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3个月前 作者: 徐贵祥
    一


    对于萧副司令关于“要抓‘枢纽工程’建设,要把他们身上的那些小资产阶级意识、小农民意识、小军阀意识等等‘枝枝杈杈’捋干净,要让他们脱胎换骨地成长为新型的炮兵指挥员”的指示精神,韩陌阡是心领神会的。


    在韩陌阡看来,这个诞生于非常时期的特殊群体,是一株株从良好的种子和肥沃的土壤里刚刚抽芽的树苗,这些树苗最终能不能健康地成长为为参天大树,是需要不间断灌溉和修理的。


    作为一个极其看重文化修养的军官,韩陌阡对于军事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和概念都有着浓厚的兴趣,他不仅要琢磨它们的现实意义,而且还重视它们的来历、历史本义和演变过程。


    譬如说训练。


    训练是什么?从古至今大家都在用这两个字,无非是枪炮戟剑龙腾虎跃。但韩陌阡发现了,训练有两重含意,一是训,二是练,训是首位的,练是在训的基础上进行的。训,就是思想政治工作,训导正气士气勇气,训导爱国之心、爱民之心、民族责任感、社会责任感和道德意识。练,则是具体的战术技术和技能的演练。也就是说,在古代兵法里,思想政治工作也是放在首位的。那么思想工作归根到底要解决个什么问题呢?气也。解决这个“气”的问题,就是要练心。“练心则气壮”。


    也正是因为这个“气”字,韩陌阡比较重视魏文建的动态了。


    魏文建不久之后就写了一篇标题为《浅论中国古代兵法中的思想政治工作》的论文,恭恭敬敬地送给韩副主任“雅正”。


    韩副主任看了,也雅正了,说:“既然是浅论,浅就浅一点吧。这篇文章,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啊?”


    魏文建说:“韩副主任要求我们加强理论修养,我这也算是加强修养的一个具体表现吧,别的没有什么想法。”


    韩陌阡说:“我要是直接给你推荐给谁,多少也有一点开后门的嫌疑,非君子所为。依我看来,浅是浅了一点,但是能够提出这个问题,就不简单,发表总还是可以的。这样,我写几句话,你把它抄下来,寄给《探索与思考》杂志,争取发表一下。”


    韩陌阡写下的几句话是:第一、欢迎提出宝贵意见,不欢迎提出不宝贵意见;第二、欢迎隆重推出。第三,不欢迎退稿。


    写好之后,让魏文建抄下来,仍以魏文建的名义寄给《探索与思考》杂志的某某某。


    魏文建有些发愣,说:“这样写行吗,某某某编辑会不会认为这个作者狂妄,扔废纸篓里了?”


    韩陌阡笑笑说:“某某某我熟悉,他就是这么个人,吃硬不吃软。你越是唯唯诺诺,他越轻视你。你口气大些,他反而重视,至少他会把这篇文章看完的,只要他看完了,他就没有不发的道理,这在战术上叫‘夺气’。”


    后来,这篇论文果然发表了,还加了编者按,说,一个士兵,能够站在历史和现实的高度,探讨中国古代兵法中的思想政治工作,难能可贵。


    魏文建在心里就不能不佩服了,韩副主任的“夺气”确有出其不意之妙。


    戚继光在《练兵实纪》中说:“走阵于场,习艺于师,召耳目于金鼓,齐勇怯于刑名,皆兵中之一事。”但如果忽视了练心,那就从根本上影响了战斗力。“人有此心,先有此气。气发于外,根源于心。练心则气壮……故出诸心者为真气,则出于气者为真勇矣。”


    “气根于心,则百败不可挫。”


    “夫战,勇气也。”


    气是什么?世间万物皆有“气”,军人之“气”就是勇气、锐气、豪气、胆气、气节、气质、气度。把这些“气”理顺了凝聚起来,就是军人的士气。人活着靠的就是一口气,一支军队有没有战斗力,靠的就是一股气。挥师奋进掩军厮杀需要“固气”,冲锋陷阵单打独斗需要“固气”,而和平时期更需要“固气”,思想政治工作是长期而坚韧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那“一时”之所以能用,就在于“千日之养”。用兵是最后的目的,是根本的结果,而“养兵”则贯串了一个生命从非军人到军人到职业军人到“勇冠三军、足智多谋”的优秀的职业军人的漫长过程,如此看来,思想政治工作者的任务就十分艰巨而且严峻了。


    对于修剪七中队的“枝枝杈杈”,韩陌阡采取的基本上是中医疗法,阴阳均衡,调血补气。


    关于“气”的问题,魏文建有一定的认识,但那毕竟是片鳞只爪。老师就是老师,学生就是学生。比起魏文建,韩陌阡的认识就要深入得多了。韩陌阡认为,对于士气的因势利导,实际上可以囊括思想管理和行政管理的所有精髓。气不匀的时候要匀气,气不振时振气,气不顺的时候要理气,气不足的时候要鼓气,气太旺的时候要消气。要把脉搏把准了,要一个穴位一个穴位地探讨清楚了,排除那些浊气贱气土气小家子气穷酸气。而在目前,落实在七中队身上,至关重要的是——培养出顶天立地的浩然正气。


    一个军官,没有正气,就等于没有了一切。


    一天,在讲完了政治经济学中关于“剩余价值”理论之后,韩陌阡突然做了一个课外动作,提议大家把自己所有的衣兜翻出来。尽管韩陌阡再三强调凭志愿,但是大家都觉得没有多少不自愿的理由和必要,便纷纷地将两个上衣兜和两个裤兜翻了出来,兜中寥寥无几的东西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无遗。


    韩陌阡沿着教室里的通道来来回回地巡视几遭,发现多数人的口袋里没有装东西,仅有的几件东西如下:一把折叠式小剪刀(栗智高的,用途是修剪指甲),两张白纸(魏文建的,用途不明),十一杆钢笔(谭文韬等人的,用途显然),再有,就是一些钞票和钢蹦儿,最大的一笔是凌云河的,计有九元四角六分。


    韩陌阡的正课其实才刚刚开始。


    韩陌阡做惊奇状,问凌云河:“你在口袋里装这么多钱干什么?”


    凌云河老老实实地回答说:“随时准备到大队部储蓄所里存起来,因为没有地方可花。”


    韩陌阡点点头说:“好,这就对了。”


    又说:“一般说来,一个男同志,能不花钱就不花钱,花钱这种婆婆妈妈的事应该交给女同志去办。我身上就很少装钱。现在我们就来谈谈钱的问题。大家都很清楚,用不了多久,当你们提干定级之后,每个月发给你们的就不是几元十几元津贴费了,而是五六十元钱的工资,也就是军官薪金。我来提一个问题,拿士兵津贴和拿军官薪金的最大区别是什么?”


    教室里安静了一会儿,第一个举手的是三区队八班的孙定毅。孙定毅说:“数量的变化标志着地位的变化,但是更重要的是,拿军官薪金也就意味着肩上的责任更重了,一个军官所承受的工作量和职责都比一个士兵要多得多。”


    韩陌阡说:“很好。我的第二个问题是,假如,你们现在都已经拿了一年的军官薪金,每个人的口袋里都装着六七百元钱,现在出了突发事件,对面的山林失火了,需要我们紧急扑救,你们会义无反顾地投身到救火战斗当中吗?是不是要考虑先把口袋里的钱安置好了才出发?”


    教室里又安静了一阵子。


    凌云河说:“险情迫在眉睫,个人生死尚且置于不顾,还在乎什么钱呢?我想,真的遇上那样的情况,我们不会想那么多的。”


    韩陌阡看着凌云河,问道:“你真的是这么想?”


    凌云河说:“我是这么想的。”


    “你敢肯定大家都是这么想?”


    凌云河想了想说:“我想应该是的,我的这些同学都是有责任感的。”


    韩陌阡微笑着向教室里全体人员扫视了一圈,口气平缓地说:“是啊,理论上是这样,但是,要真的让全体同志都能这样做又谈何容易啊。岳飞有一句话‘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天下太平矣。’岳大元帅这话在今天看来,有些毛病,这是针对他那个时代文官和武官的特点说的,并不是说武官就可以爱钱,文官就可以怕死。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句话里面有个因果关系,不爱钱并不一定就不怕死,但爱钱的人必然怕死。”


    韩陌阡的话说得掷地有声振聋发聩,还有一股武断之气。


    大家心里难免质疑:有这么严重吗?何以见得爱钱的人就必然怕死?


    韩陌阡说:“作为一个军人,最可耻的莫过于怕死了,而要做到不怕死,最起码的一点就必须做到不爱钱。忧国忘身是军人的基本素质,如果连金钱财产都割舍不下,何谈忘身?重财必然轻义,百万家产,重金负累,难免瞻前顾后患得患失,怕死之心必然大于轻财重义之人。中国古代名将中有许多楷模,汉朝大将霍去病功高盖世,汉武帝要替他修建府第,霍去病说:匈奴未去,无以为家。东汉大将马援南征交趾(也就是今天的越南)得胜归来,光武帝派人慰劳,安排他好好休息,马援说,南方虽然胜了,但是西北还有战事,我请求挂帅再去西征,‘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手中邪?’从这一点就能看出来了,能够屡建功勋留下英名的,多是那些视钱财为粪土,看待遇如鸿毛的人,男人爱财非君子,丈夫重义成英雄。这个‘义’,就是正确的人生观。像众多流芳千古的著名将领那样,把物资利益和精神追求的关系处理得如此高尚,才可以说是修成了军人的正果。大家能够做到吗?”


    大家都不吭气。大家在看着韩副主任的时候,眼睛里隐隐约约地闪烁着一个问号:“韩副主任,你能做得到吗?”


    韩副主任读出来了那些问号,笑笑说:“当然了,不是什么人都能达到那种境界的,但是,回到现实中来,我对大家寄予的希望是,要追求,要有意识地修炼自己,尽量做一个干净的军人。为什么今天要说这些呢?是因为必须说。我们国家前些年很穷,吃个肉买个蛋都要计划,连粮食都要凭粮票,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粮票,就有吃不饱的可能,我顺便问一句:在座的有没有吃不饱的经历啊?”


    底下议论纷纷,说:“吃不饱的经历太有了,瓜菜代代到最后连瓜菜也没有了。城里人有粮票,好歹有二三十斤怎么说,也能吃个半饱,乡下人说声没吃的一饿能饿上半年,就凭咱这肚皮功夫,美帝国主义就比不了,你让他饿上半年试试?”


    大家说得很热闹,惟有蔡德罕笑而不语。


    蔡德罕心里说,你们挨得那点饿算得了什么?让本人说一说挨饿的光荣历史,吓你们一个半死,本人简直不屑于跟你们一比。


    韩陌阡及时地制止了畅所欲言,韩陌阡说:“吃不饱的历史恐怕一去不复返了,现在开始搞改革开放了,物质文明要上去。但是有一点要提醒大家,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往往是物质文明上去了,精神文明就会受到冲击,叫花子进大饭店,弄得不好就找错门。富裕了不是坏事,但为富不仁这句话不是毫无来由的,金钱这东西,不能完全没有,也不能太多,尤其是我们军人,把金钱看得过重,把钱弄多了,绝对不是好事。过去大家都穷,我们军官有固定的收入,比起社会一般阶层,经济条件算是优越的了。但是,我敢断言,国门打开了,思想解放了,生产上去了,市场繁荣了,用不了几年,我们军官的经济地位在相比之下就会远远落后于现在,如果谁是想通过当军官这个职业来改变自己的政治地位和经济条件,那么,我可以负责任地劝你一句,你可以改弦易辙了,现在为时不晚。”


    众学员被韩副主任这一番话说得屏声敛气,无论是回顾历史还是展望未来,韩副主任的话都不是危言耸听。


    韩陌阡接着说:“看一个人对待金钱的态度,也能从一定程度上看出他的职业精神,能够看出他将会不会是一个好军官。一个好军官,应该是身先士卒的,但是如果过于看重个人利益,患得患失,他就不可能身先士卒。魏文建,昨天我交给你的书你看了吗?”


    魏文建起立回答:“看了。”


    “看明白了吗?”


    “基本上看明白了。”


    “那好,由你来给大家讲一讲田单的故事。”


    魏文建略一思忖,然后开讲:从前,也就是战国时期,田单是齐国上将,曾以五里之城、十里之郭的弱小力量,打败了强敌燕军。因为立过许多战功,有了许多荣誉,也得到了不少赏赐,财富多了,沉湎于金银财宝,陶醉于花天酒地,战斗意志就薄弱了。后来兴兵十万,兵多将广,去打翟国,有个叫鲁仲连的先生料定他打不下来。田单不信邪,率兵将翟国团团围住,连续进攻了三个月果然毫无进展。田单只好再次求教于鲁仲连。鲁仲连说:“你在即墨的时候,坐着就编织土筐,站着就手拿铁锹,你唱着歌激励士卒,‘国家快要亡了,魂魄已经丧了,人民已经无家可归了’,那时候帅有决死之心,士卒无苟生之想,所以那时候就能战无不胜。现在你封地富饶,珍宝无数,一心在想着活着的乐趣,哪里还愿意去冒着死的危险呢?每次进攻的时候,你都躲在土丘的后面,用盾牌护着脑袋,嘴里大喊冲啊杀啊,可是自己纹丝不动,士卒们看见你那个样子,谁还愿意冒死效力呢?”田单听了鲁仲连的话,恍然大悟,也羞愧难当。第二天战斗开始,田单把头发挽起来,一直站到敌方箭矢可以射到的地方,弃盾荷戟,跃马当先。士卒见主帅不顾生死,无不奋勇向前,以一当十,很快就把翟城攻下来了。


    典故讲完了,教室里再次出现了沉默。


    韩陌阡站起身子问道:“怎么样,有没有受到一点启发啊?”


    大家回答说很受启发。


    韩陌阡说,“为将之道,学问万千。我们的鼻祖孙子给军官概括了五德,即:智、信、仁、勇、严。《六韬》中也有‘五才’之说,即:勇、智、仁、信、忠。但是,不爱钱不怕死是这一切素质的先决条件。没有这两条,其他就是空话。‘马革裹尸’和‘匈奴未灭,无以为家’都成了我们军队脍炙人口流芳千古的经典箴言,大家作为带兵的人,要熟悉这些典范,要当一个明明白白的有文化的军官。当然了,古为今用,也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读书要读个明白,可是怎样才能算是明白,就有许多讲究。智慧的人读智慧的书,往往能读出一些额外的智慧,或者会引发一些智慧的思考。对于同一事物,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评判原则和标准,今人读古典,应该读出今人的思想——对于传统文化中的那些已经形成定势的经验重新进行多维观照和立体剖析,从而大大地拓宽典故的可读疆域。好的精神营养要汲取,有些观点,受时代的局限,适用于当时未必适用于当今,那就靠大家具体情况具分析了。”


    二


    楚兰是大队首长已经明确了要留一年,争取一个最后考学机会的。但是,当复员的精神一传达,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一种危机。毕竟是年龄不饶人,这次复员就算避开了,可是考学也只能是最后一次了。


    今晚,她不可避免地又想到了于小慧。


    其实,于小慧当年向她求情,举出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脚。于小慧毫无羞耻地对楚兰讲,她怀孕了,已经两个月了,男方是军区大院的一个小军官,他们是在她夏天探亲回w城时认识的,从认识到做了那件事,只有十天。于小慧把眼睛都哭红了,说她必须找机会把肚子里的东西打掉,可是她刚刚探亲不久,根本没有理由再请假了,如果这一次能让她参加考学,她就可以借考学之机在w城呆上三五天。如果失去了这个机会,在教导大队里这么眼看一天天混下去,纸里包不住火,早晚要暴露,那她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楚兰说不清楚自己当时对于小慧是厌恶还是痛恨,她不能理解这个一向精明而且很有主见的副班长怎么会在这件事情上这么轻率。她没有谈过恋爱,她是严格按照军队规定在约束自己,那种事情一想起来心里就跳得慌。


    她比别人更清楚,在教导大队里,也有不少火辣辣的眼光在注意自己,可是她坚定地回避了那些目光。她始终在提醒自己,自己是一个战士,是一个没有取得恋爱资格的兵。她的一举一动都不能超越规范。


    有一次机关的一个年轻的未婚干事给她写了一张纸条,约她一起去县城,她骇得心慌意乱,无论是当面应承还是当面拒绝,她都没有勇气,于是就采取溜之大吉的办法。在被约的那天上午,她躲进丛坤茗的宿舍里一直不敢出门,生怕被那个干部发现。她心里又慌又怕,像作贼似的,趴在窗后向外窥探。她看见那个干部在她和赵丽的宿舍外面久久徘徊,不时看表,一直到十点多钟才怏怏离去。


    第二天上班时,她和那个干部在办公室中间过道里相遇,避之不及,只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就在那个干部期期艾艾地要说什么的时候,她急中生智,喀嚓来了一个立正,然后抬臂给那个干部敬了一个军礼。那个干部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正规礼节牢牢地钉在原地,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最后只好叹了口气,无限辛酸,掉头而去。


    她的心里又何尝好受呢?


    这一切都仅仅因为她是一个兵。如果她是一个干部,她就不会有那样深刻的自卑,也不会有那样敏感的胆怯。她可以大大方方地和他来往,同意了就光明磊落地相处,不同意也可以开诚布公地说个清楚。


    可是,她是个兵,这一切都要复杂得多。一旦有了风声,当干部的可以找出一千个理由承担或者开脱,可是当战士的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在别茨山军事禁区里,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那还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一个男干部和一个女战士闹出了绯闻,那个干部正在进步的关键时刻,一推三六五,全是那个女战士的责任。部队首长本来对于女兵就有成见,在友邻部队的一次安全防事故会议上,一个有着相当级别的首长甚至还编了一个顺口溜,叫做查铺查哨查思想,防火防盗防女兵。据说那个部队的女兵集体大哭了一场,并且联名写信告了那个首长一状,虽说那个首长后来挨了军区萧副司令的严厉批评,可是部队对于女兵的警惕却并没有因此而有丝毫的放松,尽管有些首长在某些场合对待女兵并不自重。


    在当兵的日子里,楚兰坚守着自己的原则,她看不起那些一触即动没有头脑的女孩子,更看不起那些为了某种目的轻易出卖情感的人。自古红颜薄命,可是在有的地方,不是红颜也照样薄命,女人是祸水的看法在相当一些首长的脑袋里,至今仍然根深蒂固。在这样的环境里,当个女兵,就要格外小心,真的假的都要离得远远的才是上策。


    就在她拒绝同那位干部同行的一个星期以后,那位干部仍然没有放弃努力,又找了借口把她堵在资料室里,几乎是声泪俱下地向她表白,他是真心爱她,他并不是那种逢场作戏的人,他们可以不马上建立关系,他只请求她给他一个答复,她心中有他的位置就行了,以后他们还是照样的同志关系,在公开场合他绝不会暴露他们心中的默契。可是楚兰依然咬紧牙关绝不松口,不是说看不中他,这个问题压根儿还没有进入她的思考范围之内。她就是不能容忍自己的心里有一点杂念,她怕事情一旦有了开头,便会一发不可收拾。心里有了情感,她的表情就不会从容,让她在人前装疯卖傻,她是做不来的。


    没有例外,韩陌阡也找楚兰谈了话。韩副主任现在是她的顶头上司,说话就没那么客气了。韩副主任说,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


    她琢磨不透韩副主任这话是什么意思。


    韩副主任说,“楚兰我跟你讲,你的情况其实我是很了解的。你很有头脑,也有才华,你的小说我都看了,《一地幽蓝》有意境。我看你可以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你还有机会,夏玫玫和赵湘芗给你出的主意不错,报考政治学院有希望,对你来说也是一条捷径。但你不能掉以轻心,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这段时间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排除一切私心杂念,全力以赴复习。”


    楚兰知道,韩副主任说的所谓“私心杂念”,无非就是男女方面的交往。她感谢韩副主任,在前面的道路没有展开之前,她委实不能有“私心杂念”——最后的机会,她必须抓住。更何况,还有一堆工作缠绕着她呢。


    三


    自从谭文韬帮助楚兰挖掘出原军官训练团遗留下来的资料,教导大队的资料室兼图书室又空前地丰富起来了,多了一些古色古香的军事典籍著作,也同时给七中队学员提供了一片更为辽阔的战争思维空间。生吞活剥也好,死记硬背也好,融会贯通也好,反正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既然韩副主任要求大家学习古典军事思想,即使是辅助课程,但谁也不敢马虎对待。


    但有一个人却对此有些三心二意的,此人就是凌云河。凌云河无一例外地也要泡图书室,但是泡着泡着,大方向就偏了,兵书没看几本,却对角落里的一堆过时的《参考消息》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并且跟楚兰开了后门,抱了一堆回到宿舍,剪剪贴贴,居然整了厚厚的一本。谭文韬感到奇怪,有一次善意地提醒他,要读兵书,世界上花花绿绿的东西现在还不是研究的时候。凌云河却一本正经地说:“此言差矣。老兄你发现没有,韩副主任给我们讲古代兵法,其实说来说去,主要都是从思想政治工作角度讲的。治气、带兵、战争意识、表率作用,等等。谋略和战术思想讲的并不多。”


    谭文韬想了想,似乎也是这么回事,便说:“韩副主任是政工首长嘛,当然更注重古代兵法中的思想内容。”


    凌云河嘿嘿一笑说:“那你就太小看我们敬爱的韩副主任了。我告诉你,韩某人是一个思维活跃、绝对有远见卓识的人。就算他不去潜心研究,单凭感觉,他对古代军事理论中有现实指导意义的东西,也会进行本能的选择。你们这些假书呆子,一头钻进故纸堆里,你们哪里知道,这个世界现在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啊。你以为你把加榴炮加农炮伺候好了就能打仗了啊?没那回事。我告诉你,在未来战争中,这些常规武器简直就没有多少用武之地。你看这则消息。某某某某年6月以色列的14架战斗机,绕过阿拉伯众多国家的雷达监视区,避开美军e-3a预警机的探测,神出鬼没地飞临伊拉克首都巴格达东南20公里的空域,一举摧毁了伊拉克用5年时间、耗资5亿美元建起的核反应堆。整个作战时间只用了2分钟。再看8月份,在锡德拉湾上空,美军两架e-14战斗机,从‘尼米兹’号航空母舰上突然升空,用两枚‘响尾蛇’导弹,分别击中了利比亚两架苏-22战斗机,战斗时间仅仅1分钟。”


    谭文韬沉吟片刻,问道:“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呢?”


    凌云河说:“这还不明白吗?这就是快速打击,闪电式。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世界各国都在日新月异地发展装备,已经先进到了我们闻所未闻的地步。可是我们呢?我们还是枪呀炮的,而且几十年过去了,还是五几式六几式的。这怎么行呢?还搞人海战术啊?”


    谭文韬说:“我听你这话好像有点自暴自弃的意识。你的意识是不是说,没有先进的装备就不能打仗啦?”


    凌云河说:“别扣大帽子。我们这样说,过去小米加步枪也照样能够夺取江山,但是,我有个预感,未来的战争恐怕要复杂得多。你看看这个词:革命。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不过,这个革命和你我理解的革命不一样。这叫新军事革命。这真可以说是天翻地覆的变化。人家也有炮兵,但你看看人家的伪装,天衣无缝。看看人家是怎样确定诸元的?我们现在有了测距机,可以单观定点了,不用双观交会了,不用肉眼估计了,就算先进了。可是,你再看看这则消息。这里有一个‘信息战’的新名词。我琢磨了好长时间,这个‘信息战’是个什么意思呢?他们造了一种机器,叫计算机,这东西用到战场上,威力太大了。它一秒钟运算几万亿次。具体到咱们炮兵的头上,一旦扫描到目标,情报、通讯、指挥、战斗的全过程都由它负责了。还有这个,这劳什子叫什么卫星导航系统,他的炮兵是怎样确定诸元的?根本就不用人工了,目标出现,他在雷达标定的同时,测、算、传、装、打,咱们几十分钟的事,它几秒钟就解决了。我的个天啦,你我黑起屁股还在翻射表定标尺,他已经打完了。”


    谭文韬说:“我警告你,别危言耸听。中国战争有中国战争的特点,他有先进的装备,我们有先进的人。”


    凌云河说:“你是一个出类拔萃的阿q。不过,阿q精神也是需要的。我这样说并不是说就孬种了,我也认为,人,战争制胜的重要因素还是人。问题在于,取得战争胜利的人是什么人?不是那些坐井观天夜郎自大的人,而是能够看见危机并且付诸紧急行动迎头赶上的人。”


    谭文韬说:“我仍然坚持认为,传统的战法不能轻易否定。韩副主任说,美国的西点军校也在研究我们的孙子兵法嘛。他就那么了不起?”


    凌云河说:“我跟你讲,他研究的不是孙子兵法,而是我们这些自以为在军事理论上学富五车的孙子的后代。我对兵法——也包括孙子兵法,没有你们的兴趣大。我就不相信,两千多年前的古人,他有多少智慧?他参加过多少战争?他连加榴炮都没见过,他知道什么叫陆海天立体作战吗?不要搞得神乎其神的。没有先知先觉。孙子说,要藏于九地之下,动于九天之上,这倒是有立体战争的预见。如果我们不把它理解为伟大的想象的话,那就只能理解为吹牛说大话了。现在,有了战斗机,卫星也用于战争了,潜艇钻进海底,‘藏于九地之下、动于九天之上’才是现实。未来战争是高技术战争,什么样式,什么手段,什么目的,神速和精确到什么程度,别说是两千年前的古人,就是现在的军事家,也很难预料。当然,古代兵法里有些原则对今天的常规战争是有指导作用的,而且有许多要靠今天的人根据今天的现实情况发挥,或者说灵活运用。但要把那些东西作为战争制胜的法宝,就可笑了。我不厚今薄古,但绝不会厚古薄今。”


    凌云河的这一席话,听得谭文韬简直呆了,居然半天作声不得。他不能完全同意凌云河的观点,但是平心而论,他又不能不承认凌云河的见解确实值得深思。谭文韬说:“你也太狂妄了,反权威连鼻祖都反了。你敢在课堂上当着韩副主任的面阐述你的观点吗?”


    凌云河笑笑说:“不是不敢,是时机没到。我现在越来越承认了,韩副主任是一个有远见卓识的人,他不可能对我的新观点无动于衷,更不会排斥。我现在正在琢磨,等琢磨得有条理了,能够自圆其说了,我当然要在课堂上出一把风头。没准会让韩副主任刮目相看,彻底改变对咱的不良印象,你信不信?”


    谭文韬说:“照我看来,其实韩副主任对你也并没有多少不良印象,感觉上他还是挺欣赏你的。不过,眼下咱还是得把炮上的功夫和营群战术弄明白,要是把成绩拉下去毕不了业,你对未来战争再高瞻远瞩,恐怕也没有机会一展身手了。”


    凌云河说:“这是自然,我老凌不是糊涂人,不管怎么说,先把四个兜穿上是当务之急。古人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们现在的情况是,近忧问题不解决,就谈不上远虑。”


    四


    七中队勘查阵地训练也是在瓦岗寨地区进行的。


    站在瓦岗寨地区某处的山头撒开目光之网,东边峻岭嵯峨群峰叠翠,似乎是隐蔽着人间深处的一个重要秘密。北边是朔阳关遗址,虽经千年风化,但那青石垒就的兵城仍然不屈不挠地耸立在中原群山之间的一片沃野上,像是在无语地诉说着什么,又像是在无语地提醒着什么。西南方就是w军区辽阔的靶场了,起伏的丘陵地带兵房星罗棋布,绿色的植被覆盖着不动声色的各类兵器。这一切,便构成了瓦岗寨地区神秘的军事氛围,古老而又新鲜。


    在从6号阵地向7号阵地转移的途中,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二区队的单槐树在收拾器材的时候,顺便向路边吐了一口痰。单槐树这几天有点感冒,嗓子里总有一些不清朗的感觉。这口痰吐得极不是时候,但吐出去就收不回来了,正琢磨是否要采取什么措施掩盖这个不光采的行径,还没有来得及付诸行动,便觉得背后有一股冷飕飕的阴风灌进脖颈子里,心里惨叫一声:糟了。


    回过头去一看,果然是糟了——韩陌阡副主任就站在他背后不到五公尺的地方,一双锐利的目光不偏不倚地盯着他。


    单槐树的心里立刻就毛了。


    韩陌阡不止一次地说过,辨别一个人是不是文明的,需要对他的综合素质进行全面衡量,但是要确定一个人是不文明的,就很简单了,一件小事就能说明问题,譬如他说不说脏话,看不看庸俗下流的图书,会不会随地吐痰。


    韩副主任最憎恶的显然就是随地吐痰。有一次韩陌阡表扬魏文建说,魏文建是个真君子,一个铁证如山的例子是,魏文建有一次在从大队部领教材返回七中队的路上,下了大路,到路边十几公尺的一个垃圾堆里吐了一口痰。


    “一个人,能够在没有任何人在场的情况下,而且还是在公路上,都能做到不随地吐痰,可见这个人是具有很高的文明素养的,这是真文明而不是假文明。”韩副主任如是说。


    这里面显然有一个问题,既然是“没有任何人在场”,那么韩副主任又何以得知魏文建是到路边十几公尺的垃圾堆里吐了一口痰呢?没有人敢问这个问题,只能把它理解为韩副主任的掐指妙算,或者是暗中跟踪,无论是掐指妙算还是暗中监视,都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


    若干年后,当魏文建成为某集团军一名营房处长并涉嫌经济犯罪的时候,只有一个人想起了他当年“下到公路边上吐痰”的事情,此人就是单槐树。单槐树对别人说,魏文建早在十几年前吐痰的问题上就暴露了善于弄虚作假的蛛丝马迹,这个同志会做伪账——这是后话了。


    韩副主任简直是先知先觉,简直是无处不在——当然,他只在你心里最虚的时候出现。


    现在,韩副主任又准确及时地出现了——在单槐树正为不识相地吐了一口痰而高度心虚的时候。但是韩副主任并没有提出批评,就那么用一双平静的眼睛注视着单槐树,将单槐树同志注视得心惊肉跳。单槐树惶惶地站了起来,语无伦次地说:“韩……韩副主任,……我不文明……我改正……”说着,就伸出脚去将地面上的土踩松,就像某种动物拉了粪便之后还会掩埋丑恶一样。


    但是,韩副主任制止了单槐树的行动。


    韩副主任对于单槐树在卫生方面的劣迹早就留意了,韩副主任曾就这个问题四次翻过单槐树的档案,从档案上虽然没有找到这个人卫生欠缺的历史依据,但是,他知道单槐树生活的那个县城是极其肮脏的,他在前几年外调一名预提干部(那时候提干需要到预提对象的家乡调查他的家庭成员和社会关系状况)的时候去过那里,他对那里的厕所(当地人叫茅坑)印象深刻,并且深恶痛绝,根本就下不去脚。就冲这一点,把从那个肮脏的地方脱颖而出的单槐树挑选出来,作为开展文明卫生歼灭战的典型,也不算冤枉他。


    韩陌阡叫过来单槐树所在班的副班长栗智高,韩陌阡对栗智高说:“单槐树同志将他体内一些多余的东西排泄在这里,请你鉴别一下,这是什么行为?”


    栗智高是个有洁癖的人,过来之后,一眼就看见了地上一摊醒目的东西,恶心得两只眼睛东倒西歪,鼻子极其排斥地向上紧耸,但是有韩副主任在场,又不得做出过于娇滴滴的样子——他的过于干净同样也遭到过韩副主任的鄙夷,韩副主任说,爱干净是文明的,干净成癖就不是文明的了,凡事都有个度,过了分寸,同样讨厌。“娇滴滴”这三个字正是韩副主任赠送给他的,就差没说他“妖里妖气”了。


    栗智高当然明白,他此刻必须把立场先站稳了。这个问题好解决,他平时就看不惯单槐树窝囊巴叽的样子,每次检查内务卫生都要跟他打一阵嘴皮子官司。这回好了,总算逮住个幸灾乐祸的机会了。于是他就做出更加厌恶的样子,恶狠狠地看了单槐树一眼,咬牙切齿地说:“这是随地吐痰。”


    单槐树有些不服气,嘟嘟囔囔地说:“这是野外,怎么叫随地啊?”


    栗智高看了韩副主任一眼,韩副主任无动于衷,似乎很冷漠地看着他同单槐树辩论。


    栗智高说:“什么叫野外?以你为圆心,以二十米为半径划个圆,全区队都能装进来了。韩副主任说过,两个人在一起就是公共场合,你在公共场合做这样做,简直可耻。”


    单槐树哑口无言,只好可怜巴巴地看着韩副主任,等待他发落。


    韩副主任偏不马上表态,又让周围的几个学员参与讨论。


    谁也不敢马虎,马上就抖擞了精神。大家都知道,既然韩副主任让你讨论,那你无论如何得说个子丑寅卯,否则韩副主任不是说你有抵触情绪,就是说你看问题迟钝或者说你表达能力不行。


    谁愿意落个看问题迟钝或者表达能力不行的评价啊?大家都是要当干部——不,大家都是要当军官的,看问题迟钝行吗?表达能力不行那算什么军官啊?因此,大家宁肯得罪单槐树,也绝不会缄默不语,而且还都想竭力地表达一下“表达能力”。


    如此一来,单槐树就惨了,有人把他的这口痰(单槐树后来坚持说那只是一口唾沫)同农民习气结合起来了,有人把这个问题同现代文明意识结合起来了,有人把这个问题上升到了理论的高度,同国防正规化、现代化结合起来了,说我们的国家正在从大农业国走向繁荣的工业国,我们的军队再也不是土包子游击队了,我们这些人不是绿林好汉山大王,而是——必须是具有高度教养的现代化的军官,因此提高军官素质,必须从一点一滴抓起,具体地说,就是从这口痰抓起。还有人说,一口痰不是小事,它是一扇窗口,体现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面貌,从它的身上甚至能够看出一支军队的战斗力。


    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讨论之初,单槐树还能咬紧牙关做出一副痛心疾首悔过的样子,但是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多了,单槐树就把心横下了——球,你们就是说上一车皮,老子也不过就是吐了一口唾沫,而且还不是吐在室内。砍头不过碗大的疤,我不信就这一口唾沫你们就休了我。


    想到这里,底气就凭空添了许多,腰杆子也硬朗了许多,两扇眼皮子陡然一睁,大义凛然地瞪向每一个向他发动语言攻势的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英雄气概。心里却在慷慨激昂地臭骂栗智高,这牲口一天到晚妖里妖气的假干净,跑到卫生所跟柳潋套近乎,要来一大堆酒精棉球,尿泡尿也用酒精棉球擦手,这牲口怎么能带兵打仗啊?他也不怕老子半夜里往他被窝里撒耗子屎?


    再骂韩副主任。嘿嘿,这个阴谋家还在搞挑动群众斗群众那一套哩,你管我能管一辈子不成?离开你这黑暗的统治,老子把唾沫——把痰吐到房顶上你管得着吗?


    尽管心里骂得义愤填膺气壮山河,但是嘴里是不敢露出半个脏字的。


    这次讨论持续了半个小时之长,最后的结果是,韩副主任勒令单槐树于明天早操前交出一份“认识深刻、态度诚恳、改正措施有力”的检讨。


    五


    蔡德罕这段时间有一件事情弄不明白。


    自从韩副主任要求大家都必须养成良好的军官生活习惯之后,他就坚持早晚两次刷牙,而且,只要是吃了大葱大蒜,都要狠狠地刷牙。偏偏他是北方人,喜欢吃面条,每次都少不了要啃几颗大葱大蒜,如此一来,牙膏的消耗量就明显地增加了;毛巾必须是白的,被褥不能有气味,还要勤换内衣,也当然要耗去一些肥皂洗衣粉;上厕所不许带报纸了,要买“文明”牌南京产的卫生纸,也算是史无前例的享受了,自然又要增加一笔开支。这样七算八算,十块钱的津贴费每个月就只剩下四块钱了,除了每个月为营外山区学校捐的一块钱,还剩下三块。


    给学校捐款是谭文韬、栗智高和凌云河等几个家庭经济条件比较好的人发起的,只限于极少几个人知道。但是蔡德罕得到信了,联想到自己童年的苦日子,踊跃参加这一高尚行动。本来大家是不同意他参加的,凌云河还表示可以算他一份,但不要他出钱。蔡德罕坚决不同意,穷是穷点,接受别人的恩赐不是他的秉性,他义无反顾地按月交了那一块钱。这样一来,他每个月只能给他的穷舅舅寄三块钱了。而在此之前,最高峰他每个月给舅舅寄过八块钱。


    他写信向舅舅解释说,他存了一点钱,等三表弟娶亲的时候,他会大大地支持一把的。他的如意算盘是,到那时候,他或许就已经定级成了军官了,支援舅舅百儿八十都是力所能及的。


    可是不久舅舅写信来问他,你说每个月只寄三块,怎么成了十块?先有个三块的汇款单,后又有一张七块的汇款单,咱每个月都要往乡邮所里去两趟,惹得别的军属家都眼红,说是咱强娃(蔡德罕乳名)兴许当了军官。你要是真当军官了,索性再多寄几块,也别分两次寄了,也省得老舅老往乡邮所跑了,也省得别的军属家眼红了。


    蔡德罕就很纳闷,是谁在学雷锋当无名英雄呢?把全中队六十几号人琢磨遍了,虽然有几个家庭条件好的,但是韩副主任严格规定不许家长往部队寄钱,大家都是靠几块钱津贴费维持日常必需,恐怕也没有谁能每个月雷打不动地拿出七块钱往他身上补贴。


    后来有一天就想明白了,估计是谭文韬、凌云河和栗智高他们几个人联合干的,集体的力量是无穷的。


    把思路想到这里,蔡德罕心里就很不安——他不想当别人的扶贫对象。再说,给舅舅寄钱是为了报恩,从当兵到现在,报了三年多了。人家说从牙缝里抠出来那是夸张,他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却是实实在在的,至少是牙膏比别人用得少,刷牙的时候多用一点力气,多磨擦几个来回也就有了,这不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又是什么?这是最真实的抠牙缝。


    三年下来,也对得起舅舅一家了。再寄钱,全是心意了,既然是个心意,有多少力量办多少事,也是不可强求的事。可是,让同学们省吃俭用帮他尽这份心意,就不合适了,他拿什么去还他们的情呢?不知道那就算了,既然知道了,他就不能装聋作哑了。


    再发津贴费的时候,他就多了个心眼,密切注视谭文韬等人的开支情况,并且还到军人服务社的小邮所里侦察过,却没有侦察出个所以然出来。


    这天下午政治课的内容是《辩证唯物主义常识》,韩副主任用了一半时间去阐述“一分为二”和“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好事也可以变成坏事,坏事也可以变成好事”,然后又补充了一个课题——《官兵关系与战斗力》。像这样的课外课,韩副主任的教学方法都比较灵活,不是一个人高谈阔论,而是发动大家参与,号召讲故事。学员们对这种教学方法很感兴趣,对于韩副主任指定的诸如《登坛必究》、《纪效新书》和《练兵实纪》之类的课外读物也读得津津有味。尤其是《登坛必究》,韩副主任好像特别推崇这本书——尽管大家知道《登坛必究》是一本兵书,但还是对这本书有点排斥或者说是畏惧心理。这鬼书名光看书名简直就是一种暗示,一看“登坛必究”这几个字,就由不得你不紧张一阵子,你就会有很多联想,不光是个登坛必究的问题,你走路他究,你说话他究,你做梦想心事吃喝拉撒睡他都究,而且究住就不放——排斥也好,畏惧也好,但是,这本书你却不能不读。不读,他更会究住你不放。


    常双群讲的是“投醪劳师”。


    话说春秋时期,秦穆公率领部队征伐晋国,走到一条大河边,宿营歇息,秦穆公想慰问部队,但是只有一坛子美酒,远远不够分配,分配不匀还有可能引起偏心之嫌,正在为难之际,参谋长蹇叔献计说,只要爱兵心诚,就是一粒米落进河里也可以酿一河酒。秦穆公认为这话讲得有道理,于是把这一坛子美酒倒进河里,顿时满河飘香,三军共饮,人人感奋,深为秦穆公真诚爱兵所激励,作战时无不奋勇当先,连战连捷。


    谭文韬讲的是“吮疽励士”。


    话说战国时期著名军事家吴起有一次查铺查哨,发现一名士卒脸色腊黄面带苦相,于是上前问寒问暖,原来这名士卒有家族遗传病史,连续数代男人腿上长疮,脓毒集聚,若不及时救治,这条腿就废了。吴起听了,二话不说,蹲下身子,为这位生疮的士卒挤脓,挤不干净就用嘴吸——需要说明的是,这并不是吴起故作姿态,因为那时候医疗设备落后——这位士卒的母亲听说这件事情之后,不但没有感谢吴起的意思,反而嚎啕大哭不已。别人问她为什么要哭,她说,往年孩子的父亲也是生疽被吴大将军吮吸过,因此心甘情愿地为吴大将军效力,英勇战死。现在儿子又被吴大将军吮吸,儿子为了报答吴大将军,肯定是不会惜命的,我断定他也活不长了。因此痛哭。


    魏文建讲的是一个现代故事。


    话说中国工农红军长征的时候,有一次过雪山,一军团司令员彭德怀看见雪山顶上有个同志一动不动,就喊他赶快跟上。谁知走到跟前才发现,那个人已经死了,被冻成了一尊雕像。更让彭德怀惊讶地是,那个同志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彭德怀司令员勃然大怒,命令这只部队的供给部长跑步过来,他要质问那个供给部长为什么不给他的战士配发棉衣,旁边的人告诉彭司令员,这个被冻死的同志就是这个部队的供给部长,他是这支部队惟一没有分到棉衣的人。


    故事说完了,教室里静了一阵。


    然后开展讨论。就官兵一体和凝聚力,军心和斗志问题大家各抒己见。


    凌云河说:“我认为我们现在学古代兵法,最可取的就是治军带兵之道。中国军队有中国军队的特色和传统。在未来战争中,三十六计都不一定用得上,瞒天过海诱敌深入声东击西那一套也都不一定灵光,但是只要有军队,传统的治军和带兵方法就有可取之处。纵观古今中外名将,无不是爱兵楷模。诸葛亮说,夫为将之道,军井未汲,将不言渴;军食未熟,将不言饥;军火未燃,将不言寒;军幕未施,将不言困;夏不操扇,雨不张盖,与众同也。士未坐勿坐,士未食勿食,同寒暑,等劳逸,齐甘苦,均危患,如此,则士必尽死,敌必可亡。我非常欣赏戚继光将军说的,凡将士若肯将实心拿出,爱军是爱军的心,操练是操练的心,上阵是上阵的心,必无不胜之理。”


    韩陌阡说:“看来大家对爱兵的重要性都有自己的认识,爱兵是战争制胜的重要基础是没有疑问的了。大家都是要带兵的人,又是处在和平时期,要真的做到爱兵这一条,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从上面几个故事里大家都看出来了,爱兵是需要个人做出牺牲的,秦穆公牺牲的是一坛美酒,虽然价值不是太大,但是举动特殊,影响很大。吴起帮士兵吮吸疮脓,一方面放下了大将的架子,另一方面还不卫生,这种牺牲就比较直接了。而我军前辈的那位供给部长,则是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的。同学们扪心自问,这种事情你们能够做得到吗?”


    大家都不吭气。


    韩陌阡便点名,第一个就点到了谭文韬。


    谭文韬站起来说:“这恐怕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我认为在现代战争中,最大的爱兵还是提高指挥员的素质,提高指挥作战的能力,尽量减少不必要的牺牲。至于说能不能像那位供给部长那样,在困难的时候把生的希望留给别人,我们中肯定有人能够做到这一点,我也有可能做到这一点,或者说,今天有可能做不到,明天就有可能做到了。再有一点,同我们前辈的那位红军供给部长相比,我感到秦穆公的“投醪劳师”和吴起的“吮疽励士”都有一点表演性质,千秋美谈中也有偶然成份,还多少有点愚兵的嫌疑。戚继光有句话:为将之道,所谓身先士卒者,非独临阵身先;所谓同滋味者,非独患难时同滋味,平处时亦要同滋味。我们对兵的爱护,应该体现在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环节当中,在和平时期就建立血浓于水的官兵关系,投入到战争当中,你就是不给他美酒不给他吸脓,他也照样服从命令听指挥。”


    韩陌阡笑笑说:“这比较符合你谭文韬的思维方式。”


    又说:“谭文韬同学的见解也是有道理的,我们要求爱兵,但并不是提倡大家都去给士兵吸脓,都把美酒倒进河里。需要说明的是,据我所知,历史上领兵将帅把美酒倒进河里的故事共有四个,除了秦穆公,第二个是楚王。楚国同晋国作战,有人献给楚王一竹篓子酒,楚王想和军士同饮,但限于数量,于是把酒倒进河的上游,下令大家用勺子舀河水喝,也是士卒人人感奋若醉,拼死而战,结果大败晋军。第三个是越王勾践。《潜确类书》记载说‘单醪河在绍兴府西,一名投醪河,一名劳师泽’。来历是,勾践曾有一篓子酒,不能遍饮将士,便把它倒进河里,三军共饮,于是那条河就成了投醪河,又叫劳师泽。再有就是著名的西汉大将霍去病了。甘肃酒泉民间至今传说,霍去病征匈奴,皇帝赐御酒一坛。霍去病为了让所有的将是都能尝到御酒滋味,便将御酒倒入泉中,官兵共饮,酒泉因此得名。以上这些故事,虽然人名地名不一样了,但精神是一个,就是将帅关心士卒,同甘共苦。效果也一样,都是士卒感奋如醉如痴,拼命效力。但从这几个故事当中我们也似乎可以看出一些问题,这样的事做一次是创举,第二次是模仿,第三次第四次就是欺骗了。当然,我并不是说楚王和霍去病他们就是搞欺骗,因为这些故事仅仅是故事,而且有它们诞生的时代性。我们提倡的是,‘爱兵’二字,重在真诚。只有军官爱护士兵是真心,才能换取士兵真诚的拥戴。如果没有一个‘诚’字,而把‘投醪’作为一种手段,用来骗取士兵的信任,就不可取了。”


    六


    蔡德罕就是在这堂课结束之后课间休息的时候,向韩陌阡报告了有人向他舅舅家寄钱的事情的。


    韩陌阡说:“好啊,有人学雷锋嘛,这不是坏事,你还报告它干什么?”


    蔡德罕说:“可我总得知道是谁干得吧?这样不明不白地承着一份情,我心里不踏实。”


    韩陌阡不咸不淡地说:“这就是你的问题了,人家要学雷锋做无名英雄,你却要搞个水落石出,把人家暴露出来了,那他不就成了表演了?”


    蔡德罕觉得韩副主任这话有点问题,至少也是不负责任。但是他又不好(当然更不敢)反驳韩副主任,只得罢休,还是暗中侦察算了。


    岂料第二堂课开始,韩副主任就把这件事情抖落出去了。


    韩副主任说:“作为准军官,继承我们民族的传统美德,是必须的。古人尚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朋友有难,慷慨解囊,美国西点军校也是把我们的雷锋精神作为楷模,这说明仁爱之心并不仅是我们的专利。我们要弘扬这种精神。”


    然后就雷锋精神又回到了军官素质建设上来,叫大家讨论。


    大家当然重视了,这是几十年来包括荒诞岁月都没有受到冲击的一种精神,这么多年来,雷锋精神与天地同在与日月争辉,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雷锋精神,一个雷锋精神使军营的面貌日新月异英雄辈出,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但是,凌云河发言的时候却非常混帐地走了一火,凌云河说:“雷锋同志是个好同志,他把自己的钱都花在别人的头上了,成天都在想着给别人做好事。可是韩副主任教导我们说,事情都是一分为二的,金无足赤人无完人,雷锋同志他就一点缺点都没有吗?”


    本来很踊跃的空气,让凌云河刺斜里放一横炮,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了。


    韩陌阡皱着眉头看了凌云河一眼,说:“让你讨论学习雷锋精神,你去琢磨人家的缺点干什么?”


    凌云河不识眼色,理直气壮地说:“韩副主任让我们结合军官素质讨论,以韩副主任的军官标准衡量,我看雷锋同志还有欠缺。仅仅做好事助人为乐,如果把这作为一种理想,作为一生的奋斗目标,是不是有点……”


    “你是不是想说,胸无大志?”


    “我那里敢说雷锋同志胸无大志?人各有志嘛。我的意思是说,作为军人,全神贯注的应该是战争,军人应该以战争为最高事业,比起战争中的牺牲和建树,其他的这个好事那个奉献,都是鸡零狗碎不足挂齿的。军人嘛,还是应该大处着眼。我们不要忘记了,雷锋同志他是个军人,而军人,首先应该注重的还是战争,这也是韩副主任您孜孜不倦教诲我们的……”


    一语既出,举座皆惊。


    这时候谭文韬站了起来,说:“我们同时还不应该忘记,雷锋同志他是一个士兵,而且是一个和平时期的士兵。我的理解是,战争应该每时每刻都存在于我们的思维之中,但它绝不可能始终支配我们的生活。战争稍纵即逝,而人类生活永存。如果换个思路,在雷锋的时代,战争爆发了,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雷锋同志他是一个勇于献身的优秀士兵。”


    凌云河怔怔地听完谭文韬的观点,说:“我认为老谭的话……”


    “什么老谭老谭的,没大没小的。军人应该称呼职务或叫同志。”韩副主任义正辞严地说。


    凌云河霎时就明白了,韩副主任对自己已经很不满意了。


    凌云河的喉结响亮地动了一下,咽下一口晦气,不屈不挠地说:“我认为谭文韬同学的话有些诡辩色彩。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雷锋同志他没有上过战场,你有什么依据证明他在战场是就是一个勇于献身的优秀士兵?”


    谭文韬说:“既然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你又有什么依据证明雷锋同志他在战场上就不是一个优秀的士兵?你敢肯定,一个在和平时期表现卓越的优秀士兵在战场上肯定就不优秀?毫无道理嘛。记住那句话,雷锋同志他不爱钱,韩副主任曾经教导过我们说,不爱钱的不一定都不怕死,但爱钱的肯定怕死。从这个意义上讲,雷锋在战场上优秀的可能大于我们任何人。”


    凌云河顿时语塞,沉吟一会儿才说:“是啊,雷锋同志他……”


    韩陌阡及时地把凌云河从难堪中解脱出来了。说:“好了,这个话题不要扯远了。我来说两句。我认为,凌云河同志和谭文韬同志的发言都很有价值……”


    凌云河有些吃惊地看着韩陌阡,他没想到韩陌阡是这个态度。


    “我说的是有价值,不一定就是说这两个同志的观点都正确。凌云河的意义在于他敢于向权威提出质疑,军人执行命令应该是一个声音,但军人看问题应该是多元的。需要说明的是,我们提倡学习雷锋,学的是雷锋精神。经过这么多年的总结和升华,通过电视、电影、报纸和其他媒介的广泛宣传,雷锋精神已经不再是哪一个人的财富了,而是一种美德的象征。就个体而言,就是雷锋同志还活着,雷锋同志也要学习雷锋,因为个体的雷锋不是个完人,雷锋精神则是完美的,而且随着时间的延伸,雷锋精神还会不断得到发展和完善。相对而言,谭文韬同志的观点更有现实意义。一个军官的成长,应该是多方面的,雷锋精神在很大程度上囊括了和平时期一个军人应该具备的诸多方面的素质。”


    说到这里,韩陌阡举目四顾,见教室里鸦雀无声,于是果断地挥了挥手,用不容置疑地口气说:“这堂课就上到这里。作业是思考,没有文字作业。”


    下课之后,大家各自收拾学习用具。


    凌云河俯在谭文韬的耳边说了一句悄悄话:“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发现了一个非常卑鄙的政客。姓谭。”


    谭文韬对凌云河说:“我们还可以讨论。”


    凌云河冷笑,说:“一个人,如果太有政治头脑了,他的军事头脑就渺小了。”


    谭文韬微笑,说:“一个人,如果太没有政治头脑了,那他就根本谈不上有军事头脑。”


    “一个人不讲真话,是人格的最大缺陷。”


    “一个人敢于坚持真理,才是值得尊敬的。你凌云河不仅应该尊敬韩副主任,你还应该尊敬我。认识问题,你不仅肤浅,而且片面。你不要认为标新立异否认权威就是水平,权威和楷模之所以存在,就因为它有存在的理由。不学会全面而深入的看问题,是不可能当上炮兵司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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