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3个月前 作者: 林语堂
    老彭和丹妮走出饭店才几秒钟,就听到敌机来空袭的警报。正月里汉口挨炸了三四回,武昌也被炸过一次。至今为止敌机仍以机场和铁工厂为目标。由于没有防空洞,大家都照常留在家中,谁也没有去处可避难。少数人躲到乡间,但是炸弹既会落在街上,当然也会落在那儿。


    “我们该继续走,还是回头?”丹妮问。


    “照你的意思。”


    “我们得发出这份电报。”


    “那就快一点。我们可不想困在河中央。”


    他们走了十分钟才到渡口,只费了十分钟过江。一大堆人在街上匆忙挤来挤去,找地方安身。很多人站在甬道和凉台上看天空。父母们赶忙叫街上玩耍的孩童回家去。每一个人面色都很紧张。汉口人与大多数难民对空中来的谋杀都不陌生。


    这一种空中公敌似乎突然将这座城市变成了前线,使大家对于下游数百里外的战争感觉很接近。


    老彭和丹妮坐着黄包车,赶抵堤防后街的电报局,这时候天空尽是嗡嗡声,像远处一大堆卡车正待发动似的。他们走进去,嗡嗡声加大了,连续不断,如饥饿的野兽面对眼前的猎物,愈飞愈近,声势逐渐增强。有人说一共有四五十架大飞机,分成两批。飞机离城市尚有几里的当儿,在等待炸弹爆炸声。除了飞机声,还有高射炮的射击声,几乎把机声淹没了。随后炸弹一个接一个爆炸,地在脚下摇摇晃晃的。“很近!”有人大叫说。另一群飞机又来了。远处有更多炸弹的回声。然后声音渐远渐弱。丹妮觉得心中减去了一块重担。


    大家都冲出来仰看天空,痛骂日本人,仿佛骂一个在逃的小偷似的。


    电报局里的职员慢慢地从地下室走回来。丹妮等着发电报,听到救火车当当响,连忙冲出去看个究竟。有人说跑马场挨了炸弹,一部分房屋被炸毁了。


    电报是用老彭的名义发出的,说信已收到,丹妮平安,两个人问他好。不久警报解除了,大家都来到街上。


    “你要看蒋夫人吗?她也许会在爆炸现场出现。”老彭说。


    丹妮立刻同意了。他们把信寄走,又到附近一家店铺去修表,然后叫车到跑马场。那个方向火焰冲天,救护车在街上穿梭。他们站在一大群人聚集处,有二三十间贫民房子着火了。穿着制服的小队正与吞噬房屋的火焰搏斗。日本人投了不少炸弹,但是大部分落在跑马场和田地间。救难队、护士和另外穿着帅气制服的女孩子正在帮忙维持秩序,照顾伤患。大家自倒塌的房屋内拖出受难者,有些人遭烧伤,有些人已经死了。


    附近有几个贫妇在号啕大哭,坐在地上,死者就躺在她们身边,毫无知觉,一动也不动,不再痛苦亦不再悲伤了。丹妮不禁陪老彭走向伤患的灾民上卡车的地方,到处乱哄哄的。有些妇女要人抬着走,有些人坚持要带她们抢救下来的东西。家园未成废墟者四处挖寻他们的家具,从废墟中拖出皮箱和抽屉来。


    “那就是蒋夫人。”老彭低声说。


    由人潮的隙缝中,丹妮看到了蒋介石夫人。她穿一件蓝色短毛衣和一件黑旗袍。毛衣袖子卷得很高,正忙着同穿制服的女孩子说话,用手势指挥她们工作。她看看受灾现场,眉毛不禁往下垂。好奇的群众特地来看火灾,也来看第一夫人。


    丹妮站着看女孩子们工作。单是看看蒋夫人,看看大家彼此互助,仿佛灾民的悲剧就是自己的一般似的,她就觉得好感动。在全国大难中,个人的界限完全消失了。灾难中自有美感,就连大屠杀的现场也有一些启发丹妮灵性的东西。她想找一位女孩子来谈,但是她们都很忙,她想说的又只是一些傻话,于是她静静地在旁看她们招呼孤儿和灾民,把她们送上卡车。


    “想想蒋主席夫人居然亲自照顾我们这些平民,”一个农夫带着怀疑的笑容说,“嗬!有这样的政府,谁不愿打下去?”


    “现代妇女还不错。”另一个路人笑笑说。


    丹妮为中国现代妇女而骄傲,她也是其中的一份子呢。这些穿制服忙于救助伤者,被群众仰慕的女孩正代表她前所不知的现代中国妇女的另一面。


    “如果我们今天没有来,我就错过这一幕了。”大家看着蒋夫人的汽车离去,丹妮说。


    他们回到武昌,听说那儿也挨了炸弹,有一条街被炸毁,灾情比汉口还惨,他们一小时以前吃午饭的餐馆全炸毁了,许多吃午饭的客人都被炸死。丹妮打了一个冷颤,知道他们躲得好险。如果他们来晚些,或者坐在饭店里多谈半小时的佛教,他们说不定也如眼前诸人的命运。


    眼前是最丑陋的死亡面目。两颗炸弹击中这条街,一颗落在戏院后方,弹片摧毁了对面四五家店铺的前半部。火势已经遇阻,幸存者可以回去默默检视家园的残骸,尽量抢救东西。救难队还很忙,在瓦砾中走来走去,挖掘埋在废墟里的灾民。两三个护土正在帮忙,由男童军搬送伤患。


    丹妮看到前面有一大堆死寂的人体。女人的身子奇形怪状,暴露在大家眼前,死者了无知觉,伤者毫不在乎。地上偶尔也会出现缺身的头或腿。附近一棵树上挂着模糊恐怖的碎肉,在阳光下还滴着乌血。死尸堆在戏院里,戏院后的墙已经被炸掉了。尸体愈堆愈多,她发现那些尸体就像屠场的死猪一般晃荡。一个女人坐在地上哭,旁边有一条缺身的婴儿手臂,手指圆胖,显得很美。另外一间房子里有一个女人屁股被炸掉了半边。榴散弹扯裂了她的裤子,白白的大腿露了出来。她静卧在悲剧的尊严里,根本毫无羞耻可言,只有破衣服使她露出穷相。如今她和任何母生胎养的人物平等了。一股激动的感觉浸入丹妮的意识中。这个女人是谁,竟遭未谋面的人如此作为?


    老彭触摸那女子,她叫出声来。她还活着!


    她的声音如此普通,如此似一般人,深深震撼了丹妮。


    老彭急忙去找护士。一个女孩子来了,满手满身都是血迹。


    “我们必须等一下,”她说,“男童军马上会带担架回来。那些该死的日本鬼子!”


    这位护士头发修得短短的,后面齐平,手上戴了一个戒指。她面容开朗,有些瘦削,牙齿稍稍露出两唇间。瘦长的脸上沾着汗珠。她皱着眉头,似乎对这种大屠杀很熟悉,但每次看到时仍感沮丧。


    “你是不是这个女人的亲戚?”她问老彭。


    “不是。不过有必要我们愿意帮忙。”


    “你是护士吗?”她没有制服,丹妮问她。


    她点点头。


    “我们在洪山有一个小地方,”丹妮说,“我们那边收容了几个难民。我们不是医生,不能带伤者去。不过若有无家的灾民,我们可以供应食物和住所。”


    她们互道姓名。那个女孩子名叫秋蝴,她在中国红十字会工作,是随组织自南京来的。她说话又低又快,有四川口音,不过不难听。尤其她露出的笑容,舒展眉毛的时候更可爱。她身材苗条纤秀,颧骨和嘴巴却显出力量和耐力来。丹妮很好奇,想认识几个同一代受过教育的女子,所以表现得特别诚恳。秋蝴对丹妮也很有兴趣,她忍不住被她又深又黑、长睫毛的利眼,以及她不说话时歪歪唇的动作所吸引。


    那个女人被带走以后,丹妮问她,“你现在有时间吗?能不能上去看看我们的地方?”


    秋蝴欣然笑笑,在这种战争时期大家都不太讲究传统的礼节。“不该我当班,我是爆炸后自愿出来帮忙的。”她说。


    他们带秋蝴回家,女人和孩子都跑出来迎接他们,问他们大轰炸的时候人在什么地方。月娥的母亲王大娘说:


    “飞机来得很近。很多人冲到斜坡上去看武昌的大火。我的月娥吓死了,她躺在床上。”


    丹妮发现苹苹不在,每次她由城里回来,苹苹总是第一个出来迎接她。“苹苹怎么啦?”她问道。


    “她随大家跑到树林里去了。不过你还是先去看看玉梅,她一直哭,要找你。”


    老彭,丹妮和秋蝴连忙进去看玉梅。她痛得翻来覆去,大声叫嚷。她抓紧丹妮的双手,脸上一直出汗。“时候到了。”她说。


    丹妮看看秋蝴,她立刻明白了。


    “你能帮忙吗?”


    “可以。我在北平学过接生课。”


    “那真幸运。”丹妮说。


    但是玉梅眼中充满恐惧。


    “如果是鬼子的小孩,把他杀掉。”她一面呻吟一面说。


    “别说傻话。”丹妮说。“我说过这是你丈夫的孩子。”


    老彭走出房间,知道是轰炸的刺激使她产期提前了。丹妮叫秋蝴坐下,同时把玉梅的遭遇说给她听。秋蝴摇摇头:“这种例子很多。”她说。她低声告诉丹妮,有一个尼姑曾经到她的医院,叫医生给她堕胎呢。


    “你们照办啦?”


    “是的。她说我们若不肯,她就去自杀。我们女人受害最深。我们难道不明白体内有一个鬼子的胎儿是什么味道?”


    秋蝴希望玉梅像一般农妇能顺利生产,她要人准备澡盆、毛巾、肥皂和剪刀,还在屋角放了一张大桌子。她写便条请医院提供一套接生设备,丹妮叫金福送去,吩咐他尽快把设备带回来。


    玉梅阵痛暂时缓和了一会儿,丹妮就走到老彭的房间。


    “如果是日本娃娃,彭大叔?”她说。


    “婴儿是看不出来的。除非婴儿某一点特别像她丈夫,才有征兆可找。否则谁分得出来呢?但是人不可能杀生。我们必须加以阻挡。”


    “怎么阻止?”


    “告诉她不可能是日本小孩。”


    “我告诉过她,她也相信了,但是现在她又担心了。”


    “撒个谎吧。总比谋杀好。”


    “撒什么谎?”


    老彭想了一会说:“说日本婴儿全身都是毛,或者任何不会有的现象。”


    丹妮说:“我们还是告诉她,日本婴儿出生时有尾巴,她会相信一切。”


    “或者有十二根手指头。”


    “不,还是说尾巴好。不过如果真是日本婴儿呢?”


    “我们以后再说,现在她心里必须完全静下来。有时候日本婴儿和中国人根本分不出来。只要她相信是中国人,又有什么关系?”


    “你是说你不介意一个日本小孩?”丹妮困惑地说。


    “我不在乎。”老彭说。“她不能杀那个孩子。毕竟是她自己的骨肉。”


    这时候苹苹的弟弟进来说,他姐姐正在问丹妮为什么不去看她。


    于是丹妮去了,还叫秋蝴一起去。玉梅的阵痛缓和些,金福的母亲暂时在屋里陪她。


    他们叫秋蝴帮忙减轻玉梅的恐惧,秋蝴说:


    “怪事也会发生。当然可能性很小,不过万一她的小孩真长了尾巴呢?我还是说我在北平接过日本娃娃,看见他们生来就长了胸毛,那才不会太吓人。”


    于是丹妮带她去看苹苹。小病人盖着破棉被躺在床上,她父亲站起来迎接她们。


    “观音姐姐,我一整天都没有看见你。”这个十岁的孩子说。


    “我很忙。我们到汉口去了,回来又忙着照顾玉梅姐姐。你知不知道她要生小孩了?”


    苹苹的眼睛一亮。


    “这是秋蝴姐姐。她是护士,特地来看你。”丹妮说。


    这孩子面色发红,两颊消瘦,使眼睛显得更黑更大了,秋蝴看见痰盂里面有血丝,房间的光线和空气都不理想。窗台上有一个小玻璃瓶,里面插着小女孩亲自摘来的野花。房里只有两张床,秋蝴发现苹苹和她弟弟共睡一张床,一个人睡一端,就说,“你得叫他们分开。小弟弟要和他父亲睡,或者另睡一张床。”


    “观音姐姐,”苹苹笑着说,“炸弹落下来的时候,你怕吗?”


    丹妮把一切告诉她,还说她见到了蒋夫人。苹苹很高兴,想知道蒋夫人穿什么衣裳,做什么事情。


    她们要走了,苹苹谢谢她们来看她,她父亲跟到外面来。


    “我女儿怎么样?”他问护土说。


    “她得了肺病。需要细心的照顾,充分的休息和营养。我会带些药再来看她。”


    做父亲的向她道谢,泪眼模糊,景况很可怜。


    她们回来后,玉梅又开始痛了,但是秋蝴用专家的口吻说,时候还早呢。


    丹妮告诉秋蝴,苹苹的父亲只能替四口之家买三张船票,不得不把她大哥放在原地。


    “惨啊!”秋蝴说。“我们离开南京的时候,也碰到同样的问题。我在红十字会工作,随伤兵一起来的。我们是最后离开的一批,当时日本人离市区只有十二里了。红十字会为伤兵订了一艘船。但是医院里有一千多人,那艘船只容得下四五百人。我们必须决定谁走谁留。我们只能把伤势较轻的带走,让重伤的人听天由命。留下来的人哭得像小孩似的,一直求我们带他们走。他们像小孩般大哭:‘用枪打死我们!给我们毒药!杀掉我们再走,因为日本人一定会杀我们的。’护士都流下泪来了,有些医生也热泪满眶。谁能无动于衷呢?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由床上滚下来,直拉着我,不让我走。‘好姐姐,救救我,救我一命!’他腹部重伤,我知道他连码头都到不了,我知道他绝对活不成,就说我会回来找他。我回来的时候,他快要死了,还躺在地板上,满口鲜血。他张开眼睛,陌生地看看我就断气了。四处都是稻草。我们临走前,医院像猪栏似的,留下来的伤员哭声震天。简直像谋杀那些伤兵嘛,我又不是铁石心肠。我们整天整夜抬伤者上船。只有两辆车,我们得亲自用担架抬他们。医院到码头坐车要半个多钟头,走路却要大半天,我们四个人一次只抬一个,有些人真的很重。”


    “你们女护士抬担架?”


    “是的,不过也有男人,大家都得互相帮忙。简直难以说明,难以想象。街上的人惊慌失措。都怕空中的轰炸机。但是我们若想到码头,就根本不能停下来。我鞋跟断了,店铺都不开门,买不到新鞋。连一杯茶都买不到,因为饭店也关了。我真不敢回想那段日子。”


    “你们救了多少?”


    “五百人左右。罗伯林姆医生是最后上船的人之一。他亲自开救护车。嗬,航程才糟呢。没有地方坐,也没有地方躺。我们护士、医生只好在甲板上站了四天,直到芜湖才找到吃的。有几个人带了面包,分给我们吃。连水都没有喝。我们有些人用绳子绑着烟罐,由河里掏水给伤兵喝。很多人中途死掉,尸体就扔到河里。到了汉口,我的腿又软又僵,一步也拖不动……那些事最好不要谈,不要想,简直像一场噩梦。”


    秋蝴的语气很平静,很理智;她一面抽烟,一面用又低又快的口音述说往事,不带任何英雄色彩。这一切对丹妮都很新鲜,她和受过教育的摩登女性还很少接触哩。


    “不过,”秋蝴下结论说,“我们毕竟还活着,留下的人一个也没有留住性命。凡是手上有茧,能走能动的男人都被杀光,也不管他是不是军人。”


    金福带接生设备回来。秋蝴点上酒精灯,叫人烧开水,准备干净的布块和报纸。金福的母亲丁太太和月娥的母亲王大娘都在门口,王大娘说她接过很多小孩。丹妮从来没看过接生场面,觉得手足无措。


    玉梅的阵痛来了又过去,但是婴儿还没有迹象。玉梅因为不好意思,想学一般妇女压住呻吟,但是偶尔她会爆出一阵尖叫,因为勉强压抑更觉恐怖。这个残酷的场面把丹妮吓慌了。


    她们叫人端一个火炉来取暖,天黑时油灯也点上了。


    玉梅的身子翻来覆去,仿佛在刑架上似的。秋蝴站在旁边。


    “叫医生取出来,”玉梅呻吟道,“如果是日本娃娃,就把他杀掉。”


    “是你丈夫的孩子。”丹妮说着,颇为她难受。


    “那为什么这样折磨人?我受不了。”


    “马上就生了,要有耐心。这是你的孩子,也是你丈夫的亲生骨肉。”


    “我怎么知道呢?”玉梅软弱地呜咽说。


    “我会告诉你。”秋蝴说。“我在北平的医院见过很多新生的日本婴儿。他们一出生就有胸毛。所以若是干干净净,胸上没有毛,你就可以确定是中国娃娃。”


    但是玉梅好像没听见。她乱翻乱滚,手臂抓紧秋蝴。“医生,救我,我不要这个孩子。”


    “别乱讲。”王大娘说。“所有女人都要经过这一关的。”


    她们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坐下去,桌上的时钟也一分一秒嘀嗒响。小孩的臀部依稀可见,但是出不来。秋蝴摸摸母亲的脉搏,还蛮强的。


    午夜时分她决定把婴儿弄出来。她用力将胎位扭正,二十分钟终于把他拖出来。大功告成,她满身大汗。母亲静静地睡着了。王大娘听说秋蝴还是未出嫁的闺女,相当感动,便摇摇头走开了。


    玉梅睡醒,丹妮弯身说:


    “是男的,是你和你丈夫的儿子。没有胸毛。”


    玉梅看看身边的孩子,露出平静甜美的笑容。


    那天晚上秋蝴和丹妮共睡一张大红木床,丹妮对于分娩的过程印象深刻,对秋蝴的技术和勇气也深深佩服。她想起来早上轰炸的场面。那一天她看到死,也看到生。她现在知道“业”是什么意思了。


    老彭为丹妮拿了几本禅宗的佛经;有《楞伽经》、《六祖坛经》和《证道歌》。前面六祖的生平使她感到兴趣。老彭不想太快教她,他叫她背《证道歌》及《禅林入门》中的诗句:


    何为修福慧,何为驱烦恼,何毒食善根。


    去贪修福慧,去嗔驱烦恼,贪嗔食善根。


    观彼众生,旷劫已来。沉沦生死,难可出离。贪爱邪见,万惑之本……


    革囊盛粪,脓血之聚。外假香涂,内惟臭秽。不净流溢,虫蛎住处。


    放四大,莫把捉,寂灭性中随饮啄。诸行无常一切空,即是如来大圆觉。


    丹妮一遍又一遍念这些诗,觉得很容易懂,但是老彭不肯教她更深的东西。他为她开了一道奇妙的摄生方子。灵魂的解脱必须来自身体的训练。


    “走上山丘,走下山谷,走到腿累为止。抛开家务事,到后面的大庙或汉口、汉阳、武昌的郊区去散步。在汉口的时候,心里想武昌的人;在武昌的时候,心里想汉口的人。只有身体自由,灵魂才能自由。等你能一路由汉阳龟山渡河到武昌的蛇山而不觉得累,我才进一步教你。”


    丹妮不太喜欢走路,通常走几里就回来了。但是老彭教了她另外一件事:早晨、黄昏和月夜出去坐在小丘上,她发觉这件事比较容易做。她常常坐看小丘、河流、浮云和下面谷底的市区。


    黄昏坐在那儿,脚下有宁静的山谷,城市笼罩在渐暗的微光中,心灵静清无比。她常常会想起博雅,想起生和死,想起玉梅母子,想起自己的过去,有时候简直以为自己活在梦境中。老彭叫她静坐在那儿,随思绪乱飘乱转。长江永远向东流,黄鹤楼已立在岸上一千年了。西边的落日和昨天一模一样。有时候她觉得奇怪,这个美丽、永恒的地球上居然有那么多痛苦和悲哀。人类和永恒的大地比起来,实在太渺小。她听到远处火车呜呜响,喷出白白的烟柱。如果天气晴朗,她会看见好几百人,和昆虫一般大小——一种奇怪的双足昆虫——几百个人下火车,消失在蜂巢般的都市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有博雅的回音。她愈来愈关心,同时也听天由命。“有欲有苦;无欲得福。”老彭引用佛经经典说。对外她很忙。玉梅的孩子长得很快,只是脾气暴烈,一天到晚哭,晚上的哭声害得丹妮也睡不着觉。秋蝴每隔几天就来看她,有时候丹妮也到医院去,认识了几位秋蝴的女友。


    不知怎么的,屋里的难民都传说玉梅的孩子是日本人。有一天几个男孩进入玉梅的房间。


    “我们要看日本娃娃。”有一个男孩说。


    玉梅抓住在她胸口啼哭的婴儿。


    “这是中国娃娃,”她大叫说,“你们出去!”


    孩子们跑出去,但是娃娃还哭个不停,玉梅火了,因为他无缘无故整天哭。


    她绝望地对他说:“我今天喂了你六七次,你还在哭。你是什么小妖怪,天生要来折磨你母亲?”每次他一哭,她就喂他吃奶。他安静了一会,又开始哭了。这个小孩皮肤黑黑的。玉梅注意他脸上的每一部分——眼睛、耳朵、嘴巴——看看是不是有点像她丈夫。但是第二周比她初看时更不像了。小孩似乎更丑更黑,还露出斜视眼来。她丈夫没有斜视眼,她公公也没有。那个日本兵是不是斜眼呢?她记不起来了。也许她养的是日本婴儿哩。最后她终于相信那个日本人有斜视眼。有时候她喂婴儿吃奶时,这个丑恶的疑团会在她心中升起,她就突然把奶抽开,小孩没吃饱,往往哭得更厉害。


    有一天,一个由村里来卖柴火的妇人说要看新生的娃娃。


    “多大啦?”她问道。


    “十七天。”玉梅回答说。


    “长得好快。”


    “是啊,不过他脾气暴躁,整天哭。我没睡过一夜好觉。”


    “毕竟日本娃儿和我们的不一样。”那个妇人严肃地说。


    玉梅脸色很激动。


    “你说什么?”她气冲冲地追问道。


    那个女人知道自己说了不礼貌的话,连忙道歉。“我只是听村里的人说你生了一个日本娃娃,我想顺道来看看。我们从来没机会看日本人,现在我很忙,我要走了。”


    那妇人走出房间,玉梅眼睛睁得很大。娃娃还在哭。


    “让他哭吧!这个魔鬼!”丹妮进来时,她大叫说。


    “他饿了,你为什么不喂他?”


    “我喂过啦,我不知道要怎么弄他,随他哭吧。”


    玉梅双眼含泪,抱起他,松开衣扣,把奶头塞入婴儿口中,但是她低头看他,斜眼似乎比以前更严重了。她颤抖着将婴儿推开。


    “这是东洋鬼子,我知道!”她说。“我怎么能用我的奶来喂鬼子的孩子?他长大只会折磨他母亲。”


    “但是他饿了,你必须喂他呀。”


    “让他去饿吧。我受够了,他饿死我也不在乎,村里的人都说他是日本娃儿。”


    于是她不肯喂她的孩子,小孩哭累睡着了,后来饿醒了又大哭特哭。


    “你是在害死自己的亲骨肉!”丹妮说。


    “谁愿意就喂他好了。这不是我丈夫的小孩,是鬼子的孽种。”


    丹妮叫来老彭,他生气地说:“你是在谋杀自己的孩子。”


    “我要谋杀他……否则你可以把他带走。他是斜眼的鬼子,和所有斜眼鬼子没有两样。谁要就给谁吧,我不愿意终身拖着这个羞辱。我不要他还好些,我最好先杀他,否则他长大会杀我。”


    “那就交给我吧。”老彭说。


    “欢迎你带走,他长大会杀你哩。”


    玉梅躺回床上,号啕大哭。丹妮看到可怜的小孩,就抱起他,带到老彭的房间了。


    老彭想把他交给愿意抚养的女难民,但是谁也不肯碰他一下。山上没有牛奶,老彭只好订炼乳。他以前从来没有养过小孩,丹妮只得帮助他。


    “也许是日本婴儿。”丹妮低声说。“真是丑娃娃一个。玉梅说那个日本兵是斜眼。”


    “是又怎么样?我们不能杀害生命。”


    于是娃娃放在老彭房里,丹妮大部分时间在里面陪他,但是情况愈来愈糟糕。王大娘说这孩子也许消化不良,但是她不肯来帮忙,婴儿只好孤零零一个人。


    有一天傍晚,丹妮进入屋内发现娃娃死在床上。棉被紧紧包着他。她听一听,呼吸声停止了;小孩子是被人闷死的。


    她大惊失色,跑到玉梅房间,发现她在床上痛哭。她歉疚地抬头望。


    “是你干的!”丹妮说。


    “不错,是我干的!”玉梅阴沉沉地说:“他的小命愈早结束,对我愈好。耻辱已跟我来到这儿。我已经被大家当做笑柄了。但是你不必说出来,只说娃娃死掉就成了。”


    老彭回来了,发现屋内的小尸体,丹妮把经过告诉他,他满面气得通红说:“可怜的小东西;这样结束了他的生命,这全是他父亲罪恶的结果。一件恶事会引发另一件。她怎么能断定不是她丈夫的小孩呢?”


    丹妮以为他要去骂玉梅,但是他没有。他只说,“做过的事情已无法挽回了!我恨她心肠这么狠。”


    现在婴儿死了,她看看他的小脸、小手和小脚,觉得很可怜,并不害怕,因为他似乎很安详,她摸摸他的小手,不禁流下了眼泪。她和老彭隔着小尸体四目交投。他满脸悲哀,额上的皱纹也加深了。


    “我们得替玉梅保守秘密。”她说,“邻居已经跑来说他是日本娃娃,她要摆脱那次的耻辱。”


    于是老彭去看玉梅的时候,只说:“这是小孩的罪孽。不过你心也太狠了,他毕竟是你的骨肉哇。”


    大家听到消息,有些女人来看娃娃,大家都说他很可怜,但也是罪恶的孽果,反正谁也不愿要这个孩子活下去。因为是小婴儿,当天晚上就匆匆埋掉了。玉梅甚至不肯去参加葬礼。


    葬礼完毕后,丹妮陪老彭回到他的房间。油灯在他桌子上似明似灭的。


    “唉,”他叹气说,“如果是日本小孩,你看一件罪孽自然会导致另一件。父亲的罪行报应在无辜的孩子身上。这就是‘业’的法则。”


    “你现在肯不肯多说些有关佛道的事?一个人要怎样达到悟的境界呢?”丹妮说。


    老彭笔直地盯着她说:“大风一再吹过,我想你心里的乌云一扫而空。我想你现在能够明白了。你眼见那孩子出生,也看到他死去,你也许觉得他可怜,因为他短命,而我们都希望活久一点。这就大错特错了。长命比宇宙又算得了什么?我们都活过一生,但是我们都没有看清生命。”


    他继续说,“悟道的基础就在看清楚生命。但是要看清生命,必须先除我见,除去自己和别人——‘你’和‘我’——之间愚笨的差别。这种觉悟能使我们解脱一切悲哀和罪恶的情绪。我们活在现象界里,一切全是感官和有限智慧所生出来的错觉。殊相与共相的差别只存在于这个世界中。一切人类的激情、贪念、愤怒、迷惑、憎恨与挣扎,空虚的欢乐与失望都是由这种愚蠢的幻象产生的。只有智慧者怀着高超的天赋,能看出这种差别的谬误。我们出生、生子、死亡的现象只是幻影罢了。只有不分自己和别人,不分宇宙和众生,我的心灵本体才是真实的。《金刚经》说:如果我佛一刻含有自我和他我,生命和宇宙我的见解,他就不再成佛了。但是我们生为肉体之身,难免要愚蠢地抓住这些独断的分别。解除这些你与我、殊相与共相的感官差别,就回复较高的佛性智慧。由此就能产生宇宙性的怜悯和一种无私的慈善心。‘行慈悲不仅要付出实物,也要付出无私的仁慈和同情。’一个人免除了自我的幻象,就可以解脱一切的由自我而生的悲哀与痛苦,进入非有非无的境界,能享受‘大莲座’上我佛的蔽荫。”


    于是丹妮把轮子的旧梦告诉老彭,问他是什么意思。他打开《楞伽经》,念下面一段经文来作答:


    无知业受生。眼色等摄受。计着生识。一切诸根,自心现器身藏,自忘想相,施设显示。如河流、如种子、如灯、如风、如云、刹那展转坏。躁动如猿猴。乐不净处如飞蝇。无厌足如风火。无始虚伪习气因。如汲水轮,生死趣有轮。种种身色,如幻术神咒,机发像起。善彼相知,是名人无我智。


    “你现在懂了吧。”老彭说。“为什么有更高的智慧才能了解佛道,为什么一般人很难脱出感官差别的错误。一切有生有灭;只有心灵不灭,因为它超越了生死的循环圈,也超越了有与无的境界里。”


    “那么一切生命都是空的?”


    “空只是一个字眼罢了。所谓空虚,只是说它不真实。但真实也只是一个字眼,是由我们习惯力所产生的见解。大家把涅槃误解为空虚或灭绝。只是个体不存在了。我们活在一个有限、制约的世界里,无法想象绝对和无条件的意义。所以我们才说它‘空虚’。”


    但是丹妮对“业”的学说——也就是现世生命的因果律——尤其是“罪愆”和“孽障”比较感兴趣。


    “但是我们已经出生了,该怎么活呢?继续活下去,结婚生子难道不对吗?”


    “婚姻和爱情都是孽业法则的一部分。我们有身体,也有爱和欲,爱欲又带来种种失望。活在业的世界里,我们屈从孽业法则,面对无法避免的罪愆和报应,因果律到处存在。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你必须活下去,生活的方式决定了我们的将来,是接近智慧呢,还是沉入悲愁的深渊里。现世的生命使我们被爱憎所缚,爱憎本是一体的两面。你说你曾恨过博雅,那是因为你爱他,正如现在你知道自己还爱着他。我们都有朋友、亲戚和各种私人关系,要完全摆脱感官的欲望是不可能的。但是知道爱憎是由我们的感官以及‘你’‘我’的差别心而来,就可以达到博爱众生的幸福境界,超越个人失望的悲哀。”


    然后他教她《楞伽经》中诵佛的名言:


    世间离生灭,犹如虚空华,


    智不得有无,而兴大悲心,


    远离于断常,世间恒如梦。


    智不得有无,而兴大悲心,


    一切法如幻,远离于心识。


    智不得有无,而兴大悲心,


    知人法无我,烦恼及而焰。


    常清净无相,而兴大悲心。


    一切无涅槃,无有涅槃佛,


    无有佛涅槃,远离觉所觉。


    若有若无有,是二悉俱离,


    牟尼寂静观,是则远离生。


    是名为不取,今世后世净,


    我名为大慧,通达于大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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