物。
人生的本质是柔韧软暖的。
怀旧,其实便是人性本能的记亿。
好比年轮也意昧着是树木的记亿一样——想想吧,若树木亦有情燎,它们那一日田细密的年轮,该录下了它们所经历的多少故事呢?难道,它们会忘记曾是幼树时遭遇过的某一场大风暴吗?会忘记曾被折断过核檀时那一种瘫楚吗?会忘记育林人为它们流过的汗水对它们的保护之恩吗?……
怀旧,便是人性这样的一些记忆啊!它的本质就是缠绵于心灵中的一缕情愫,与思想和理念是并没有多少关系的。
怀旧的情馏是那么的丰富,我敢说,几乎包括了人性的全部内容和侧面。思乡、念友、缅亲、恋物、感时叹岁、回顾以往……人性在怀旧之际,总是显得那么的温良。
不要相信那些宣布自己绝不怀旧的人的话。他们这样宣布的时候,恰恰道出——过去之对于他们,必定是剪不断,理还乱。
据我想来,如果一个人真的根本不曾怀旧过——那么似乎足以证明,他或她的人性质量是相当可疑的。是的,是人性的质量可疑,而非是人生的。因为不管多么艰难的人生,并不意昧着同时便是绝无温馨情愫的人生。事实上恰恰相反,温馨情愫相对于艰难人生,更是值得珍视值得回忆的啊!
中国人从前的“怀旧”人性是很受压抑的。一九四九年以后中国人不太敢怀旧了,那可能会从政治上被斥为“怀念旧社会”。一九七八年以后中国人对怀旧二宇也是心理暖昧的,那可能被讽为对极左年代情有独钟……
没有老父亲老母亲的感觉,一点儿也不好。特别的不好!我宁愿要那种“上有老,下有小”的沉重,而不愿以永失父子母子的天伦亲情,去换一份儿卸却沉重的轻松。于我,其实从未觉得真的是什么沉重,而觉得是人生的一种福分。现在,设法再享那一种福分了!我真羡慕父母健康长寿的儿女!
近来我总在想——大约人命弥留之际,十之八九的人,电影倒叙般回亿的,只怕汇总了便是人生所历的亲情、友情、爱情了吧?我相信,包括伟人也必如此。难道有谁临终前,抓紧人生最后一点儿时间回亿的竟是他的赫赫伟业吗?我改编《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之最大的收获便是——悟到每个人一生的二三万个日子压缩了,其纯粹属于人性真本的部分,无非值。当然,大科学家大艺术家大政治家例外。我们不是,不与之比。保尔说——“不因碌碌无为而忏悔……”此言其实大谬。劳劳众生所历皆可曰之“无为”的一生。“无为”的一生也免不了“碌碌”。现代社会,不“碌碌”面生“碌碌”而死者几许人?但其人生只要压缩了有总量可慰的亲情、友情、爱情,我想也就投什么仟悔的。故我让我笔下的保尔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庆幸,我也爱过……”
春节前我将独自回哈尔滨去,将我可怜的哥哥从精神病院接出,陪他度过春节。五月份,春暖花开,我要陪他在国内旅游一次。之后与哥哥同回北京。我的打算是,待儿子上了大学。我在京郊买套小小农宅,与我的哥哥去生活。种花菜,事稼稻,读书,写童话,过我一直所向往的玄静谈泊,无所屈挠,保性存真的日子,了此余生……
那时,倘你们夫妻来北京,倘去郊区看我,我将策驴车以迎接,花径缘客扫,蓬门为君开,“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放心,倒不至于让你们吃小米饭。一顿乡间酒宴是必要的……
朋友,莫以为我因某种失意而心生消极遁世之念。非是那么回事。只不过,我喜欢乡村生活,觉得乡村生活更符合我这个具体之人的人性拥抱罢了。由自己的意愿而打算自己的人生,只要不涉嫌罪恶,无论那人生是别人眼里怎样的,于自己其实都是积极的、乐观的、进取的一种态度吧?读罢雨果的小说再读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区别显明,有如摆脱了解说员参观展览。雨果的小说像博物馆,有他这位滔滔不绝的“解说员”比没有好;《包法利夫人》像画展,福楼拜识趣又明智地隐起来,一切印象全凭我们看后得出。尽管区别是如此的显明,但我并无褒贬之意,坚持认为各有千秋,各呈异彩。
就社会认识价值而言,现实主义对岁月的穿透力每高于浪漫主义;就审美意义而言,浪漫主义对人心的慰藉作用,也往往是现实主义有意无意地忽略的。二者的结合,依我想来,不一定非求一部作品的兼顾。文学的河脉总体上互补着,也就足够了。而且,排除文学潮流某一时期的弃彼扬此,我们得承认,它其实一直是自然而然地,无需引导地互补着。总体的文学本身,也其实一直具有着“内调”的功能……
哪一个人没有生活的目标呢?
哪一个家庭没有生活的目标呢?
但是,有多少人,有多少个家庭,处在到处声色犬马灯红酒绿的大都市里,不谤世妒人,不自卑自贱,不自暴自弃,一心确定一个不超出实际的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生活目标,全家人同舟共济,付出了一个七八年,并准备再付出一个七八年去辛辛苦苦地实现呢?
我清楚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家,在北京也是不少的。
这一种生活态度不是很可敬吗?依我想来,“孝”这个字,的的确确,可能是中国独有的字。而且,可能也是最古老的字之一。也许,日本有相应的字,韩国有相应的字。倘果有,又依我想来,大约因中国文化与日本文化和韩国文化的渗透有关吧?西文中无“孝”字。“孝”首先是中国,其次是某些亚洲国家的一脉文化现象。但这并不等于强调只有中国人敬爱父母,西方人就不敬爱父母。
毫无疑问,全人类的大多数都是敬爱父母的。
这首先是人性的现象。
其次才是文化的现象。
再其次才是伦理的现象。
再再其次纳入人类的法律条文。
只不过,当“孝”体现为人性,是人类普遍的亲情现象;体现为文化,是相当“中国特色”的现象;体现为伦理,确乎掺杂了不少封建意识的糟粕;而体现为法律条文,则便是人类对自身人性原则的捍卫了。
一个具体的人,他或她一旦老了,便丧失了自食其力和生活自理的能力了。这时的他或她,就特别地需要照料、关怀和爱护了。当然,这种义务,这种从人性的最温馨的本能出发的义务和责任,首先最应由他或她的儿女们来完成。正如父母照料、关怀和爱护儿女一样,也是从人性的最温馨的本能出发的义务和责任。源于人性的自觉,便温馨;认为是拖累,那也就是一种无奈了。
人一旦处于需要照料、关怀和爱护的状况,人就刚强不起来了。再伟大、再杰出、再卓越的人,再一辈子切。强的人,也刚强不起来了。仅此一点而言,一切老人都是一样的。一切人都将面临这一状况。
故中国有“老小孩儿、小小孩儿”一句话。
这不单指老人的心态开始像小孩儿,还道出了老人的日常生活形态。
倘我们带着想象看这个“老”字,多么像一个跪姿的人呢?倘这个似乎在求助的人又进面使我们联想到了自己的老父老母,我们又怎么能不心生出大爱之情呢?
那么这一种超出于一般亲情之上的大爱,依我想来,便是“孝”的人性的根了吧?
由“者”字而“老”字而“孝”字——我们似乎能看出中国人创造文字的一种人性的和伦理的思维逻辑——一个人老了,他或她就特别需要关怀和爱护了,没有人给予关怀和爱护,就几乎只能以跪姿活着了。那么谁该给予呢?当然首先是儿子。儿子将跪姿的“老”字撑立起来了,通过“孝”。
“孝”一旦也是文化现象了,它就难免每每被“炒作”了,被夸张了,被异化了。便渐失原本源于人性的朴素了。甚至,难免被帝王们的统治文化所利用,因而,人性的温馨就与文化“化”了的糟粕掺杂并存了。
比如“君臣”、“父子”关系由“纲常”确立的尊卑从属之伦理原则。
比如《二十四孝》。
不论时代发展多么快,变化多么巨大,有一样事是人类永远不太会变的——那就是普天下古今中外为父母者对儿女的爱心。操心即爱心的体现。哪怕被儿女认为琐细、讨嫌,依然是爱心的体现——虽然我从来也不主张父母们如此。
中国历代许许多多,尤其近当代许许多多优秀的知识分子、文化人,是从贫穷中脱胎出来的。他们谁不曾站在“孝”与知识追求的十字路口踟蹰不前过呢?
是他们的在贫穷中愁苦无助的父母从背后推他们踏上了知识追求的路。
他们的父母其实并不用“父母在,不远游”的“纲常”羁绊他们。
也不要他们那么多的“孝”。推愿他们是于国于民有作为的人。
否则,我们中国的近当代文化中,也就没了季先生和老舍先生们了。
中国的许多穷父母,为中国拉扯了几代知识者文化者精英。
这一点,乃是中国文化史以及历史的一大特色。
母爱是母亲的本能,这一点已经是人类公认的了。
这本能之无私,往往是惊心动魄的。
几年前我曾谈到过一篇国外的报导——在地震中,一位母亲和她三岁的女儿同被压在房舍的废墟之下,历时七天七夜。环抱着女儿,母亲心想——我死不足借,但是女儿当活下去!
由这一意念的支配,母亲咬破了自己手腕,吮自己的血,时时哺于女儿口中。七天七夜后,营救者们挖掘出这母女时,女儿仍面有血色,而母亲肤自如纸,奄奄待毙。
但她微笑了。
她说:“我的女儿有救了。”
这是她人生的最后一句话。她说完这句话,她就死了。
但母亲,却最怜爱她那个最“没用”的儿女。儿女或呆傻,或疯癫,或残疾,或瘫痪,或其丑无比,面目非人,人间许许多多的母亲,都是不嫌弃的。倘那是她惟一的儿女,那么她总在想的事几乎注定了是——“我死后我这可怜的儿子(或女儿)怎么办?谁还能如我一样地照料他,关爱他?”倘那非是她推一的儿女,她另外还有几个有出息的儿女,不管他们表示将多么的孝敬她,不管他们将为她安排下多么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她的心她的爱,仍会牢牢地拴在她那个最“没用”的儿女身上。她会为了那一个儿女,回绝另外的儿女的孝敬,向期待着她去过的幸福生活背转了身,甘愿继续守护和照料她那个最“没用”可能同时还最丑陋的儿女,直至奉献了她的一生,无怨无悔。
从一百多年前开始的科技落伍,使我们虚弱的民族自尊心,只能引导我们的目光去看五百年前一千年前甚至几千年前的古代,从祖先的智慧中获得安慰……
的确,我们落后得太久了!我们至今仍是发展中国家。我们在许多项代表国家先进程度的指数表上名次靠后……
但,我们就真的没有什么当代性的骄傲,值得我们足以自豪地面对世界大声说——看,我们中国的!同时是世界一流的吗?!
我想说——中国人,别太自卑,我们有的啊!
那就是——我们的兵!中国的兵!中国人民的子弟兵呀!
国内女作家们的文字,我个人认为,普遍而言,似优于男作家们。起码,给我个人的印象是,在文字上,比男作家更敏感,也更精心组合。比如池莉、方方、王安忆,以及残雪、陈染等,都是文字极有特点的女作家。
为什么中国产生金庸,英国产生克莉斯蒂,而不是反过来呢?
要知道,中国文学中,探案小说的渊源也很长久啊,要知道,英国的历史中,足以构成一部部侠士小说的素材也不少啊!
又为什么,那么多那么多的中国人,几乎从小都爱读武侠小说,而那么多那么多的欧洲人,几乎从小都爱读侦探推理小说呢?——起码从前是这样的。
爱读武侠小说的中国人,于休闲的同时,亦获得另外别的什么心得呢?
爱读侦探推理小说的欧洲人(六十年代以后的日本人,也开始爱读此类休闲小说),其兴趣又为什么会维持至今呢?
显然,武侠小说的“文学气质”是反对旧秩序而且张扬民间正义的。
显然,侦探推理小说的“文学气质”是一种法制前提之下形成的“气质”。是协助法制的,是反刑事罪恶,破坏刑事阴谋的。是称颂法制智慧的。
因而,我们从克莉斯蒂的小说,以及由她的小说改编的影视中,除了看到大智慧的波洛,同时几乎必看到代表国家司法的官方办案人员。只不过后者们在波洛面前往往显得经验不足罢了。
在旧时代,人心向往武侠,向往清官。有道是:“武侠小说是成年人的童话。”金庸小说反映的旧时代,武侠代表了人们的向往,难免带有民间意识形态的色彩。
茶馆里,大侠一剑挥去,威而恶者人头落地,听书的人们往往一片齐声叫——“好!”
读克莉斯蒂的侦探推理小说,则肯定不能是集体的休阑,则肯定是静悄悄的时光。克莉斯蒂的小说中,几乎没有也完全不必要有什么民间意识形态的色彩。
我们的记忆竟是这么的对不起我们!它使我们忘记我们在每一年最特殊的日子里所体会的那些欢乐,那些因欢乐的不可求而产生的感伤,如同小学生忘记老师的每一次课堂提问一样……
中国人盼望春节,欢庆春节,是因为春节放假时日最长,除了能吃到平时汲精力下厨烹做的美食,除了能喝到平时舍不得花钱买的美酒,最主要的,更是在期盼平时难以体会得到的那一种温馨,以及那一种生活中难忘的甜呀!
那温馨,那甜,虽因贫富而有区别,却也因贫富而各得其乐……
于是我们理解了为什么杨自劳在大年三十夜仅仅为喜儿买了一截红头绳,喜儿就高兴得眺起来,唱起来……
一个人,只要是中国人,无论他或她多么了不起,多么有作为,一旦到了晚年,一旦陷入对往事的回亿,春节必定会伴着流逝的心情带给自己某些欲说还休的惆怅。因为春节是温馨的,是欢悦的。
那惆怅即使绵绵,亦必包含着温馨,包含着欢悦啊!……
金庸代表文学的一种功能,雨果代表另一种,林语堂代表第三种,而鲁迅代表最特殊的一种。市场经济更适合文学的诸种功能共存。所以市场经济不是文学的末日。作家应有重视任何一种文学功能的绝对自由。这样才有利于“百花齐放”。
那一种有时很荒谬的多义性,使我自小对“机关”二字心存惕悸。对被指称“机关”的地方,往往避之推恐不及。
自小常从武侠小说中谈到“暗道机关”四个字。
“机关”二字此处又指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甚至不错损人利己的狡诈。
“机关”二字既有以上的含意,与“机关”二字连在一起的人和事物,不是就也荒谬起来了吗?
在许多时候,许多情况下,人的观念所反对和拒绝和排斥的,其实恰恰是人的娱乐要求人的官能所需要的。在这种时候,这种情况下,只要那娱乐的要求并不低俗,观念让步于官能,并非什么可耻的事。
官能渴望吸毒,观念抑制官能,在类似的情况下,观念的坚定才是可敬佩的。反之,观念的顽固是令人不偷挟的,甚而是令人讨厌的。
一个自然的社会,是允许多种观念存在的社会,同时,是尽量满足人的多种娱乐需要的社会。
而娱乐的本质是为官能效劳,不是为观念服务的。
人类社会毕竟需用观念制约某些事物——但受此制约的事物,非越多越好;相反,越少越好。
越少,人越活得自然。
承认自己们在“文革”中是清醒着的、丑陋的可鄙的行径,是在清醒着的状态下发生的,比承认是在疯狂的状态下发生的需要更大的勇气。
却也更接近着“文革”的真实……
“左”是什么?“左”是怎样形成的?“左”有什么特殊的表现?
其实说来简单。
当时代需要某些人士的某种表态时,某些人士举起了顺应时代的表态的旗帜,此时他不左也不右,他只是在支持他认为的正确而已。
但是他假如由此得到了一套大面积的住房,他手中的旗帜因此举得更高,宣言的声调更高,这时他的支持热忱其实已开始脱离当时的单纯。
如果他还想拥有一辆车,还想坐到一个什么官位上去,还企图获得来自于更上边的青陈,总之还要讨到更大的实惠——如果他内心里揣着如此这般的许多私心杂念而蹦起高儿挥舞他手中那表态的旗帜,而喊破了嗓子表明他的支持和拥护,而由表现变得表演起来……
那么是否也是一种“左”呢?归根到底,“左”的原动力是不遗余力的自我标榜,所要达到的是个人目的,所要实现的是个人功利。
这么看问题,无论从当年拥护“大跃进”的人和今天自我标榜“改革派”的人身上,都同样可以看出“左”的马脚来。
近年我看的表演也实在太多了——从某些自我标榜的所谓“改革派”身上。
他们是“左”还是“右”亦或别的什么呢?……
女人是时代的细节。
往往,在被男人们所根本忽视的时代的褶皱里,女人确切地诠释了时代的许多副主题……
如果,男人们已使时代越来越像戏剧了,那么,女人们作为“细节”,请使时代有些文学性,有些诗性吧!
起码,请使它像音乐mtv吧!……
北京的一切大学,当然也和首都北京一样都是有名的。这一点你跟外省的,尤其经济发展落后的省份的农民很难讲得清楚。毕竟,近十年农民的儿女考上大学的多起来了。但你若告知他们自己的女儿考上了北京的大学,他们则就不免的顿时对你肃然起敬刮目相看起来,仿佛你作为父母的身份,在他们面前立刻变得高大了。他们道贺的话语中,甚至肯定会流露难以掩饰的羡慕,甚至不无嫉妒的成分。似乎你和他们,已是不同的父母。似乎你和他们之间的父母身份、父母地位,将会产生越来越大的,以后根本不可逾越的差别。在他们那儿,意识是这样的——全中国的大学只分为两类。北京的一切大学概属一类,其它省市的大学皆二类……
对于当代的大学生们,除了嘲笑的权力,其它权力都是用得不好的。故他们每将嘲笑的权力当成椎自己们才配拥有的特权,而且一有机会就滥用一下。在嫉妒之后,公然嘲笑使自己们心里产生嫉妒的人,不仅对大学生们,对任何别的人也都是大大的快感呀!我们几乎对任何一个女人都是可以称女士的,而只对又年轻又靓丽的女人才称女郎。
她发现生活中的绝大多数人,其实都不能彻底掩饰起自己对某人或某事的真实心理。因而在各种人的各种心理纷纷呈现的场合,她的第一个本能是立刻避开。她明白别人掩饰不了的,其实自己也掩饰不了。她十分害怕自己的心理暴露在自己的脸上,像一份张贴了的考卷一样公布给别人看。
她第一次开始意识到——上了大学也许并不像她是高中生时所想的那样,是什么人生的历史性的重大转折。
人一自信,本无气质也有气质了……
大学一年级,对于普遍的新生,似乎意味着是经历了高考“黑七月”之后的一次长期的休假。每一个同学的状态,都是自升人中学以后最放松的。好比非洲草原上的角马们,经过千李万苦的长途奔涉以后,来到了水草肥美的地方。
与其受诱惑,莫如远避诱惑,不接近它们,不去想它们的存在。
有些话,是不能实说的。
伊索的寓言也可以换一种讲法,狐狸终于吃到了那串表面看起来非常诱人的葡萄,但一吃到嘴里就立刻连连往地上吐,还说:“果然酸!果然酸!看来表面诱人的葡萄确实不见得一定是甜的!”
女人光凭点儿小姿小色聚敛一百万还行。一千万也有可能。一个亿可能性极小。
当厄运突降在朝夕相处的别人头上,除了是敌人和仇人,普遍的人性,都会显出善良的一面。因为生命的脆弱和不堪一击,使每个人都由对别人的怜悯而想象自己战胜厄运的可能……
在情欲横流和物欲横流之间,他们若不趁着她们的心思设流向后者之前亲爱她们,更待何时?等她们到了社会上,等她们的前一种心思变得理性了,等她们的后一种心思变得炽烈了,还有他们亲爱她们的机会吗?他们又能以什么贵重的东西做亲爱她们的资格和资本呢?而女生们的想法则是——离开了大学校园,社会上哪儿还有地方向自己提供如许多的亚当供自己选择实习爱情呢?大学校园里的亚当们的优点是浪漫——他明知你并不真爱他,明知你只不过在通过他实习,但却宁愿想象你是真爱他,宁愿配合你实习之——他们要一个吻一次拥抱做回扣的现实态度,远比要什么真爱更迫切。
一对对的恋爱实习生中,十之七八也只不过是在排练爱情。
脱贫在中国特色的理论上有百种千般的办法。但是对于穷困的农民,那些办法又往往的那么远离实际。
什么办法能使自己的家庭每个月多三五百元收入?而且长久,而且无比可靠,而且无风险?
这样的办法就是支持自己的儿女上大学。
百万穷困大学生毕业以后,如果就业颇利的话,就几乎等于中国有百万个穷困人家从而脱贫呀!
哲学如果不能指导具体的人生,哲学有什么用?我的哲学头脑告诉我,哲学的母体不是别的,正是钱。亚里士多德和拍拉图那种不为钱而为人类贡献思想成果的人,据我看来在地球上早巳绝种了。克隆都克隆不出来了!因为根本没有那样的基因了!……
她希望有人支持她的人生决定。有人支持,她才能自信她的人生决定是正确的、合理的,值得一往无前去实践的。她心理上才没障碍。
在世纪的最末一页,似乎每个人除了自身的命运,以及与自身利益相关的事,再也分不出心思,再也不愿分出点心思关注他人的命运他人之事了……
中国人之人心,空间是开始明显地变小了。正如患脑血管心血管阻塞的人越来越多。
拒绝善意也是一种娇气!
怕自己的心长久地被内疚咬住了不松口。
女人一旦因为自己的情意不被重视生一个男人的气,她也就等于端起了一碗爱的糖水,随时准备畅饮了。
她整个人都似乎焕发着能烘暖男人心的温柔,和足以使男人心猿意马想人非非的抚媚了。
普遍的男人,其实都不敢以欣赏一个女人的目光大胆地久视她。这使她自己也每每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女人。
中国之革命的成功,其实主要是依赖了千千万万他们那样的人的参与。他们理念的简单,使中国之革命付得起一次次惨重的代价;他们动机的纯洁,使中国之革命在历史上显得无与伦比的崇高伟大。他们简单又纯洁的英雄主义和牺牲精神,使中国之革命的洪流不可阴挡浩浩荡荡一往无前。
她拒绝,乃因她不愿意;她不愿意,乃因她本能地需要一份完全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对丈夫的回忆,乃因她觉得那样的一份回忆,意昧着是丈夫遗留给她的宝贵的私有财产。她怎么会愿将自己宝贵的私有财产公开于人呢?
那是崇拜英雄的年代。在那些热烈、真诚,又人心亢奋火燥的日子里,她独自地、默默地、难能可贵地清醒着。以一位妻子对丈夫的深情怀念而清醒着。
看来感激也是件很累的事儿呢?但是被感激显然更累啊!
荣誉和钱一样,虽然是好东西,但得受之无愧!
大多数人一过六十岁,尤其大多数女人一过六十岁,就都变得没太大区别了。
大概是由于他那种落魄名人所竭力自保的穷酸猖士的风度吧。还有几句颇口溜形容他——远看是个讨饭的,近看是个捡破烂儿的,细看才看出是个画画儿的。
人在行善之时,离菩萨就极近了。行善是菩萨给人的机会。菩萨不但给了你修好行善的机会,还暗中助你。
烟是女人自卫的武器之一。
好色的男人不太敢对会吸烟的女人轻举妄动。他们常觉得吸烟的女人不太好对付。
一般而言,一个未婚女子即使为一个未婚男人失身了,“恨死池了”这句话也只不过就是恼其薄情寡义罢了,是并不包含有“羞”的成分的。以未婚悦未婚,在女子们想来,前提似乎总归是“平等”的。倘若那男子若是已婚的、有家室的,则无论是他设法儿预先“声明”,还是她自己作出了完全错误的估计,在女子们想来,事情仿佛便有了本质的区别似的。这时“根死他了”这句话,则便肯定要包含有“羞”的成分了。以未婚悦已婚,哪怕是两情洋洋互悦,哪怕是她一心取悦,似乎就都是前提不“平等”,感情上很吃亏的事了。再开明的女子,都是免不了要这么和自己较劲儿和男人过不去的。这一不“平等”前提之下的一拥一吻,仿佛都证明了女子的单纯男人的卑劣似的。这时女子的羞恼,往往又显得那么的胡搅蛮缠无道理可讲……
豆荚里的豆子都是差不多的。但人心里的爱却是各式各样的。
“女孩儿”这一种模糊的说法,已经具有了黑色幽默的意味儿。
当年的女孩儿真不幸。她们是女孩儿的权力被剥夺得太早了呀!被时代的手掌一推,就狠糟里槽懂的,狠不情愿的,也狠有点儿不知所措地——直接从女孩儿变成了所谓“大姑娘”!她们如花季的少女阶段,被大人们颇不以为然地,像裁缝剪掉衣样多余的边角似的,胸有成竹地一剪刀就给剪去了……
谎话的“利息”是最高的。正如所谓“驴打滚儿”的利息。到后来那利息也就远远商出了前账本身。每一次新的谎话确实能把人从难堪之中“拯救”出来,但接下来你立刻便会陷入债台高筑的一筹莫展……
谁说人不应该嫉妒朋友呢?不应该的事这世上几乎每天都在发生着。而嫉妒朋友的人也几乎在一切人群中都存在着。那一天我体会到了嫉妒自己最好的朋友是怎样的一种心理。我想它肯定比嫉妒敌人要强烈十倍,引起的痛苦也要剧烈十倍。
理性超前地在我少年的心里结霜。
那是自己对自己的明智,也是自己对自己的冷漠无情……
十八岁的我仅三次握过女生的手。那感觉后来沉淀在我的记忆里,变成了对一个姑娘的印象的化石……
我走着走着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我的初恋穿插进别人的初恋中,好比鸽子错落在别人家的窗台外。我只有朝很远的地方飞去了,但我会记住那别人家的窗台。
人有按照自己的愿望靠自己的天赋选择职业的权力。
有些权力,后来的时代还可以重新还给人。
但是另一些权力,显然的,在人年轻时被剥夺了,也就等于终生被剥夺了。
自知是盾,赞美是矛。但若用赞美这柄矛刺自知这块盾,则几乎,不,不是几乎,则一概地没有不被刺穿的。从帝王到庶民,从圣人到小人,都同样地经不起赞美。相对于赞美这柄矛,自知这块盾往往都像是画了蒙人图案的纸板做的。
我被出卖了——这一种意识像误食了一大口芥荣的感觉。吐已经晚了,芥菜被唾液所稀释,大部分咽下去了,其辣直冲脑顶。
钱对一个家庭如果太重要了,这个家庭就设法儿不充满与钱有关的琐碎又庸俗的内容。
他觉得钱具有某种非常邪性的魔力,人一旦内心里开始总寻思它,那就会对别的任何东西丝毫也不感兴趣了。
即使出于好心,多事儿的下场也往往是落埋怨。
小人和好人的名字,后来渐渐的都忘却了,心中仅存着些永久的伤痕和不明所以的人生温馨罢了。那位校长是他近年又有幸逢识的好人。他和好人已经久违了,他常想对方可能是他此生所逢所识的最后一位好人了。他要求自己永远牢记住对方,到死那一天也要祈祷上苍保佑好人一生平安。但是他再也没去见过对方。
人长大了意昧着能够看穿某些事情的真相了,而人成熟了则意味着明明看穿了也不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